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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六一、凯风自南 ...

  •   六一、凯风自南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第二日过了晌午,潘掌柜一行才喜气洋洋地挟着诸多赏赐回转城中,一路上倒也风光无限、赚足脸面。孟子飞与吴歆进了雁鸣楼,便见大厅内堆着小山似的各式器物珍玩,都是京中一些官吏和其他馆阁闻风而动赶来巴结讨好的贺礼。堂前另有一副才挂上去的匾额,上书“天下无双”四个大字,落款“仁庆六年御笔”,却是当今皇帝亲赐。

      虽说御笔亲题是绝无仅有的莫大殊荣,孟子飞见了也不过一笑置之,倒是吴歆不知为何黑了一张脸,潘掌柜本待还要多说几句邀一邀功,转身瞧见他那副怫然不悦的样子哪里还敢则声,只得唯唯诺诺地站到一旁。吴歆盯着那匾额瞧了一会儿,随即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拉着孟子飞进了后院。

      “主子这是怎么了?”跟在后头的阿正有些莫名。
      阿奇挑眉,伸手指指上边,“你不识字?”
      “当然认得!天下无双嘛!”阿正不满地嚷嚷一句,忽又歪了歪脑袋,“难不成主子是吃味了?”

      阿奇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你以为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阿正一愣,面上神情顿时转肃,就见阿奇冷冷一笑,“莫忘了宫中那位可绝不是璞玉浑金的真菩萨!”

      后院之中,韦应正同孟三娘坐在石桌边说话,见他们进来,自然免不了一番细叙。孟子飞只捡一些寻常话说了,将其中种种惊险曲折皆略去不表,更有吴歆在一旁帮腔,两人一唱一和,倒也毫无破绽。孟三娘听罢方稍稍放下心来,面上也见了几分笑容,起身拉过孟子飞的手正要再叮嘱几句,抬眼却瞥见他脖侧隐约有处红痕,心下顿生疑惑。她虽未曾婚配,毕竟已非不谙人事的少女,当下寻个由头将孟子飞拉进里屋去了。

      “子飞……”孟三娘犹豫片刻,到底直接问道,“你……你是不是已有了意中人?”
      孟子飞一愣,见师父眼神直盯在自己脖颈上,起初尚不明白,及至瞥见桌上那面铜镜方才醒悟过来,忙不迭抬手拉了拉衣领,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磕磕巴巴道,“师……师父,我……我不是……”

      孟三娘见他这样子,心中早已肯定大半,便笑着打趣道,“傻孩子,这有甚么好扭捏的!”
      又问,“是哪家的姑娘?何时带来给师父瞧瞧?”
      听得这一句,孟子飞原本慌乱的心情忽而沉静下来,不由低低唤了声,“师父……”
      他深吸一口气,半晌,方才艰难开口,“倘若……倘若我的意中人并非姑娘呢?”

      “甚么?”孟三娘有些茫然,不解地看向他,“子飞你……你在说什么?”
      孟子飞心跳如鼓,却没有躲开她的视线,只用力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言地站在那里。
      孟三娘一转念,立时醒转过来——哪个姑娘会这般大胆,在情郎身上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那必是男子所为!

      想到这一层,她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不由身子一晃,人已跌坐在椅子上。
      “师父!”孟子飞忙抢上前去扶住了她,却被孟三娘一甩手推了开去,听她压低声音含泪斥道,“你怎能如此糊涂!男子相恋有悖伦常、为世不容,何况许多好男风者不过贪慕那一份青春颜色,只当是追逐捕猎的玩物一般,未得手时花言巧语曲意奉承,待尝过了新鲜便即毫不留情地丢开,这般情形比比皆是,难道还不够令人警醒自重?”

      “你虽惯演花旦,但毕竟是堂堂男儿,为何偏要自甘堕落委身他人?是为名,还是为利?”
      言及此处,孟三娘不禁悲从中来,捂着心口只顾摇头叹息,“我辛苦将你带大,不承望你出人头地,只想你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听你义父的话,放你出来闯荡!我……你爹娘若知道你这般糟践自己,该有多心痛?”

      三娘待他一贯慈爱,从未说过如此重话,孟子飞心中难过已极,却未开口辩解一句,直待三娘说得累了,他才低着头递上一杯茶去,“师父,您先歇歇喝口水,莫气坏了身子。”
      孟三娘骤闻此事一时乱了心神,惊怒之下口不择言,这会儿稍稍平复下来,见他那样子又心疼得厉害,沉默半晌,方才长叹一口气,“子飞,你老实告诉我,那人是谁?”

      孟子飞迟疑一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连名姓都不肯说,你便这么喜欢他护着他?”孟三娘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气道,“你眼里是不是已经没了我这个师父?”
      “师父!”孟子飞忙跪倒在地,拉住孟三娘的衣袖道,“子飞绝不敢欺哄隐瞒,只是……”
      “只是什么?”孟三娘蹙眉。

      孟子飞抬头看定了她,良久,才一字一句慢慢道,“师父,我同他之间并非您所想象的那般不堪……是徒儿真心认那人为知己挚爱,无论他为男为女,是贫是富,此生只愿与他相伴相守。”
      他颊上漫过几丝红晕,似乎因自己在长辈面前这般直白的言语而止不住有些羞怯,却固执地没有移开视线,“子飞长至如今,只任性过这一回,既应了他,便上刀山下火海,也定不负此约。倘若师父反感不快,您如何责备惩戒徒儿都绝无怨尤,只求师父不要迁怒于他,莫将他也当成风流成性、虚情假意之辈,那便实在太辱没他了……”

      孟子飞停顿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微带了一点哽咽,“我知世人大多轻口薄舌,但那些诋毁非议于我何足一道,唯独您和义父的想法,我不能不在乎……”
      他一双眼眸带了些微水光,清明如雪后的晨星,面上的神情有不安、有委屈,亦有分明可见的坚决,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孟三娘看得一怔,倏然竟想起当年自己为那人向爹爹苦苦哀求一心回护时的情形,不由掩面一叹,“傻孩子,你真心待他,又怎知他会如何待你呢?”
      她呆坐半晌,摇头道,“师父只怕……只怕你这般陷进去,终会为情所伤啊!”

      孟子飞见三娘虽然气大了些,但言语间始终以自己安危为念,心中亦极是感动,不禁喃喃唤了声,“师父……”
      “先起来罢。”孟三娘叹口气,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又轻轻掸去他衣上灰尘,颤声问,“你当真想好了?必得如此么?”
      “不是必得如此,而是……”孟子飞微微抿唇,声音轻得似低语又似叹息,“……心甘如此。”

      这四字落下,孟三娘心神便是一震,一时反倒说不出话了。
      沉默许久之后,她方有些疲倦地摇头苦笑几声,缓缓起身,“你这性子,也不知到底像谁……罢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师父另有要紧话嘱咐你。”
      孟子飞闻言抬头,就见三娘深吸一口气,忽而抓住他手臂,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过来。

      屋外,吴歆三两语将潘掌柜打发了,又使个眼色支走阿奇阿正,这才笑眯眯地亲自斟过一杯茶放在韦应面前,“韦师父在京城可还住得惯?北边不比南方温润,这时节天干气燥的,容易上火。”
      韦应点点头,轻咳一声,“吴三爷有话不妨直说。”

      吴歆闻言哈哈一笑,一撩衣摆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听子飞说,韦师父不但医术了得,一身武艺更是高绝,昔年也曾游历四方、纵横江湖,想必有一番赫赫声威,却不知为何要隐居于东山,做一个藉藉无名的医者?”
      他问的甚是直接,韦应倒并不着恼,只抬起眼皮子瞧了瞧他,似笑非笑道,“比起只会杀人的武夫,吴三爷不觉得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医者更有价值么?”

      “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原也无可厚非。”吴歆点一点头,随即话音一转,“但武夫之说,未免有些偏狭。战场上保家卫国的将士、江湖中铲奸除恶的侠客,他们杀人同样是为了救人……救更多的人。”
      他话中有些不言而明的深长意味,韦应听了兀自沉吟不语,就见吴歆一扬轩眉,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二十年前,西洋人集结五万大军,在浮山岛大败东海水师,登陆陷空滩后一路烧杀抢掠,直逼奉京而来,短短两日内就兵临颖州城下。颖州守军不足三千,眼看便要毁于一旦、生灵涂炭,却有一位侠士于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趁夜潜入敌阵大营斩杀主将,将其头颅悬于敌军大旗之上,又毁去粮草辎重,令西洋人军心涣散、自顾不暇,颖州才得以撑到北骁军赶来支援。如此肝胆气魄,世人无出其右!”

      吴歆说至此处,抬眼看一看韦应,见他面色如常,只当听一段传奇故事般淡然,便也笑了笑,接着道,“颖州解围后,那位侠士又留在城中帮忙救治伤者,原来他不但武艺高强,一手医术更是非凡,救回了许多原本必死无疑之人。可惜的是,直到最后也无人知晓他姓甚名甚,只听说他自称为吟风客。后来颖州人便在城外洺江边修了一座吟风阁,以示感戴。”

      韦应不动如山,只抿一口茶,悠悠道,“江湖中人最重一个‘义’字,义之所在,万死不辞,又何须他人传诵纪念。”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果然是侠之大者。”吴歆笑着点一点头,不紧不慢道,“只是这‘吟风’二字到底泄了几分踪迹——不知前辈可曾听说过‘风雪剑’韦长风的名号?”

      这个名字一出口,韦应端茶的手便不易察觉地一顿,“吴三爷年纪轻轻,对几十年前的江湖旧事倒了如指掌……”
      沉默片刻,他放下茶盏,抬眼对上吴歆一瞬不瞬的视线,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你也不必再拐弯抹角地探问我来历身份,韦长风也好,吟风客也罢,如今都与老夫毫不相干,‘韦应’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夫而已。”

      见他如此直截了当地默认,吴歆倒有些讶然,心中一时转过许多念头,面上未露分毫,只拱手一礼,肃然道,“如此,是吴某失敬了。”
      “陈年旧事,无须再提。”韦应摆一摆手,话音却忽而一转,“三爷既然有意相谈,老夫亦有几句心腹之言,不知三爷可愿一听?”

      吴歆当下一拱手,“前辈请说。”
      韦应起身踱过几步,行至树下负手而立,这才微仰了脸缓声道,“这些日子我观吴三爷行事举止,可谓兼资文武、矫矫不群,又深谋远虑、智计百出,虽是商贾起家,但老夫料你志不在此,想必要另有一番瞩目作为。”
      “我原是不喜子飞与吴三爷这般雄心壮志的人物来往,以为野心愈大,麻烦愈多,牵扯的恩怨也愈难挣脱。”

      他停顿片刻,回身深深看向吴歆,“但那时子飞命悬一线,是你毫不犹豫出手相助,甚至不惜舍命以搏……这份情义让我觉得或许你与其他野心之人有些不同,便未阻拦子飞随你一同上京。只是往后要何去何从,恐怕吴三爷还需细细思量清楚。”
      吴歆对上他含着几分了然的目光,心头便是一跳,“前辈认为应当如何?”

      韦应笑了笑,视线转向一旁紧闭着的屋门,缓缓道,“刀剑可以杀人,亦能救人,情义也是如此。倘若吴三爷想清楚这一层,就知道该怎样做了。”
      吴歆正在沉吟间,忽闻得“吱呀”一声,就见孟三娘与孟子飞师徒两个推开门走了出来,只是孟三娘眼圈犹红,似是哭过。

      吴歆微微皱眉,却没有直接开口相询,待出了院子回转前厅,他才问道,“这是怎么了?”
      孟子飞对上他一双关切眼眸,不由有些恍神,沉默片刻后方勉强一笑,“师父说起当年家中旧事,一时有些感怀。”
      “就只说了这些?”吴歆试探着问了句,随即一掩面作心碎神伤状,“是不是你师父终于觉察你我私情,这便要棒打鸳鸯了?”
      孟子飞脸上微红,摆摆手轻哼一声,“甚么棒打鸳鸯……谁是鸳,谁是鸯?”

      正闹着,就见阿奇从门口进来,匆匆奔至吴歆面前站定,“主子!”
      他唤一声之后却没有说下去,孟子飞见他面上有些为难之色,便笑一笑道,“秋水姑娘这会儿也该到了,她说要来这楼里做琴师,我正好去交待潘掌柜一声。”
      说罢转过花厅,径往楼上去了。

      阿奇稍松一口气,这才压低声音向吴歆道,“主子,那位说要见你。”
      “不去。”吴歆有些不耐地一拂袖,神情冷如冰霜,“就说我事务繁忙,没那个闲工夫与他扯淡。”
      “爷!”阿奇无奈,只得和盘托出,“那位此刻已在东府中等着了……他说你若不回去,便要亲自来雁鸣楼寻你!”

      吴歆身形一顿,眸中寒意更甚。良久,他方才低哼一声,转身向楼外走去。
      阿奇暗暗抹一把汗,出门拉过阿正嘱咐几句,忙也跟了上去。

      一踏进大门,便见庭中管家丫鬟们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面有惧色,吴歆不由冷笑起来,“还是好摆这般派头!”
      他挥手示意阿奇留在外面,自己径直进了正厅。厅上早坐着一人,正捧了茶盏细细啜饮,见他进来,便将茶盏放下,略略颔首道,“头回见你来的这般迅捷,看来着实不愿本王往那雁鸣楼走一遭罢?”

      吴歆抬眼扫视一周,就见两名近侍一左一右立于他身后,桌上另摆着一只红木匣子,上嵌白玉云福,样式甚为精巧可爱,匣盖上的蟠龙印却显出几分含而不露的威仪——那是宫中御用之物的标志。
      他打量够了,也不见礼,只自顾自坐了下来,似笑非笑道,“这回又是谁来告状?”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那人自鼻间重重一哼,斜睨他一眼,不悦斥道,“吴三爷好大的魄力,竟敢借华记内外交困亟待破局之机强行撤换两江两广六家主事,还命人将他们直接遣送回京,连件铺盖行装都不许带,简直跟押解犯人一般!看来你如今翅膀硬了,是愈发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了!”
      “规矩?甚么规矩?”吴歆冷笑一声,眉宇之间满溢不容置疑的傲然,“在华记,我就是规矩。”

      那人微微眯眼,厉目扫了过去,“莫以为华记是你一个人的产业,可以由你任意胡来!”
      见吴歆一脸淡漠无动于衷,他似也无可奈何,语气又放缓几分,“好歹都是老字辈,便算有些过失,不堪使用,也只当闲人养着罢了,何必连一丝儿情面都不肯留?”

      “若只是小贪小恶,我又何须费这许多力气整肃?”吴歆有些不耐地一扬眉,毫不客气道,“那几只老乌龟是甚么货色,你当真不知?单只侵吞钱款一项,依律便可直接送官拘押,何况还有强占田产、欺男霸女等种种恶行。这些年瞧在旧日情分上,我不曾亏待过他们一分一毫,如今反倒联合起外人要趁火打劫、图谋不轨,华记岂能容下这般狼心狗肺之辈!”

      那人不语,沉默有顷,方才摇头道,“水至清则无鱼,你在内不安抚人心,在外不收揽同道,只一味依自己性子强硬行事,如此一意孤行,必会招致祸端。”
      “罢罢,休拿你那套韬光养晦、阴谋算计的权术来教训我!”吴歆一摆手,面色愈加冷然,“商场上我自有安排,你只管等着看便是。”

      “好大的口气!”那人低哼一声,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提醒道,“莫要忘记咱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吴歆低头拂去衣襟上几粒浮尘,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凉薄,“一步错,步步错,到了眼下这境地,纵然使出无数手段,料他也再难扳回。如今只等山东事发,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那人点点头,也不多问,转而却提起另一桩事,“那个孟子飞,你又待如何处置?”
      吴歆闻言转脸看过去,对上他若有思量的视线,眸光不禁沉了一瞬,薄唇中冷冷吐出几个字,“与你无关。”

      “不过是个戏子,难不成你也被他声色皮囊迷了心窍?”
      见吴歆不答,那人微一皱眉,神情中不觉带上几分审视意味,半晌,方才淡声道,“为这一人,几月来你在京中上上下下得罪了多少?若非他身世尚有些用处,本王必不能容这等祸害留在你身边!只是没想到,原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你总该长进了一点,如今看来,终是我高估了你……”

      他顿了片刻,眼中忽而闪过几分狠厉杀意,“欲成大业者,岂可将弱点暴露于人前!也罢,你若执迷不悟,那便由本王来替你扫清障碍!”
      闻得此言,吴歆慢慢站起身,抬眼望定了他,而后一字一句掷下话来,“你若敢动他分毫,休怪我将整座京城搅个天翻地覆,包括……你的大业!”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那人不由吃了一惊,狠狠一拍桌子,断声喝道,“反了你了!”
      吴歆却丝毫不退,一张脸沉冷如冰,“这么些年过去,我到底有无长进,你尽可以试试!”

      “混账东西……你是成心与我作对不成?”那人气得直接将手中茶盏摔了出去,“哐”一下砸在吴歆脚边。他深吸几口气缓一缓怒意,方才恨声道,“你若真想成亲,京中各府嫡女、名门千金随你去挑去选,哪个不是才貌双全,哪个配不得你?可你偏要与个卑贱戏子厮混在一处,还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简直荒唐透顶!你不顾惜自己身份名声,我却丢不起这颜面!”
      “颜面?身份?你在乎的便只是这些?”吴歆低低一哂,复而冷笑起来,“也对,连至亲妻女都能毫不犹豫舍弃的人,又会在乎甚么呢……”

      那人闻言脸色骤变,双目圆瞠如鼓,嘴唇哆嗦几下,咬牙指他道,“孽障,孽障!”
      他盛怒之下猛然起身一拂衣袖,将桌上摆件玩物尽数挥落在地,连那木匣子也“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为两截,露出其中所放之物,却是一只断手!

      吴歆扫视几眼,就见那只手柔美白皙,应为女子,指间还夹着一朵鲜红欲滴的牡丹,红白相映之间犹为凄艳,不禁一攒眉,“这是甚么?”
      那人不答,身子微微晃了晃,随即跌坐在椅子上按住心口喘着粗气,脸上渐露出几分疼痛之色。吴歆心头一紧,抢过几步正待上前查看,身后近侍已立时送上一个白瓷小瓶,那人倒出一粒药含进嘴里,过了盏茶功夫,才稍稍平静下来。

      抬眼瞧见吴歆面上未及收回的担忧神情,那人愣了一瞬,心头的火气倒消了几分,便恨恨一挥手,啐道,“死不了。”
      吴歆沉默片刻,低低开口,“你也莫再与我白费许多口舌,应承过你的事情,我自会完成,但我也有必要去做的事……你拦不住我。”

      那人眉头一竖,欲再呵斥几句,可一张嘴胸口便隐隐作痛,任他天大的脾气一时竟也发作不出,又想到吴歆适才说过的话,那股怒意不知如何便泄了大半,只余满心颓然,不由喟叹一声,摆摆手道,“你且闹去罢,即便我不插手,自有人容不下他,到那时,你可莫在我跟前发疯!”
      “你是说……宫中那位?”吴歆眸中闪过几抹辨不清意味的锐利,目光沉沉看向他。

      那人微微眯起眼,指了指地上的断手,语气森然,“不过是得了几句称赞,便惹来杀身之祸,你道这是谁的手段?”
      他语焉不详,吴歆却立时猜着大半因由,不禁绞起眉头轻哼一声,“她管教自家儿子也便罢了,何必还搭上一条无辜性命?”

      “既然自己跳进那虎狼之地,便都当不得这‘无辜’二字!”
      那人一摆手,随即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万寿节上诸般情形,太后皆看在眼里,这才寻个由头以儆效尤,好给两边都提个醒——不论皇上是否亲政,他上头总还有个太后!看来朝堂之中犹有变数,切记不可贸然行事。”
      吴歆心念微转,已明白他话中意味,一时默然片刻,方叹息道,“如此咄咄逼人,只会使母子间嫌隙愈深,却于事无补……”

      “生在皇家,向来只有权位之争,何曾有过骨肉之情?想想当年……”
      那人话音稍顿,冷笑几声,却没有再说下去,只负手踱过几步,似是想起什么来,转身意味深长地瞧了吴歆一眼,“皇上那般胡闹,若非太后碍着我的面子没有计较,单只一件云凤衣,那个孟子飞便早已死得透了!”

      见吴歆面色愈冷,他又缓声劝道,“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既非良配,爱之便是害之,你要想清楚才是。”
      吴歆不语,只垂了眼看着自己的手,良久,才轻叹一声,“倘若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我又能保护谁呢?”
      “罢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但如今还未到那一步,我想……再等等。”他微微抿唇,嘴角绷成一道锋锐如割的弦,声音沉沉似水,“至于往后……往后总会有个了断。”

      那人点点头,心知也不可逼他过甚,便转过话头道,“前日里我见周旭时,亦听他提起雷膺家的重孙儿,那老东西甚少在我面前举荐年轻人,看来倒确实是个人才,武举之后还当好好琢磨任用才是。再则,诸位外使在京中还会暂留一段时日,各处走动之间,务必要盯紧了!”
      吴歆未置可否地听了,见他再没甚话说,略抬一抬手便径自告退,只是行至门前,却又忽而停住了脚步。

      “你说皇家只有权位之争,没有骨肉之情。”吴歆稍稍转身,侧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刀削斧斫般的凌厉,冷硬如岩,“难道你便从不曾顾忌过我么?”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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