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在这里》清水布福荣

13、情人遥夜

　　山野与森林，在孩子们的眼里永远有着发掘不完的乐趣，小野带他们倒空了自家的黄豆口袋，最后还准备了几颗玻璃珠。这些玻璃珠又叫溜溜球，有些是爸爸给他钱买的，有些是他和小朋友弹玻璃球赢的。
　　那些透明的溜溜球夹着五彩的花，不光如此，小野能清楚的说出哪个是自己在小卖店精心挑选的，那个是自“易刘钱”手里赢过来的；对了，他还输给过“姓吴的”俩溜溜球，这仇记下了。他挑了半天，各个都舍不得，最后挑了几个磕出了坑儿磨花了表面的旧球珠收在帆布书包。
　　余舅哥做了七把粗铁丝弯成的弹弓，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撸铁丝了，虽然做起来省时间，却不像木工这样享受；尤其是这种几乎油笔管儿粗的，搞死人。最小的两只给了妮妮和莹莹，男生的尺寸大些，而且他们每只弹弓的胶皮都比女生的多绞一根。因此一米长的胶皮就很不够用，小野又跑了一趟医院。
　　余舅舅带他们走了一条比较好走的路，路两旁有大片庄稼，半人高的黄豆弹夹，一人多高的玉米大棒，两人多高的高粱长枪，长杆。
　　小野引领手下，下蹲，端枪，瞄准，射击！惊起一群麻雀，完全实现了大面积覆盖以及不精准打击，路边庄稼的叶子被打得稀烂，小伙伴们纷纷表示对自己的弓法十分的满意。
　　在山上转了大半天，连个松鼠也没碰到，返回的路上大家不免悻悻的。
　　小野问余舅哥，你带火柴没？小舅舅一脸警惕，你要干啥。小野看着路边的玉米，“烤几个苞米。”这个时节刚刚是苞米水分最充足的时候，苞米的胡子是柔软透明的青绿色，没有火的加持，生吃就是青草甜的。
　　玉米烤好的时候小野从包里翻出几块黄豆面打糕，又把他的水壶递给了妮妮。
　　“你前段时间生病，我妈说不能给你吃野外的东西。呐，这是特意给你带的。”
　　李莹自觉一个女生有被照顾的权利，主动拿过来一个打糕，“太好了，我最爱吃这个了。”
　　妮妮接过水壶，也拿过一块糕，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谢谢。小野你这回的司令当的不错！”
　　小野拿起一只刚从火上撤下来的苞米，心急的去咬，嘴巴上就蹭了一大块黑。妮妮拿出一块手绢递给他。
　　他擦了擦，笑嘻嘻的表示十分赞同妮妮的夸奖，“那是，我爸说，要从错误当中总结教训，否则永远不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将军。”他拍拍书包。
　　小舅舅专心烤着玉米，盘算着，马上就要出高考成绩的，就想着等出了成绩之后就去找笑梅。礼物也打磨好了，是一只枫木做的小方盒。盖子上右下部挖浅槽镶嵌了铜丝弯成的话梅图案的简笔线条，从400目到2000目，渐次用砂纸打磨光滑，最后上了一层清漆。
　　还缺点什么呢，他准备买一盒各种颜色的糖果，填满盒子；等以后，慢慢赚了钱，就每年买一种糖果颜色的宝石的首饰，填满这只盒子。
　　小朋友们还想去挖点土豆，薅点黄豆，或者就抓附近农户家跑出来的鸡什么的……烤土豆，烤黄豆，再烤个鸡翅膀鸡腿鸡屁股……；要不叫什么请人家吃鸡？？？
　　这个兴头儿一上来，孩子们有点止不住了；有的时候，吃本身的乐趣已经并不能满足孩子们的要求了，他们对于顺手牵羊，冒险偷盗的行为更着迷，有时候他们更想去践踏和破坏，想去做些坏事证明自己的能力足以让大人高看他们一眼，尽管他们不知道，这些行为如若不能正确引导，他们会滑向何种深渊。
　　唯一的大人小舅舅制止了他们。
　　开什么玩笑，恶小不为，他们没成年，他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第二天，余佑忠骑车二十里，到学校听成绩。
　　县级考生正式高考前要先刷掉三分之二的学生，剩下的才有资格参加考试。
　　成绩一发布，他果然考上了北都那所最著名的大学。而7月流火，8月秋凉，有人欢喜，就有人忧伤。校园不像以往安静有序，到处是嘈杂的带着各种情绪的同学。
　　余佑忠一直远远看着她。她混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中间，安静端庄，是最漂亮的那个。柳笑梅捏着自己名字的小条，上面有她的分数，和录取结果，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看不出悲喜。他不敢惊扰那些人，掐紧了背包，那里藏着一盒子的糖。
　　公布完成绩，教务处组织毕业生集体留影，趁着排队形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跟她说话的机会。
　　“哎，放完学你去哪？”
　　“回家。”
　　“你家在哪？”柳笑梅瞥了他一眼。他连忙解释，“那个，就顺口问问。我……”
　　“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没什么。要不你放学等我一下。”他连忙又说，“我问你一件事。”
　　学校附近的二层小百货墙下有两张长椅，周围有两颗龙柳树，弯曲波折的枝条像极了余佑忠此刻的心情。他将自己的小礼物从长椅这边推过到她身旁。
　　“这是什么？”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因为这个——”他掌心上托了一枚糖纸。他偷偷看她的反应。
　　她的脸突然就红了。
　　余公子还想在问点什么，可是他看到她的脸红，就明白了，一切不必再问。
　　老舍说，这世上真话本就不多，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
　　他又推推木盒，“你打开看看？”
　　柳小姐拿起小木盒，盒子上的金色铜线偶然反射出一丝太阳的光，她突然就心慌了。盒子里满满的填了各色花纸的糖，忽的一打开，争先恐后的涌出掉落一地。
　　余公子有点紧张，终究还是艰难开口，“我，……我想，和你……处朋友。”
　　她沉默半响，笑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不是，不是不是……”余小公子急道，“是处对象，对象儿！”
　　说完他的脸也红了。他心道，这么粗鄙的言语，哎呀，真丢人，丢人丢人，原来准备的三生三世的表白哪里去了，怎么一句都不记得了？
　　等了许久，只听她说，“哦。谢谢你。”
　　“嗯。”他的指甲抠着长凳，想要问她，要不要明天一起看电影，可不可以再一起去吃个饭，吃过饭能不能再劳动公园的湖边走一走？还有什么时候去北都？
　　他又品了品她的话，心下讶异：这“谢”从何来。
　　“你……”
　　“你……”
　　“你先说……”他让她先说。
　　“你考上了北都大学？”
　　“是啊。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考上的是哪个学校？”
　　“我没考上。”
　　“什么？”
　　“我是说，”柳晓美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他，“我没考上北都的学校。我……没考好。”
　　余佑忠也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没关系，你，可以再考一年，我等你。”
　　她摇摇头，“我家条件一般，我不准备复读了。我第二志愿是本地的学校，我准备去念。”
　　“那我，我每年寒暑假回来看你。”
　　她抬起头看他，他的表情认真急切，想要从她的言语和眼神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北都大学是全国各地精英聚集的地方，从那里开始，他们的路就不同了，柳笑梅能清醒的认识到那种不同，足以使两个相爱的人从深情到陌路。
　　他眼睛里的热切灼伤了她，她胆怯了。
　　“可我……并不喜欢你。”她从他手中拿走糖纸，握成一团藏在手心。
　　“你撒谎！”他忿忿地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指责她。
　　“我，没说谎。”她仰望他的脸，阳光从他的头顶洒下来，他的脸是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这些都是误会。”
　　“那你写的……”他不相信。她连忙说，“也没写过什么，就算有也是写……给别人的。”柳笑梅咬咬牙，道，“我有喜欢的人。你干嘛那么认真？”
　　余佑忠觉得自己真是太可笑了，竟然搞了这么一个乌龙，以为她喜欢他。他点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她也点了点头，低头紧盯着长椅上的木盒，怕被被人抢走一般。
　　他被一句“我有喜欢的人”击中以至疼得不能呼吸，他仿佛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了。”
　　余佑忠头也不回的走了。
　　开往北都的火车上，他坐在窗口望外头摇晃的风景。从白天到黑夜，一路上途经无数喧嚣的城市与寂静的村庄，夜空中升起一轮巨大的月亮，月亮上的山脉沟壑清晰可见，他不禁念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想到他们是不可能相思了，就是“思”，也是他一个人的“思“，于是闭了嘴，再也吟不下去了。
　　开学报道出发前，余佑忠握着他们唯一的合照，看了许久，最后将它夹在糖纸画册的最后一页，压在了行李箱底。
　　那张集体照里他站在比她高一排的位置，七八月的太阳十分耀眼，他的笑脸上带着七月的光，她的笑容里藏了八月的霜。
　　五年后的一天，她在结婚前整理自己的物品，翻出了一个装有糖块儿的盒子。那些糖都裹着老式的糖纸，糖块全部风干了，糖纸牢牢粘在糖块表面，裹了油酥的糖纸则油墨颜色完全晕开，她想起了当年那个将一颗甜心捧在她眼前的少年。她费力地剥了一颗绿色青苹果味的水果硬糖，糖块不再柔滑翻了白砂；口中还有淡淡的甜，却闻不到苹果的香。她将木盒里烂了糖纸的糖清空，和一些书本杂物堆放在角落。
　　十年后的一天，柳笑梅的儿子从幼儿园拿回来一捧糖果，不知道装在哪里；又不知在哪里翻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问妈妈，装在这里行吗。盒子里铺了一张白底儿紫红花的糖纸，儿子说，真丑；
　　又一天，小朋友们在一起玩翻出糖来吃，打闹的时候将盒子碰到地上，摔成了碎片。她将碎木片扫在一起，晚间和老公散步的时候，将它和厨房的剩饭菜汤一起丢到了小区垃圾桶。
　　他们手牵着手，只听她老公说道，“今晚的月亮不错啊。”
　　“嗯，”她仰头看云海中冰轮转腾，万户无声，漫声应道，
　　“的确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