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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六二、如山如河 ...

  •   六二、如山如河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转眼到了九月十二日,向来安静的惜园自晨起便是一片喜气洋洋,门内门外人马车辆往来不绝,都在忙忙儿准备着今日的正礼。原本依阿奇的性子,这场婚事是必不肯惊扰过甚的,但一则孟子飞唯恐委屈了周筠,二则吴歆也不愿亏待了阿奇,兼之阿正是个最爱热闹的,几人一合计,少不得要替他们好好筹划一番。
      虽则如此,这一众人都是半大不大的毛头小子,哪懂那许多礼仪规矩,乱哄哄闹了两日仍没理出个头绪。好在吴歆央了林枫之母林大娘来主持婚事,她却是个最干练利落的人物,一应事务都当仁不让一手操办,园子里立时便井井有条起来。

      孟子飞在前厅里转了一圈,见各处俱已准备妥当,没甚要帮忙的,转身又去了周筠那边,才到院外就见许多小丫鬟们捧着各式钗环喜服进进出出,正在替新娘子梳妆打扮,更无他落脚的地儿,只得怏怏儿回转自己小院里来。吴歆见他心神不定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便靠在窗边懒洋洋笑道,“你且不必急,这会子离迎亲的时辰还有大半日呢,迎完亲才能拜天地,拜完天地才能吃喜宴,吃完喜宴才能闹洞房……”

      他正自顾自磨嘴皮子,孟子飞已轻哼一声,一眼斜了过去,“三爷好似对这娶亲的仪程很熟悉嘛!”
      “不敢,不敢!”吴歆一下呛住,忙摆摆手正襟危坐道,“从没娶过亲,都是听说,都是听说!”

      阿正捧着一只衣箱刚跨进门来,闻言噗嗤一声乐了,“美人儿莫急,咱们三爷虽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么?当年南骧军副将程声办喜宴,三爷带着咱哥几个硬是拼过了他手下那些兵,把程爷灌了个大醉,最后一头栽进桌子底下,连新房都没进成,好好一个洞房花烛夜,到底虚度掉了。”
      “这闹得也太不像样了些!” 孟子飞听得忍不住摇头,随即又忙转头向吴歆嘱咐道,“今儿你们可不许灌阿奇大哥的酒,若真耽误了……耽误了新婚夜,阿筠要咬人的!”

      阿正顺手放下箱子,凑到他跟前就开始挤眉弄眼,“我的美人儿哟,你还有功夫替别人操心?程将军可放出话来了,主子成亲时他定要连本带利将这笔账讨回来!”
      孟子飞脸微红,扭头嘟哝一句,“三爷欠的账自该他去还,跟我有甚么关系?”

      阿正嘿嘿两声,还未说话,吴歆已慢悠悠从屋里晃了出来,“咱们之间还分甚么你我,那自然是要同甘共苦的。”
      他伸手轻轻一揽孟子飞肩膀,在那人耳边低低笑道,“不过你放心,没人有胆子敢搅了三爷的洞房花烛夜。咱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孟子飞惊得一蹦,转身忙不迭推开吴歆,“谁……谁要慢慢来了!”
      “不要慢?”吴歆一挑眉,一本正经道,“难道子飞你喜欢粗暴些的?那可不好,三爷舍不得!”
      孟子飞见他越说越不像样,一张俊脸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一跺脚恨恨跑了。

      阿正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美人儿样样都好,就是脸皮太薄,才会被主子你吃得死死的……”
      “什么话,明明是你家主子一颗心被他套得死死的才是!”吴歆瞧着孟子飞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也笑了。

      “得,主子您就占着便宜还卖乖吧!”阿正一撇嘴,抱起箱子往房里走,经过吴歆身边时却被他一伸手拦了下来,“这是什么?”
      “林大娘让我送来给美人儿,应当是晚间宴席上穿的衣物。”阿正打开衣箱,里头放着一套锦袍,通体暗红,衣料样式甚是华贵。

      只是那色泽太过黯沉,透着一股近乎阴鸷的不祥,吴歆见了不由一皱眉,“拿来给爷瞧瞧。”
      阿正忙将衣裳取出抖开,仔细看时,就见那锦袍各处做工都极精良,唯独前襟胸口上破开一个大洞,不禁有些傻眼,一脸惴惴地挠了挠头,“箱子我一直捧在手里,没磕没碰的,这怎么就划拉坏了呢?”

      吴歆摆一摆手,指着那破口边缘道,“断口如此齐整,应是为利器所刺。”
      言及此处,他心里一突,又拈起一角凑近细闻,脸上顿时微微变色,“果然……这是血的味道!”
      “甚么?”阿正惊得一蹦,忙不迭将衣裳扔在地上,跳着脚大呼晦气,“猪血还是狗血?谁他娘的这么缺德?”

      “既然著意为之,恐怕另有玄机——前襟上那处破损,可正对着心口位置。”吴歆微微眯起眼,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意。
      “听起来倒似有人穿着这衣裳被利刃刺中,流出的血堪堪将衣袍染红。”阿正折了根树枝正在扒拉地上那团衣物,闻言顺口接道,“只是这般大的一件锦袍,质地又厚,上下都染得透了,那人怕是也活不成了。”

      他无心之语,吴歆听了却若有所思,又问,“这是林大娘让你送来的?”
      阿正有些迟疑地点点头,“适才路过后院,是林大娘亲口吩咐的,教我去前厅案上取了送来……不过回来路上碰见几个女孩儿,倒是听她们嘀咕一句,说园里好像从没使过这类黑黢黢的官皮箱子,样式有些蠢笨。”

      “林大娘断不会将这等污秽之物带进园来,其中必有隐情。”吴歆沉吟有顷,方道,“这血的味道极淡,想必已有好些年日,先拿去给老欧查验查验再说。”
      待想一想,他又嘱咐一句,“今儿这事对谁都不许声张,尤其是子飞,你给我记住了。”

      阿正吐了吐舌头,忙点头应下,而后捏着鼻子将那件血衣胡乱塞进箱子里,十分嫌弃地捧了起来。只是才奔出院门,他又探头进来,咳嗽一声挤眉弄眼道,“主子,那林大娘那边……”
      “我自会过去问个清楚。”吴歆叹口气,想到林大娘铺天盖地的唠叨便不觉有些头皮发紧,没奈何地冲一脸同情的阿正摆摆手,“快滚吧小兔崽子!”

      孟子飞出了小院径直走到湖边,好容易散去脸上的热气,抬眼就见雷少安与秋水二人从小道上转了过来,忙迎上去笑道,“雷大哥,秋水姑娘,你们怎么一处来了?”
      “刚巧在门口遇上秋水姑娘,这便一同进来了。”雷少安自武举结束后便留在客栈中收拾处置各项家事,已好些日子没见着孟子飞,这会子细细看过他气色如常,方才放下心来,“阿筠大喜之日,自该要前来道贺的。”

      孟子飞点点头,先向秋水关切问道,“姑娘近日一切安好?”
      秋水朝他福了一福,而后抿唇一笑,“劳子飞挂念,大体尚算平顺。楼里众人都甚和睦,又有三娘与韦师父照应,自然无碍。就只那位掌柜……为人行事似乎太过谨慎小心了些。”
      她说得委婉,孟子飞已是心领神会地摇摇头,笑道,“潘掌柜向来大惊小怪,你莫要与他计较,若遇着甚么要紧事,只管跟我师父说便是!”

      那日得知兰哥儿便是她亲弟后,秋水细细思虑许久,自觉姐弟分离年久、近亲情怯,况也不知兰哥儿是否记得自己身世,因此不敢贸然相认,便央孟子飞带她进了雁鸣楼先做琴师,慢慢相处周旋,择机再吐露实情。她在楼中与兰哥儿朝夕相对,失散十余年的幼弟就在眼前,却不能坦然相告一诉衷肠,未免有些心碎神伤,但转念想到人既已寻得,终有相认相聚之时,便也打叠起精神小心应对,时时探问处处关照。

      或许真是血脉相连的缘故,性子一贯冷淡的兰哥儿待秋水倒与旁人有些不同,言语举止间甚是亲厚,就连阿莫瞧见也惊奇不已。只是这般情状瞧在潘掌柜眼中,却又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意味,他碍着自家东家的面子不好直问,私下里着急上火长吁短叹的,一张脸愈发皱得连秋水瞧着都于心不忍,这才特特儿同孟子飞多说了几句。

      “适才一早阿奇已接了周伯伯去新居那边,韦师父和三娘也一同去了。我想今儿毕竟是阿筠的大日子,有人陪着说说话儿,也不至于太紧张,便先过来了。”
      听得秋水此言,孟子飞不由点头感叹道,“到底是女儿家心细,我竟没想到这一遭。本待把雁鸣楼当作阿筠出嫁的娘家,可三爷说如今雁鸣楼树大招风,实在不宜再引人注目,便还是从这儿接了去。阿筠此番也算远嫁,身边却连个姊妹姑嫂都没有,想来自会有些不安,早该将你和师父请来陪陪她的。”

      “惜园或者雁鸣楼又有多大分别,依阿筠的性子,未必在意这许多,何况还有你在呢,也算半个娘家人了!”秋水似是想到什么,忽而掩嘴轻笑起来,“不过三爷考虑得极是,自万寿节后,雁鸣楼可成了这京中头一等热闹喧哗的地儿,每日里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竟没个止息的时候!更有好些金发碧眼、红眉绿目的洋人也巴巴儿赶来听戏,也不知到底能听懂几分,你说稀奇不稀奇?”

      孟子飞听到此处心中微动,不免多问了几句。他二人相谈甚欢,那边雷少安却不言语,只在一旁默默听着。秋水见他那样子似有许多心事,便停了话头向孟子飞道,“我先去阿筠那里瞧一瞧,只是新娘子梳妆打扮,男子在场到底有些不便,不如你陪雷大少到园子里散散心罢。”
      言毕,她微微一欠身,自往后院行去。

      孟子飞转脸就见雷少安犹在出神,竟连秋水离开都没发觉,只得抬高声量唤了几声,“雷大哥?雷大哥!”
      雷少安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对不住子飞,你说甚么?”
      孟子飞甚少见他这般心神不定,不由微微挑眉,好奇道,“雷大哥,我听说武举时你大显神威,连胜五场勇夺头魁,此番高中已是确凿无疑了,如今怎还这般忧思难解?”

      “……就因为这次武举似乎太过顺利了,我才不安。”
      雷少安摇头苦笑一声,同他一起往湖边小亭走去,将经由细细道来,“譬如考骑射时,有马儿受惊发狂,冲撞到旁边的人马,结果两人都被甩下来摔折了腿。考策论时,又有人似是吃醉了酒,在考场里举止疯癫吵闹不休,被主考官直接逐了出去。就连外场较武,也会发生偷藏暗器反而伤着自己的事,你说奇也不奇?偏偏出事的这几位俱是夺魁的热门人选,家中有权有势,个个实力也皆不凡,最后却都莫名其妙地失了利,倒像是……倒像是特意安排好了似的,我实在觉得心里不踏实。”

      “依我说,这都是时也命也,雷大哥何必多心?”孟子飞想了一想,拉着雷少安在亭中石凳上坐了,笑眯眯道,“我问你,马儿可是雷大哥惊的?酒可是雷大哥灌的?暗器可是雷大哥强塞给人使的?”
      雷少安失笑摇头,“自然不是。”

      “我再问你,雷大哥操演弓马时可曾弄虚作假?兵法策论可曾夹带舞弊?武场较量可曾暗箭伤人?”
      “自然不曾……”

      “这便是了!”孟子飞一拍他肩膀,正了脸色道,“雷大哥既没有插圈弄套,也不曾投机取巧,全凭自己本事在比试中胜出,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有何顾虑可言?再说了,便算没发生这些意外,那起人也未必能赢得过我雷大哥!”
      他这句话出口,雷少安心头便是一暖,连眼神儿也蓦地亮了起来,“子飞,你这般信我,大哥真是……”

      孟子飞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只笑道,“我已向阿正打听过了,乐阳坊有家南食馆做的粤菜最正宗,明儿小弟便请你去好好吃一顿如何?虽然作状元宴简薄了些,好歹有几分同乡的心意,雷大哥可莫计较我小气!”
      雷少安哈哈一笑,心头烦闷终于稍稍散去,自与孟子飞说些天南海北的闲话,待谈及往后的打算筹划,他言语间也渐渐显露出几分长风破浪的飞扬意气来。

      转眼日入三商,吉时已到,众人刚点亮园子里各式花灯彩烛,忽见阿正兴兴头头地跑进来,口里嚷嚷道,“来了来了!”
      孟子飞忙奔至门口不住张望,果然见远处有一行车马热热闹闹地往这边行来,当先骑在马上、一身喜服的正是阿奇,不由回身向吴歆等人招手笑道,“新郎官来了!”

      待丫鬟们簇拥着新娘子上了花轿,仪仗们一齐吹奏鼓乐起来,喜气洋洋地转上主街,前头另有四个伙计散喜钱,后边四个送喜糖,一路上不知引了多少百姓驻足围观。
      只是才行至街口,忽见前头一人一马直冲而来,孟子飞心头一紧,只当有人蓄意扰乱,正要上前阻拦,那人已冲到队伍前滚下马来。仔细一瞧,却是雷家的小厮阿平。他也顾不上行礼,奔到雷少安面前便跪下叫道,“恭喜少爷,贺喜少爷,适才收到捷报,少爷已然高中榜首,做了本届的武状元了!”

      这句话果然又引出一阵天大的喧哗,男女老少争相拥上前,都想一睹状元郎的风采。阿奇也含笑向雷少安拱手道喜,一时间,大街上愈发热闹喜庆起来。
      一旁吴歆轻轻揽过孟子飞肩膀,避开拥挤人潮,在他耳边道,“这下可是双喜临门,大大的好事!”
      孟子飞眼中满是笑意,在震天的锣鼓声里冲他喊了回去,“可见老天还是很公道的,断不会掩没掉雷大哥这般的人才!”
      吴歆转脸看向被围在人群中的雷少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低自语一句,“但愿如此……”

      好容易迎至府上,又是拦门利市、撒豆跨马、入帐坐床等许多礼仪规矩,待绾过同心巾、挑过红盖头,阿奇与周筠两人执手相对不过片刻,喜娘已赶着要领他们去中堂行拜礼了。阿奇父母早亡,便由林大娘代受了这一拜;周森起头虽曾反对这门婚事,但这些日子下来早已为阿奇的诚恳稳重所感,此刻见他二人郎才女貌情意绵绵,更乐得合不拢嘴。拜过天地高堂,一对新人同牢而食、合卺而饮,最后送入洞房、掷盏撒帐,这礼终是全了。

      孟子飞先前听闻吴歆他们曾干过把新郎灌醉的勾当,宴席上便留了心,不但不许阿正他们闹,自己还要挺身而出帮阿奇挡酒,这一来二去便多吃了几杯,不免有些昏沉,忙觑个空子溜了出来,信步走到厅外花园中略散散酒气。
      才行至中庭,却见吴歆同一人正立于廊下,面色沉郁眉峰紧锁,不知在说什么。孟子飞有些犹豫地停了脚步,还未出声,他二人已觉出动静回转身瞧了过来。孟子飞迎面看去,吴歆身侧之人锦衣华服面容闲雅,正是三合堂堂主刘安道。

      “脸怎么这样红?”吴歆当先走到他身边,仔细瞧一瞧他面色,不由多嘱咐一句,“你出来也该披件衣裳,这时节早晚已凉,小心着了风,酒气在心里怄住。”
      “不妨事。”孟子飞揉揉脸,又见刘安道笑着冲他挥手,“几月不见,孟公子愈发俊逸出尘了。”

      “刘堂主。”孟子飞一拱手同他见了礼,招呼道,“刘堂主怎的不进来吃酒?沈二爷也在席上呢。”
      刘安道脚下才动一动,就觉吴歆一个眼神冷冷扫来,只得站定了可怜巴巴道,“不吃了,我来道个喜便走。”

      孟子飞笑道,“既然来了,哪有即刻便走的道理,刘堂主不吃酒,好歹也吃杯茶再走罢。”
      吴歆轻哼一声,上前几步凉丝丝道,“刘老板是京城里头一等日理万机的人物,断无这喝酒吃茶的闲功夫。如今喜已道过,你可以走了。”

      这话里送客赶人的意味太过明显,孟子飞听得直摇头,忙拽了拽吴歆衣袖,暗暗瞪了他一眼。
      刘安道却似乎全不介怀,只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吴歆有意无意将孟子飞挡在身后的举动,随即收回目光温文笑道,“刘某便不进去搅扰诸位的兴致了,改日邀京中几位好友小聚清谈,皆是光风霁月的高雅之士,还请孟公子务必赏光。”

      孟子飞尚未应声,吴歆又抢先一口回绝,“不必请了,没兴趣。”
      “我邀的是孟公子,并非吴三爷。”刘安道被他气乐了,忍不住轻哼两声,“三爷真个把刘某当成洪水猛兽不成?”
      “刘老板邀谁有甚么分别?这些无聊应酬,他更没……”吴歆才说一半,忽瞥见孟子飞抬了眼幽幽看过来,心思一转,便知他有些恼了自个儿擅作主张拘束太多,嘴边的话不由硬生生拐了个弯,“……没时间,子飞你说是吧?”

      他揽住孟子飞肩膀轻轻晃了晃,惯来笃定从容的语气中倒带出几分小心翼翼的紧张之意来,孟子飞心下一软,便顺着这话点头道,“这阵子一直在忙阿奇大哥的婚事,雁鸣楼也许久未去看顾,攒了好些事务,想必一时分不开身。刘堂主美意,子飞心领,不胜感激。”
      “原来如此,那却是刘某唐突了。”刘安道眯起眼,忽而微微一笑,拖长语调不紧不慢道,“只不过孟公子一出门,吴三爷怕是又要多操许多心了。”

      “此话何意?”孟子飞不解,见刘安道笑而不语,不禁转头又看向吴歆。
      吴歆嘴角微抽,挑着眉头狠狠瞪了刘安道一眼,可刘安道岂会怕他,当下咳嗽几声,笑眯眯道,“孟公子有所不知,前阵子文伯涛文公子花重金购得了几幅宫宴寿戏图,虽非名家手笔,倒也栩栩如生、甚为精美,文公子十分珍爱,日日挂于房中赏玩。偏他家有那起贪财好利的小人,偷偷将画拿出去仿制售卖,又添了许多噱头故事,一时竟愈传愈广,惹了多少富贵闲人争相抢购!”

      他说一句,吴歆的脸色便黑一分,孟子飞却没明白他话中意味,就听刘安道忍笑继续道,“刘某本亦想凑个热闹,一睹凤凰台上的天人风采,谁知那些画一夜之间竟通通消失不见了!街头巷尾,一幅不剩,连文公子房里的真作也没了踪迹,他府中还莫名其妙被人泼了几十斤臭墨,满墙画的尽是乌龟王八!文公子同我说起此事时真真涕泪横流,心碎之状令人掩面呐……”

      孟子飞愣了一会子,忽而福至心灵反应过来,戳戳吴歆无奈摇头,“那画上画的是我?”
      吴歆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难得露出几分窘迫,半晌,才憋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不是卧房,是书房!”
      他在心里默默补上后半句——文伯涛那憨货若敢对子飞有丝毫不敬,甭说泼几缸墨画几只王八了,老子必要亲自将他踹进茅坑里……画像也不行!

      孟子飞一言难尽地瞧着这位犯起浑来就不管不顾的主儿,碍着有旁人在场又不好发作,只得讪讪道,“刘堂主见笑了,想是阿正玩闹起来没个轻重,改日必当向文公子登门赔罪。”
      “孟公子言重了,只不过……”偏那刘安道还不忘再落一把下井的石头,眨一眨眼意味深长道,“拈酸吃醋虽是情趣,吃多了可容易惹出乱子来。孟公子还是把人看住了才好,否则啊……只怕大半个京城都得被掀翻咯!”
      说罢,他便立时脚底抹油,施施然告辞离去了。

      “谁拈酸吃醋?你他娘的再说一遍?”吴歆脸皮再厚也有些挂不住,正欲追上去狠揍那家伙一顿,一旁孟子飞忙拽住他胳膊,“三爷!”
      吴三爷这回确实气大了,下意识甩开手挣了两下还要追,孟子飞只得双手抱住他腰,好赖将人拉了回来,“吴大哥别闹,刘堂主说笑几句,你还当真了?”
      “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吴歆恨恨啐了一口,咬牙道,“爷犯得着跟那些人吃醋么?”

      孟子飞抬眼瞧着他愤愤不平的样子,忽而噗嗤一声笑了,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自然犯不着,我眼里只有你一个,还想吃谁的醋去?”
      听得这一句,吴歆心里立时舒坦许多,面上偏还要装作委屈的样子,撇过脸嘟哝道,“也不知适才谁拿眼瞪我来着,这会子又说好听的话哄我……”

      孟子飞刚刚在刘安道面前强作镇定,现下只觉酒意渐渐上涌,眼里浮了一层薄雾似的看不清楚,便索性捧住他的脸,凑上去仔仔细细瞧了好一会儿,直瞧得吴歆脸上发热心里发痒,方才点点头笑眯眯道,“我才不会哄人,你若不信,我便天天这般看你,看一辈子,好不好?”
      吴歆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听多了指天誓日的海枯石烂,说惯了逢场作戏的甘言蜜语,早炼就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可这人一句醉话便教他心头怦然一动又猛然一痛,眼眶竟微微胀热起来,不禁一把将他拥入怀里,喃喃唤了声,“子飞……”

      孟子飞将脸埋在吴歆肩窝里,像只寻到暖炉的小猫儿般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吴大哥,今儿真是好日子,阿奇大哥和周筠成了亲,雷大哥也得了武状元,我实在太高兴了。倘若……倘若师父她……”
      他没有说下去,环在吴歆腰间的手臂却不自觉微微收紧了。吴歆微一皱眉,轻轻抚着他肩背,温声问道,“三娘怎么了?”

      孟子飞意识虽然有些昏沉,倒还记得不愿令这人徒增烦忧,只闷闷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我……我惹师父生气了。”
      吴歆心念稍转,想起那日孟三娘神色和这些天孟子飞闷闷不乐的情形,已大略猜着她因何生气,不由有些心疼,“傻子,何必甚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有我在呢。”

      孟子飞仰起脸看着他,语气难得有些霸道,“不行,我会处理好的,不能……不能让你受委屈!”
      他说得认真,兼之有六七分醉意,竟未察觉身后回廊拐角隐约传来几声极轻的脚步,吴歆却注意到那处的动静,眸光微动,随即佯作失落地叹口气,“三娘到底不相信我,怕你被我骗了去,是也不是?”

      孟子飞咬一咬嘴唇尚未回答,又听吴歆低低道,“三娘那般疼你,自然希望你此生安乐顺遂无愁无虑,而不是整日生活在闲言碎语,甚或谩骂讥诮之中,这份心思我怎会不懂?”
      他沉默片刻,忽而淡淡一哂,“子飞,我说过我必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可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了,我也会……”
      孟子飞眼眉一挑,酒意立时散了大半,伸手拽住他衣领,有些委屈又有些凶悍地瞧着他,“会怎样?”

      吴歆忍了忍漫到嘴角的笑意,咳嗽一声哀怨道,“自然会死乞白赖、死缠烂打、打滚撒泼地缠着孟公子,再不济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死猪不怕开水烫,总之你这个负心人休想轻易踢开我!”
      孟子飞果然被他这挤眉弄眼的一长串逗笑了,“三爷演怨妇演得这般神气,不学唱戏实在可惜了!”

      吴歆哼哼两声,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慢慢道,“子飞,你那么好,那么耀眼,是天上的明月,令我渴慕如狂,却又自惭形秽。他们都不懂,时刻害怕被抛下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啊……”
      他一贯清高自持,从未在人前显露过如此软弱无助的一面,孟子飞直听得呆了,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欢喜,良久,才吸吸鼻子哑声道,“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只是不许再说甚么怕我后悔之类的话,若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你我之间也算白白相知一场了。”

      吴歆闻言一笑,溶溶月色映在眉眼间溢出一片温柔,“好,我再也不说了。”
      “往后的路,我们一起走便是。”

      回廊后头,孟三娘慢慢退开几步,直待两人进主厅里去了,才颓然靠在墙壁上,幽幽叹了口气。
      韦应自然知道吴歆是特特在他们面前说了这番话以示真心,此刻也不欲拆穿,只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三娘,你还好罢?”
      “没事。”孟三娘抬手拭去眼角几点泪珠儿,自嘲一笑,声音里微微有些发颤,“只是想到了当年他对我说过的话……”

      ——三娘,你等我,我定不会负你一番情意……
      ——三娘,我是为你好,为我们的将来考虑……
      ——三娘,我舍不得你,却也不愿令你为难……

      那些在寂夜里含着血泪独自咀嚼过千百遍的对白,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所谓的情深义重,所谓的无可奈何,原来皆是虚情假意的托词、自欺欺人的谎言。
      她想要的,不过是那句“往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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