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好运》袅

87、梅子大酱（一）

　　十七岁的整个冬天，太宰治都在秋子身边。

　　在北海道常年积雪、远离社会的高山上，太宰治偶尔也会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个深山中的养老院，而他从一开始就跟在秋子身边。

　　但当秋子告诉他，他们要准备回到横滨以后，这份错觉终究还是烟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太宰治和秋子谈起今后的打算，太宰治和往常一样，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准确的答案。

　　“……我不知道……”

　　太宰治低下头，有些狼狈地躲开秋子期待的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惧怕秋子带着期许和美好祝愿的目光。

　　但这次不明确的回答，并非是他想要故弄玄虚，而是他真的没有想法。

　　选择的权利放在自己手上时，太宰治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不是善于选择的人，也通常没有什么选择的动力。过去，他从来都是躺在水里，任由水流把自己带到未知的地方，因为一切都是如此的毫无意义、不值得期待。

　　可现在，秋子给他提供了一项似乎值得期待的选择。然而，在这个选择背后，究竟是那个会填满他的东西，还是让他的期待再度落空的陷阱？

　　十七岁的太宰治不知道自己应该过怎样的生活，用什么样的方式过完这一生，也没有十足的勇气。

　　相比起当机立断，已经有了崭新生活的织田作之助，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太宰今年才十七岁，等十八岁再来做决定吧。”

　　秋子并未失望这样的答案。她笑着拍拍他的头。

　　“就算是十八岁没有做出决定也没有关系，人的一生这么长，永远都不可能被一锤定音，只要太宰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来到这儿。”

　　太宰治望着秋子，她琥珀色的眼蒙着淡淡的水光。和她对视，总能感到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太宰治忽然相信了，他相信那天在月夜下她说，想要他来到她的身边，只是不希望看到他招致命运不幸的对待。

　　可就是这种话是真的，才令人感到恐惧。

　　太宰治微微垂下眼，要是她希望他来到她的身边，是想要利用他做什么就好了。比起“被关心”这种陌生的关系，还是“被利用”让他更有安全感。

　　回到横滨后，太宰治在秋子家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还没等秋子把糖果铺支棱起来，他就收到了森鸥外的传唤信息。

　　“不把早饭吃了再走吗？”

　　厨房里的秋子探出头问他，她手里还拿着汤勺。

　　“啊啊，来不及了，是首领召令——麻烦死了！”

　　太宰治嘟囔着穿袜子，一头蓬松的头发到处乱翘。

　　于是，秋子赶忙给他准备了便当盒，要他到办公室再吃。

　　“应该还是热的。”秋子说，她把太宰治送到门口，又摸了摸他的头，“新的一天，工作要加油哦，太宰！”

　　太宰治向她挥挥手，黑色大衣的衣角翻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换下了一个月来总披在肩膀上的羽织，穿过的和服都被一一整齐地折叠在衣柜的一角。

　　他的假期结束了。

　　现在，他又是那个穿着单薄的西装，披着过大的黑色外套的太宰治。

　　“太宰大人，Boss要您先去和他见面。”

　　黑色轿车外戴着对接耳机的男人为太宰治打开车门。

　　太宰治瞥了他一眼，神色冷漠地嗯了一声。用淡粉色餐布包裹的食盒被他交给下属，要他们带去他的办公室。

　　下属接过时诚惶诚恐，连声说好。

　　熟悉的车，熟悉的通向Port Mafia的路，熟悉的建筑还有熟悉的人——这一切都熟悉得令太宰治感到厌烦。这份厌烦在电梯里碰到中原中也更甚。

　　“天呐，一打开电梯就见到黏得到处都是的蛞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太宰治不敢相信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难得我还没有从噩梦中醒来吗！”

　　电梯门一开，就看到许久不见的太宰治，原本还心情不错的中原中也跟吃了只苍蝇似的。

　　“那可真是抱歉，太宰，一大早就成为了你的噩梦。”

　　太宰治蒙着眼睛，假装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地摸索进电梯，边走嘴里还边念叨：“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蛞蝓散退——不要黏在我身上——”

　　“哈？谁会想黏在你这条青花鱼身上？”

　　中原中也怒极反笑：“去死吧，青花鱼！”

　　说完，他一脚把太宰治踹进了电梯里。

　　好在太宰治熟悉他的路数，腰一弯，诶的一下就闪了进去。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秒，他轻车熟路地中原中也做了个鬼脸。

　　听着电梯外中原中也的怒吼，太宰治心情愉悦了不少。

　　但这份愉悦并没有持续到他见到森鸥外。

　　“爱丽丝酱，就再换一套衣服嘛～你看看这套粉色的蛋糕裙，像不像你昨天吃的草莓蛋糕？”

　　“才不要，一点儿都不像！你笑得太恶心了林太郎！离我远一点，走开啦！”

　　“呜呜呜呜呜好伤心，被爱丽丝酱说恶心了……”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看着森鸥外和爱丽丝之间的戏码，他不明白，森鸥外为什么还热衷于在他面前自导自演。

　　“哎呀，太宰君来了！”

　　森鸥外顶着被爱丽丝踹红的脸，毫无形象地坐回办公椅。

　　他用闲聊似的口味问太宰治：“出去一趟感觉怎么样，太宰君？”

　　“感觉当然是超级好啦！”

　　太宰治笑嘻嘻地细数有多好：“吃的好，睡的好，还能泡温泉、赏雪景，又没有工作和烦死人的无聊事，怎么可能不好呢？”

　　“啊——太宰君就这么不喜欢工作吗？”

　　森鸥外神色戏剧性地哀怨起来。

　　“有谁会喜欢工作，森先生？不打工的日子实在是太快乐啰～”

　　“怎么能这样，太宰君！年轻人就是要有干劲才行啊！不工作的男人是没有女人喜欢的！”

　　“真是好资本家的话哦，森先生。但是就算你通宵工作，似乎也没有女人喜欢诶。”

　　像是被太宰治的话打击到了，森鸥外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一副快要窒息的模样：“好、好恶毒的话，太宰君，”

　　旁边的爱丽丝幸灾乐祸：“这有什么奇怪的，林太郎，你的那个发际线当然不会招女人喜欢啊！”

　　“呜呜呜连爱丽丝酱也这么嫌弃我吗？！”

　　“当然啰，要不然呢？”

　　爱丽丝双手叉腰，哼了一声，踩着小皮鞋啪嗒啪嗒地跑开。太宰治冷眼看着爱丽丝跑出去。

　　现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太宰治和森鸥外了。

　　玩笑时间结束，总算是要进入正题。

　　“老实说，我还很担心太宰君不会回来了。”森鸥外脸上那些浮夸的表情尽数散去，他笑着看向面前的太宰治。

　　“回来？”

　　太宰治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抬起眼，绷带的外的一只眼睛和座位上的森鸥外对视一瞬。

　　“我可是还有一两个月的工资没领，不过来的话，岂不是就便宜了压榨员工的黑心老板了？”太宰治摊摊手。

　　“原来太宰君惦记的就只有工资吗？”森鸥外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

　　太宰治一脸莫名其妙，他反问：“除了工资，我还能惦记什么？”

　　“当然是我们Port Mafia家一样的氛围啊，太宰君！”

　　森鸥外答道。

　　他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太宰治沉默不语，难得在森鸥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情绪，他用一种微妙而奇怪的眼神望着森鸥外。

　　太宰治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了恶心他，森鸥外怎么会说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话。

　　一个月不见，森鸥外的脑子终于坏掉了？

　　“你终于熬夜把自己熬疯掉了吗，森先生？”

　　许久之后，太宰治缓缓问道。

　　森鸥外笑了笑。

　　师生两人见面先试探恶心对方一把的恶趣味终于都得到了满足，“不要紧张，太宰君，我不会问你有关养老院的情报的。”森鸥外双手相织，撑在下巴处儿，“我只是想问问你在去了那儿之后感觉如何？”

　　“感觉挺好的。”太宰治耸耸肩，“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不好。”

　　“那太宰君的想法是什么？”

　　森鸥外接着问。

　　至于什么想法，两人都心知肚明。

　　“诶，森先生怎么这么心急？”太宰治抱怨似地说，“秋子都说我才十七岁，要我十八岁再做决定也不迟呢。”

　　“秋子夫人原来是这么说的吗？”森鸥外挑了挑眉。

　　“既然如此，那就以秋子夫人的话为准吧。”面对秋子的许多话，森鸥外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接受度。

　　他摸摸下巴，算是接受了太宰治的这个说法：“十八岁吗？似乎也就是几个月的事了。”

　　森鸥外看着面前神情冷漠的太宰治，太宰治也正看着他，他那只深色的眼里是和过去一样的空泛。

　　尽管在太宰治刚进入时，森鸥外惊讶于他身上变得平和的戾气与阴郁，但好在，那股独属于太宰治的虚无空洞从未减淡过。

　　浸泡在黑暗的河里的人，怎么可能去一个满是白色新雪、干净得毫无阴霾的世界？

　　至少，森鸥外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