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师》藏遗

94、夜风与月与友

　　平时觉得走得很慢的时间，如今仿佛飞驰而过，一转眼，距离城主发表演说已经过去了三天，按照祭司的预言，后天便是这大凶之兆应验的时候了。
　　往日热闹的兽人城渐渐安静了下来，就连向来繁华的城都，如今也只有城主堡能透出光亮，来证明此处并非死地。
　　不管外面怎么变化，似乎都影响不到城主堡内的人。城主试图过遣散城主堡的仆人们，但上至管家下至厨娘，每一个都把城主的话当耳边风，每天该干的活一点没少干，于是城主只能感动又无奈地承认，他的威信不仅在自个儿儿子跟前扫地了，就连家里的仆人们都可以无视了。

　　这天夜里用过晚饭，大家像往常一样散去。
　　通常来说，萨缪斯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与贞在一起，毕竟男女有别，他总是能挑准时机再去开门。就在吃完晚饭，萨缪斯像往常独处闲着时一样，拿着一把匕首在指间翻转时，突然的敲门声差点让他失去半根手指。
　　他将匕首收回，开门打算看看是哪个没眼色的这时候来谋害他，就发现雷修倚在他门旁，健壮的左臂间抱着好大一个桶。

　　雷修见他开了门，只是笑了声，问了一句：
　　“兄弟，去喝酒吗？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只消这一句话，萨缪斯立刻就带上自己从不离身的佩剑，跟在雷修后面出了门。

　　雷修带萨缪斯去的地方离城主堡有一定距离，并且在一座山的山顶上，要是换个体力不太行的，根本连来都来不了。不过这对雷修与萨缪斯而言，和在庭院里散步一样轻松。
　　他们很快登了顶，雷修走到一块月光很亮的草地上将桶一放，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拍拍自己身边的地方，示意萨缪斯也坐过来。
　　他俩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肩并肩坐着，雷修将那桶酒打开，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大杯来，直接舀了两杯满满的酒，将一杯递给萨缪斯，告诉他：“兽人城最好的酒，我爹多年的私藏，我偷出来的，尝尝。”

　　萨缪斯也毫不忸怩，与雷修一碰杯，便一口气将那一大杯都喝了进去。
　　入口辛辣，穿过喉咙的感觉像被灼烧，但抵达胃的时候又变成了温和的暖流，让整个人都精神暖和了起来，连最开始的磅礴气势都只余下烈火焚尽后的木香。让萨缪斯忍不住赞一句：
　　“好酒！”

　　雷修拿手背一擦嘴，将漏出来的酒液擦掉，笑弯了一双眼，说：“我上一次偷尝这酒还是十多年前了，被我爹发现，那叫一顿收拾，今天我直接抱了一桶出来，不知道他会多心疼啊。”
　　两人对视一眼，均哈哈大笑，笑完后两个人都有一段时间没说话。微风摇动他们身后的大树的叶子，也吹动了雷修与萨缪斯额前的头发。他们都没有言语，但并不觉得尴尬，两人共同看着眼前能看到的风光，萨缪斯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是雷修的秘密基地了。

　　雷修充满感情地看着山下，举起右手指给萨缪斯看，手指一划，便是兽人城城都的一半方圆。
　　“从这，到这，以前是城都最热闹的地方了。每逢什么节日，都会有集市开在这一片。我小时候老是偷偷跑出来，就为了去买只有集市上才卖的那种小糖人儿，可甜了。”
　　“而那，就是在我成年之前我老爹都禁止我踏入半步的地方。我打赌，那种地方我去的次数可能还不到你的零头，但蛇族和狐族的美人真的是天下绝色，你可能见都没见过。嗐，不过我也只是见过，连上手摸都摸过，现在想想实在太亏了。”
　　“至于这一块地方，住的都是城都的贵族。我以前还是这片的孩子王，管他贵不贵族的，只要不叫我老大，就要被我一顿暴揍。不过现在大家都长大啦，都有些不认识了。”
　　“看到城主堡过去点那地儿没？那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怕的地方。那儿是行刑的地方，但每当死刑被执行完，那些刑具被撤走，立马就会有卖各种小东西的摊位出来，什么连环画呀，弹弓呀，还有雌性喜欢的头花呀，首饰呀，这些都有卖。我知道你们人类对这个有点忌讳，可对我们兽人而言不存在。所以那地方有的时候大人不让去，有的时候大人又会带着自己小幼崽去，很有意思吧？”
　　“在另一边，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制作兽人专属衣料的一排铺子。通常在那置办一身属于自己的衣服，在我们这儿就代表成年了……”
　　萨缪斯随着雷修所指的方向，看向了如今黑压压一片的城都，跟着他的介绍，仿佛一片又一片地方亮了起来，向萨缪斯展示着他从未去游览过的城都繁华。
　　千灯如昼，人声鼎沸，各种族类各种形态的兽人都带着欢喜的笑容，行走在这些街道上。

　　在雷修说话的时候，两人又碰了几杯酒。这酒后劲大，让两个千杯不醉的人如今正处在最为放松，但又不至于神志不清的状态，这是酒后最好的状态。
　　等雷修介绍完整个城都的每一块土地，他扭过头看着萨缪斯，说：“这城都还不错吧？”
　　萨缪斯也笑了，毫不吝啬自己地夸赞：“好极了，比我们的国都还要好。”

　　他又与萨缪斯碰了一杯酒，看着如今寂静的城都，像是说与萨缪斯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着话：
　　“我从小就被教育，等我爹老了，我就是下一任兽人城城主。”
　　“那时候我就经常上这儿来，看着，想，这就是我以后要守护的最重要的地方了，因为整个兽人城的所有信息，最终都会回到城都来的。”
　　“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国，我会成为这些从小看到大的人和物的领导者，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萨缪斯，你刚当上安魂骑士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萨缪斯微微眯着眼，与雷修一起望着远方，让记忆随着这句疑问飘远，最后逗得自己都忍俊不禁：“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当上安魂骑士的时候还不到你腰那么高，也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性格。那个时候我木讷憨傻得要命，让去挑战就去挑战了，让当就当了，我跟你说，我当上安魂骑士完全是被贞给忽悠了的……”
　　将与贞的初遇，到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骑士选拔，再到缔结契约都说给雷修听，雷修厚掌重重拍在萨缪斯后背上，大笑着说：“没想到你小子那时候比我还傻啊。”

　　被雷修“爱抚”的萨缪斯一口酒喷了出去，急忙斜身抓住了他的手腕，松了手再一巴掌回敬到雷修背上，边咳边说：“你再拍……咳咳咳……老子就要被你拍死了……咳咳！”
　　等气终于喘顺了，他一抹嘴，嘲笑起雷修来：“爷我小时候傻，但现在聪明啊，哪像你似的，原来多傻，现在也没长进多少。”
　　“是啊，我一直都这么傻乎乎的。”与萨缪斯闹了一阵后，雷修笑着叹气，才说出问萨缪斯之前想说的话：“差不多六年前吧，就我离开兽人城之前，有一天晚上我又来了这里，看着不变的繁华，我就在想，我这么不聪明，以后要怎么才能做一个好的领袖呢？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

　　又是几杯酒下肚，雷修突然提起了一个新话题：
　　“对了，你还没见过我弟雷啸吧？”
　　萨缪斯诚实地摇了摇头。第一次到兽人城受到城主款待时，城主就说次子身体不好，不能参与宴席，在那之后他都只看到跟在城主身后的雷修，却从未见过那位兽人城二皇子一面。
　　“那我跟你讲讲我弟吧。”

　　“我妈不就是生他没得嘛，所以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可恨他了，觉得是他把我妈给害了，不管我爹怎么说，我都坚决一面都不见他。”
　　“可有时候就这么奇妙吧。有一天我在房里，突然听到外面有哭声，奶妈一直在哄也哄不住，我烦了，开门就想教训这个小崽子，但一开门，那小崽子一看到我，顿时就不哭了，还巴巴的想往我身上凑。”
　　“我怀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小幼崽，他咧着嘴看着我呵呵笑，那个瞬间，我才觉得这是我弟，不是害死我妈的凶手，而是我妈留给我的礼物。”

　　“他从小就粘我，一会儿见不到我就得哭，身子又弱，不能带出去玩，为了照顾他，我连出去混的时间都少了，就算偶尔偷偷出去，也是给他带着礼物回来的。”
　　“可能我妈就是想要两个儿子平衡点吧，生了个四肢发达但没什么头脑的我，又生了个天生孱弱但脑子特别好使的雷啸。”
　　“我跟你说，我弟可聪明了，贞我就不比了，毕竟不是一个层次的，但我觉得他比你和查士坦丁都聪明呢！”
　　说起自己的弟弟，雷修脸上都是骄傲，好像那个顶聪明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就在我刚说的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我就在想，比起我来，明明雷啸更适合当一个领导者啊。”
　　“他聪明，博览群书，特别能体恤城里那些人的心情，管他是贵族还是小贩，他都能很体贴地对待，而且很有领袖头脑，不跟我似的只有一头热。很多时候我还没整明白的事儿，他就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了，什么人该去做什么事，什么人该罚，什么人该赏，他明白得很！”

　　说到这里，雷修望着萨缪斯，虽然薄红的脸上仍是笑着的，但眼中的认真让萨缪斯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雷修接下来的话可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甚至就是他今日约他出来的原因。
　　雷修将酒杯随手放在草地上，笑看着萨缪斯，声音突然放得很低：
　　“所以啊……”
　　“兄弟，算我求你，等我上战场之后，把这小崽子给我拴好了。我只相信你的能力，你能不能……就帮兄弟我一个忙？”
　　“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我明白得很。我知道这次来的敌人有多可怕，知道那个古老的法阵必定会被启动，也知道我爹和祭司大人要启动的那个法阵，根本不是那么轻松的事，那是要城主与祭司以自己的命作为献祭求来的。”
　　“也就是说，我爹没几天好活了。”
　　“我是一定要上战场的，我只有这一身的武艺还能看得入眼。这是我作为兽人城皇长子，享受了这么多年，对这个国家唯一能够付出的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后天我真的战死了，我求你，将雷啸带走吧，带去哪儿都行。”
　　“如果我们最终赢了，而我……还是死了，那这个兽人城就交到他手上了。还是算我求你，帮我看好那小崽子。你比他成熟很多，他虽然聪明，但对很多事还没有经验，如果他行差踏错了，你就帮我揍他一顿，让他好好当一个城主，让现在这黑黢黢一片的地方，再度回到我带他来看过的那样。”
　　“兄弟，你……能答应我吗？”

　　萨缪斯觉得这酒啊，还真是烈，他看着雷修的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的，这一定是酒劲儿上来了，让这眼睛都不好使了。不过好在雷修那小子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不也一样醉酒红了眼眶嘛！
　　他没有回答雷修的话，只是单身压着草地，越过雷修的腿，去够雷修的酒杯，在舀满两大杯酒，将其中一杯强行塞到雷修的手里。他看到他们俩握着酒杯的手都在抖，但萨缪斯深吸了一口气，让持杯的手稳了一些。他直直看着雷修，将手中的酒杯与雷修手里的重重撞在一起，看着他，然后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雷修怔怔看着萨缪斯的动作，等萨缪斯那杯酒都喝完了，拿着空酒杯固执地盯着他，他才突然笑出声来，和萨缪斯一样将这烈酒毫无停顿地喝完！

　　喝完这杯酒，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雷修将酒杯一扔，往后一躺，就躺在了草坪上，萨缪斯与他一道就地躺下，两人一同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明亮圆月，开始漫无边际地说一些无聊的话。
　　“我说你傻，你是真傻，第一次见你那会儿，给我十个脑子我都想不到你会是兽人城的皇长子……”
　　“嗐，我也没想过安魂骑士会是你这样的啊。我以前以为骑士都是那种穿着闪闪发光的银甲，骑着高头大马，一脸正气的人物，我还没说你破坏了我对骑士的幻想呢……”
　　“我跟你切磋过多少回了？我记得我胜的次数比你多吧？”
　　“你放屁！好几次都是我特意让着你的……”
　　……

　　此夜，只有摇晃的树影与破影而过的月光，见证着一对平凡的挚友在生死之前，那些幼稚如孩童的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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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个人很喜欢这张，我一直都很喜爱两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间那种豪迈又悲壮的友情。
又多了一个收藏，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