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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笑谈风韵事,岁岁赴中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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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三年。祚允三年。
商言斐并没有因为皇位的执掌而离开皓宁宫,甚至连宫里的处处摆设也没有改变,唯一的不同,似乎只是更为漫长的寂寥。这三年他同从古至今所有的帝王一般日理万机怡情纵乐,按照一个特定的模板度过。如果说一段宏大的梵乐中也不乏几个意外的断章时,那么这个断章指的就是司焕初。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季,年轻的君王微服出游,也是自从拂朔三十七年末的那场国丧以来第一次走出宫墙。商言斐身后跟着水儿,亦步亦趋。在积羲北面还未及延伸到群山深处的地方有一座矮坡,此刻,商言斐就在上面,静静俯视着他的皇城。春日风大,刮得衣袂猎猎作响。不知是沙土迷了眼睛还是干涩的烈风卷得眼角发涩,商言斐不得不举手揉搓连连涌出的泪,如同破堤的潮水止不住。
身后的水儿,只见了主子不住地揉眼睛,而后肩膀微微抖动,最终缓缓蹲下,低哑的嗓音和着风声一同呜咽。他并不上前,只是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他深知即便是这样,能不带任何仇恨地看着这位君主的人也只他一个了。他记得,刚刚从重岩山赶回的时候,皓宁宫从未那么热闹过。众人围着商言斐,面无表情,他们没有指责没有辱骂更甚于厮打。许久,众人退却,空中萦绕着九皇子商言阳留下的话,他似笑非笑道:“六皇兄,恭喜。”
一座皇宫,繁华盛大,渺无表情,犹如一个僵硬的笔画。
水儿曾经陪同商言斐去各个院落走了一番,无疑是恭敬而生疏的语气。也只有直言快语的商言阳,在他们第一次登门造访的时候几乎闹得惊天动地,不论是血淋淋地指责或是推搡,连带着脸上从不掩饰的怨恨,一道控诉着谋杀先皇的凶手。没错,那一日,商言斐因为无知而带回了一身山菇的霜毒,一屋的帝王皇后太医大臣或是关心或是听命,纷纷屈服于索命的修罗。这是一个近乎于屠城的罪责,商言斐的命途上除去记忆里永远是阳光和煦的五皇兄之后又记上了笔笔血债。
带看眼前的人平静之后,水儿走上前将人拉起。一主一仆站在山顶看着归路。忽的,春风送来的曲子一般,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可听起来歌里蕴藏的意味却无比洒脱恣意,引得人侧目观望。商言斐看到,来人哼着曲子,一身白衣趋马而来。哼上两句曲子,灌上一口酒,似乎每一步都踩出了一股潇洒风情。来人周身所散发的江湖豪气,足以震慑。
因为观望,白衣客看了看路旁的主仆二人哈哈笑道:“一同喝酒如何?”
那日中了邪,商言斐干干脆脆地一个字。
“好。”
日后商言斐记起当日看那人实在眼熟自然答得干脆,这样一个理由足以打发自己了。而后的两年,商言斐也邀过他一同出游,从而知道了些他的事情。名字司焕初,字连璟,父亲是吏部尚书自己却并未仕途,早早在江湖崭露头角,如今年纪轻轻已是武林盟主之高。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年。
三年交宴,这是从先皇就定下的。这一年早早就为了长佾的来访而准备着。商言斐想,每每他们来总是赶上生辰,只是这一次却无需变着法地从御膳房扣下些芋头解馋。这次依旧是仲无年和小公主仲无彖。三年未见,少年已见英挺之气,小女子也出落得温婉可人,商言斐亲自迎他们进宫,这一夜三人长谈许久。
深夜,宫中一片寂寥。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七皇子驾到!”三人一同望向外面。
或者说这三年唯一的一处宽慰便是这个相处区区几年的皇弟。商言修继承了他母亲特有的善良和谦逊,从来对他这位皇兄恭敬有余亲近有加。隔三差五,商言斐总要去他那处坐坐,对这位半路的皇弟也很是疼爱。
“二弟,这位就是你常提起的七皇弟?”商言斐一再强调私下无人的地方,二人就以兄弟相称。“七弟,这是长佾二皇子仲无年,你们已经见过。”仲无年侧头打量了来人,长身而立一袭麒麟踏月裘袍衬得面色白皙,黑发垂腰。星目之上却是形如柳叶般的潜黛,唇薄色淡,初看是性情凉薄之人,但五官组合起来细细一品却又是一番悲悯温良。这种俊美的相貌,仲无年左右记不起何时见过。
商言修开口:“三年前皇兄的生辰宴上,不才曾予二皇子献丑舞剑。”
一拍脑门,仲无年记起。又狠狠打量一番不禁笑道:“原来是你。”
夜已深,商言斐就没让他们离开,几个人团坐一起,笑道天明。这实在是一个难得轻松的夜晚。小公主还是那番活泼的样子,四下没人时便讲起了路上的见闻,情急之处言语虽跟不上手上动作却灵活,一旁的三个忍笑看她讲得带劲。
“我们来时路上实在是惊险,你们昭华的绿林人真是大胆,皇家的车辇也敢抢,若不是皇兄拉着我早就杀他个片甲不留。”此时,仲无年接过话茬:“二哥切勿听她的话,哪里是我拉她,还未见人出来,单单听了他们叫喊,她就缩在我后面了。”听到邦国友人在自家遭了抢,商言斐暗道幸亏无事心底还是一惊,口上说道:“这帮歹人目无王法,朕迟早把他们办了。”仲无年笑道:“当时我们本想低调进京除了随行的三个侍从并没有过多待人,当时我确实心惊,若不是你那武林盟主,相比今日二弟就见不到我们了。”
武林盟主,单单四个字商言斐心里染过一片别的情绪,一旁的商言修不动声色唇角带笑等着仲无年讲下去。
并不像商言斐从说书口中听到的那种血雨腥风,几乎是一场套路,皇族的马车被劫持,关键时刻武林盟主击退歹人救下兄妹然后一句“有缘相见”,商言斐几乎有些懊恼若是由仲无彖讲出或许会鲜活许多。谈谈轻叹一声,却听到旁边的商言修开口道:“这也算有恩于昭华,皇兄,不如过两日的国宴也邀司焕初出席如何。”仲无年听了也是赞同。商言斐堪堪斜了一眼,便瞧见商言修眼底的一片狡黠,额边的血管有些突突作响。
将兄妹二人的住处布置下去,接下来的零零碎碎也细细规划好,天边已近明亮。看了一眼昨日送来的雪白貂裘,商言斐欲撑桌站起,忽得一阵绞痛恍惚弯下腰。过后缓缓起身,后颈依旧隐隐作痛。唤上水儿,向九皇子的荆泽宫走去。
转眼已是入秋,阳儿身体单薄畏寒,银白的貂裘轻柔绒暖他定会喜欢。
还未进院落,便听到里面尖锐的嘈杂。商言斐皱了眉头,晃晃手示意不要做声,上前一步欲听个真切。隐隐传来商言阳的怒斥。
“以前父皇都会亲自教我的!一帮蠢货!”声音里夹杂着无以名状的愤怒以及细碎的呜咽。刚要迈步上前,商言阳从里面冲出,二人撞了个正着。只见他袖口绷开了些线头,眉眼潮湿红肿,商言斐不禁伸手去抹,却被一把打开。怒极的商言阳顾不及君主国体,大叫哭喊:“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父皇也不会死!!现在你又来害我,你一人死不成,还要全宫的人陪葬!!……”
一通言语,商言斐就如此徒劳伸着手僵立在一旁,还要继续大叫的商言阳被从屋内赶出来的蝶妃捂住了嘴,目显惊恐,忙跪下道:“阳儿年岁小满口胡言,皇上息怒,息怒啊。”
商言斐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情景,本是送一件貂裘般小事,如今跪了满院子的人,他堪堪张了张口,良久道:“回宫。”水儿将貂裘放下,回头跟上时,前人背影寂寥如同霜露落了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