25、砝码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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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会芝心思单纯，并没有看出信封拿出的双重深意与不妥。他觉得梁主任开出的条件十分优渥，便放下一直替路尚先生紧紧提着的心，见她低头像还有顾虑，在斟酌什么，故而一心期盼着她答应下来。
他不好意思再看她手脚的位置，总觉得有着了赵明绅的道的嫌疑，就认真瞧这她衣服的边角一类的地方，游弋着目光。
女性低着头，一缕乌黑的短发妥帖地贴在面颊上，旁边是一瓣玉簪花似的耳垂，上面坠着露珠般的珍珠。脖子上叠带的两条长长短短的珠子链条，像个出家修士胸前的十/字/架般蜿蜒在衣服褶子上面，为她通身时尚西洋的服饰，多出一份宗教意味的柔和持重。光看此刻光景如此柔和秀美，就让男人们大为欣慰。特别是赵明绅，颇有劝风尘女子从良的成就感。
虽然模样有别于传统闺秀，可总算是回归正轨。要知道她方才的强硬和冷面，实在让男人们如坐针毡，现在总能松口气，感觉主导权回到了手上。
赵明绅倒是听懂梁惠民的弦外之音了，哪怕不是他与之正面对峙占了上风，也与有荣焉的得意舒心起来，趁着路尚看不见，给了梁惠民一个佩服的眼光，还用手指了指，示意要不要更进一步施压。梁惠民却只盯着女作家方向，没有搭理赵明绅的互动，让预备搭台的赵明绅不甘的撇撇嘴。
随着女人看着信封沉默的时间越久，梁惠民心里攒住的那点得意越浅淡了。作为一个曾经是大学老师的主编主任，他未尝没有惜才之心。可编辑和读者打交道，那是一门生意，杂志报刊的印刷和登载，是要赚钱的。就算老派固执如他，被人说自命清高。可他也是有精明的打算和金钱的计较，通融二字若是真不懂，位置早就坐不稳了，赵兴棠事发后，也轮不到他统领大局。
可文人清高的习气和心地未曾泯灭的正直，加上传统男子迂腐片面的对女性的怜悯，还是让他不忍逼迫太过。一个如此才华横溢、未来大有作为的女作家，他不至于真的用下作的手段去害了她的名声。但现下她望着信封不作声，仔细想来是放不下小姐的架子，下不来台。
于是梁惠民清清嗓子道：“先生您可以慢些考虑，这次和您在此相约见签约，并不是要做一锤子的买卖。下期的刊物登载前后，本刊可以先将孙残声的事平下。这件事起因毕竟在鄙刊，您是遭受了池鱼之殃。到时您再看事情的清理和收尾如何，是否满意，再决定签约和去信国外的事宜，如何？”
这个让步和台阶把握的很好，已经让空气和缓了。起码对面的路尚先生已经抬起头，面容柔和下来，对三人微微笑了。
就在几人以为事情就要妥当，能回归一开始闲谈文学的悠然时，女子却含着那抹浅笑，望着梁惠民微微摇头，让三人心中一紧的说：
“在下方才开门见山地说过，所要、所求的不是别的，是尊重，梁主任，旁边的二位没有听懂是情有可原。可方才与在下畅谈过的您，却也如此着相，实在让人可惜。”
胡会芝和赵明绅一听，都以为是路尚先生一时脾气来了，才拒绝。赵明绅怕掺和浑水讨不了好，缩一下身子，斜眼偷看梁惠民脸色。
倒是一直沉默内向的胡会芝没有忍住，先一步恳切好心地劝她：“路尚先生，我们是很尊重的您的，不然不会拿出这些东西出来。杜听涛先生的文章，可以帮助您摆脱骂战喝闹剧的泥潭。米歇尔先生的提拔，可以给您文坛的地位。这些都是很有诚意的补偿礼物。您若是还觉得没有消气，大可以先搁置一会，容后再议……”
赵明绅怕示弱太过，路尚这个女子又占了上风抖起来，忙一肘子打在后辈的肋骨上，痛的青年人脸色一白，被赵明绅挡住了，抢过话来：“可有些事情就怕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路尚先生，您的意思可能咱们两个小编辑还不大明白，容易会错意。说错了什么别往心里去。您同梁主任之前高山流水，现下却说什么着相，岂不外道了。”
她终于像看见油头粉面的赵明绅了，转过头，稍稍侧着身体。挑起眉毛，好像突然发现赵明绅是个如此有意思的妙人。身体往后，歪靠在椅子背上，无形中和三人拉开距离，双腿交叠，露出长裙下的双脚。脚上的黑色高跟鞋翘起来，显出被窗外太阳照的发亮的鞋面。神色很有兴味的瞧着他，好像恢复了之前的游刃有余：“好啊，那么你说说，你觉得我写这个小说，是因为钱吗？”
赵明绅得了这个梯子，眼前一亮，忙往上爬，托着她的话：“这可是什么话。您这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可不是什么锱铢必较的酸儒秀才，哪用的着担心这些世俗的铜臭啊。”
女人像被他的话取悦了，用左手掌前半部分轻轻拍着右掌心，因为戴着手套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声响，反倒是从袖子里滑出一只鸭蛋青的玉镯子，同她通身西洋打扮完全不同，却也和她清冷遥远的气派相得益彰。
就在赵明绅自认为有些得手时，她又探一探身子，去叫被他一胳膊挡在身后，刚缓过来那阵疼的胡会芝：
“你呢，胡编辑，你觉得我是为了名吗？”
悄悄按着肋下，一直寡言中庸的胡会芝有些惊讶她不仅记得自己，还在最出风头的赵明绅、最直接谈话的梁惠民二人后头，主动问起方才被前辈打断话头的自己，言语顿时有些不着六/四的：“您，您不是的，不是为名。您若是真的求名，该，该看明白这些事后，早该来信，为名誉，主动要求本刊出头了。”
“您看，我不为钱，不为名的，就为了尊重这两个不值当字，来了这。”好在她不介意胡会芝的迷迷瞪瞪，还对年轻人点点头。同时伸出指头点点自己胸口以示真诚，语笑嫣然。眼睛却像那只玉镯子般，在阳光底下亮着金石珠宝特有的辉光。
在场的三人又愣住了，这次倒不是因为被压迫命令后感觉到不适，而是隐约感觉路尚所要说的东西，是几人一直被忽略了的事情。尤其是梁惠民，这个之前和她相谈甚欢，就快引为知己的学者，已经想到了什么，半天没有缓过来，忘了怎么眨眼睛。
“侦探小说，是通俗小说类型中的一个分类。若是按照新文化运动后左/翼的那几位先生所说，正是不值得倡导提倡的鸳鸯蝴蝶派。它的来历，虽然在中国早有公案小说里见过影子，今朝的兴起和煊赫，还是因为它是同洋货一般的舶来品。杜听涛先生的翻译，带来了米歇尔-奎德先生的《雅辛托斯凶案》。正似今日梁教授您先后拿出的两处条件和砝码，真是可巧。”她徐徐从胡会芝身上回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主座的梁惠民。
明明此时她的言语姿态温柔婉约，但被称呼“梁教授”这个旧称的梁惠民，比之前还要如坐针毡，正欲站起说些什么，女性却抬起没有挂着玉镯子的那只手，按在桌子上那空白的信封上，把它缓缓平推回男人的一侧。
“我知道它是舶来品。它乘着大船来到了中国，在这生根发芽，而贵刊正是它的许多枝干中最枝叶茂盛的一片繁荫。只是就像我身上这件衣服，它穿在中国人身上，用的是中国的丝绸和裁缝，可人们见了，第一反应它还是件洋装。如果这件衣服出了岔子，人们就会立马想起来，啊，它的裁缝和丝线是中国的，穿它的人也是中国的。于是七嘴八舌的去劝你把它束之高阁，毕竟这是洋人的衣服，中国人是此行的外道。或者去找个外国好裁缝改上一改，因为洋人才是这衣服的行家。”
女性看着终于记起眨眼的中年男子反复翕张着嘴唇，要组织好语言说同她什么。她却把控着节奏，在对方张口欲言的瞬间，举起戴着白蕾丝手套的手指头，示意他听下去。光线经过她腕上那只成色上佳的玉镯子，将一束微光折射在她眼睛底下，成了一片透着虹色的光斑。她脸上也因此半明半暗，暗处的眉宇是春山明月，光处的面容是冬河艳阳。
“见面时同您说的天南海北，古往今来，推心置腹。我以为您该知道我路尚是什么人，我要的尊重是什么。结果您认为最好的法子，是给我找了个外国的裁缝。这是我的文章，登载的是中国的刊物，起风波的是我们中国人的文坛。您之前说过，您要做的是中国人的侦探小说，《侦探半月谈》是给中国人看的杂志刊物，您一直立志要摆脱侦探小说身上西洋文化的影子，要让它真正的本土化。”
“所以这一封空空的要寄给外国人求助的信封，被几位看作是对我最好的补偿，和贵刊压箱底的底气时，我刚刚听清楚那一刻，是真的以为您开了个关于补偿的玩笑，还是很不好笑的那种。”
“所以我怕您还是不知道。这里咱们直接开门见山的说清楚吧，梁主任和二位编辑。我路尚要写的小说，就是中国的侦探小说，我要拿到中国侦探小说第一人，用不着外国的裁缝指点。宋慈是中国人，几百年前他没有靠一个外国老师的提拔点拨，就写下了《洗冤录》，声名远扬海外。至今，它仍旧是被中外学者在刑侦时，引用的知名著作。我借用这位先人的名字声望，重新写下了新的故事。就是因为我选择了，要写出中国人自己的侦探小说。”
“不怕诸位笑我狂妄，孙残声在我眼里不值一提，如冢中枯骨、德不配位。缘由自然是因为在他的故事里，除了角色的名字和说话的语言外，主角的想法和言行，思想与举止，处处写的，根本是和中国人毫无关联的故事。他只是在邯郸学步，在拙劣的模仿着，外国的侦探小说。中国的侦探小说被轻看，被归类为消遣和闲趣的鸳鸯蝴蝶派，真是少不了他的功劳。现在的中国侦探小说第一人是他，那么这个名头对我来说，只是探囊取物罢了。贵刊不用找人为我摇旗呐喊，甚至亲自下场了。我自己就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地拿走它。”
话音刚落，路临真拿起了桌子上那本样刊，如女王端起王冠。她姿态娉婷地站起来，在三个再也无法对她开出价格和砝码的男子面前扬手，“哧拉”一声，撕掉了杜听涛署名，《关于近日论战之我见》那一页。纸张如枯叶蝴蝶般飘扬而下，掉落在被震慑、感觉心神都无比苍白的，梁惠民膝盖上。
“把这一页换掉吧，换成我对孙残声的约战信，就以同样在连载中的《宋慈洗冤录新编》和《李文森探案录》作赌，让整个中国文坛都来作见证人。见证我只用书写的笔，就拿到该拿到的一切。让小说归于文学，中文归于华夏。一切都将要开始，也会结束。敬请诸位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砝码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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