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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六十、执子之手 ...

  •   六十、执子之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才下戏台,孟子飞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便被吴歆不由分说地拉走。等潘掌柜反应过来,两人早就没影了,留下他兀自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待会儿还得上台领赏谢恩呢!”
      阿奇拍拍他肩膀,好意安慰道,“掌柜的莫急,到时候一大群人乌压压跪了一地,少一两个想必也不显眼,太后不会在意的。”
      “就是,主角儿在呢,不打紧!”阿正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凤歌”“白岚”,心急火燎地拽过阿奇便追了出去。

      “唉唉!”潘掌柜也没辙,他适才受惊不小,身上衣裳早叫冷汗湿透,站在门口被夜风一吹不免有些头晕眼花,忙去寻了把椅子坐下直喘气。
      雁鸣楼诸多弟子们好容易演完了这场大戏,轻松之余亦生出几分雀跃,纷纷聚在一处说笑起来。惟有兰哥儿静立在角落里,眼睛望着戏台的方向,面上泛起一丝遮掩不住的苦意。
      “我算甚么主角?”他低低自语一句,藏在水袖下的手慢慢攥紧,旋即颓然地松开了。

      吴歆拉着孟子飞一路疾行,仗着轻功卓绝,倒也未惊动任何守卫,转眼便离开灯火辉煌的湖边台阁,渐往偏僻无人的花园深处去了。
      “吴大哥……吴三爷……吴歆!”孟子飞压着声音连唤几次,吴歆却充耳不闻,只顾一个劲儿往前走。他一时气闷,用力挣开被拉住的手腕,恨恨喊了句,“吴老三!”

      这回吴歆终于停了步,转过身眯起眼睛瞧他,“叫我什么?”
      “…………”孟子飞有几分心虚地别开脸,揉着手腕嘟哝道,“叫你那么多次都不理人,这会子还凶呢……”

      他登台时并未浓施粉黛,只蒙了一层面纱略作遮掩,此刻瞧来眼中三分不解三分气恼,还带着三分委屈,额上犹缀着些许细汗,吴歆想到他适才在台上那番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心中早已软了下来,不由便叹了口气,上前拉过他的手轻轻按捏,又低声问道,“疼么?”
      “……不疼。”孟子飞摇摇头,抬眼对上那双幽深黑眸,似乎犹未意识到他这般反常的缘由,“吴大哥,你怎么……”

      “了”字还未出口,吴歆忽然抬手扯掉他面上薄纱,而后一低头,狠狠吻上了那双令人又爱又恨的柔软唇瓣。
      孟子飞惊了一跳,立时便要推拒,无奈那人抱得死紧,他也不敢太过挣扎闹出声响引来禁卫,紧张之余被吴歆逮住机会撬开牙关,一举占领那温暖口腔肆意掠夺起来。身体被牢牢禁锢,唇舌被贪婪吸吮,连呼吸亦被霸道剥夺……这样的亲吻太过激烈,孟子飞细细呻///吟一声,一时竟有了些天旋地转的晕眩之感。

      感受到怀中人下意识的瑟缩,吴歆放轻了力道,安抚似的浅吻几下,随即复再探进口中,温柔舔舐着他舌尖上被咬破的小小伤口,喃喃又问了一遍,“疼么?”
      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唇瓣犹未分开,他交织在滚烫气息里的声音因而更多了几分喑哑缠绵,孟子飞心跳如鼓,撇过脸暗自平复下呼吸,方才强作镇定道,“不妨事。”

      “哦?”吴歆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那我们继续?”
      孟子飞一句话被他故意曲解成别样的意味,面上不禁愈加羞恼,“三爷脸皮厚若铜墙,我可不陪你在这里疯!”
      说罢他转身要走,却被吴歆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再次紧紧抱入怀中。

      “真想把你藏起来……藏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的地方……”
      孟子飞听见吴歆在耳旁低低喟叹着,声音里失了华记当家一贯岳镇渊渟的从容不迫,倒多了几分患得患失的不安与惶惑,这样难得一见的脆弱姿态教他心头蓦地涌过一阵酸涩,忍不住轻轻唤了声,“阿澄……”

      吴歆将脸埋在他颈间深深吸气,只觉鼻端盈满这人身上清甜如莲的气息,悬了一整晚的心此刻终于踏实下来,“刚才在台上,有没有伤着?”
      问完便听见怀里人闷闷笑了,“有吴大国手在,谁能伤得了我?”

      “小家伙,又来编派我。”吴歆摇头一叹,正色道,“那箫音诡秘得很,今晚能顺利收场实属侥幸,现下想想真是后怕极了。”
      “你是说那吹箫之人未尽全力?”孟子飞少见他这般郑重其事,不由微微皱眉仔细回想,“曲调确实古怪了些,可到底只是乐声,如何竟有这般厉害?”

      “声色虽为耳目之好,毕竟发于性灵,自有与心意相通之处。孔丘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韩娥善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美妙的音乐能牵动心绪,使人欣然开怀或淆然泪下,反之亦如此。”
      吴歆松开手,与他一同并肩往外行去,“我曾听闻东瀛有一门派名唤‘无射’,以音律入武道,走的正是这惑人神智、乱人心魄的路子,据说精通此道的绝顶高手有震天彻地、杀敌百万之能。只是这门秘技极难掌握,正宗心法功夫几近失传,连本家祖庭都已败落,如今剩下些不成气候的末流,转而干起了偷袭暗杀的勾当。试想高手对决时何等紧张激烈,若趁人不备以乐音相扰使之心神大乱,岂非杀人于无形之中?倒也防不胜防。”

      “那你又是如何破了这无射之术的?”孟子飞忽而问了一句。
      吴歆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将内力灌注在琴弦上,使琴声听起来多了几分气势。那人大概没搞清楚我的底细,自己先怯了,这才误打误撞破去箫音。”
      孟子飞将信将疑地瞥了吴歆一眼,情知他定有所隐瞒,却也没再追问下去,转而思索起那人的身份来历,“东瀛的话……莫非是今晚参加贺宴的外使?”

      “板仓健二怕是没这个本事,依我看,最有可能的是这次突然出现的东瀛副使小林瞳。”吴歆转身对跟在后面的阿奇阿正招招手,“去查查他的底细,还有内务府里的人……今晚那么多状况,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两人点头应了,却见孟子飞愣了愣,面上讪讪道,“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才追上来一会儿!”阿正一乐,忍不住又开始撩拨他,“美人儿放心,不该看的我们啥都没看到!”
      孟子飞闻言大窘,狠瞪了吴歆一眼,气呼呼地跑了。
      “唉唉,出口在东边儿!” 吴歆低笑一声摇摇头,迈开长腿施施然跟了上去。

      才走两步,那人身影一晃又闪了回来,一把拉住他隐到湖边的芦苇丛中。
      “怎么了?”阿奇阿正忙也跟过来,就见孟子飞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外边,示意有人经过。

      众人屏息静候少顷,果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吴歆悄悄拨开苇叶,就见湖畔小径上一行人正向这边走来,一人提灯在前引路,一人持剑在后护卫,中间两位爷并肩而行靠得极近,似在低声密谈着什么。那老者须发皆□□神矍铄,正是肃亲王明珩,另一位面貌斯文不动声色,却是两广总督凌啸远。
      孟子飞也认出此人,心下微惊,不由转头同吴歆对视了一眼——凌啸远武艺高强深不可测,难保不会发觉他们正藏身于此,若落到他手里,只怕必免不了好大一场麻烦。

      想到凌啸远那封勾连明丰意欲对付华记的密信,孟子飞忽然一侧身挡在了吴歆身前,打定主意稍后一有异动便要抢先扑上去引开凌啸远等人,即使被当做闯园刺客,也绝不能让吴歆暴露形迹,叫凌啸远拿捏住他任何把柄。
      吴歆见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护崽样子,绷紧了身体像只随时准备跳出去挠人的小猫,心里一时讶异一时感动,甜丝丝的,又暖洋洋的,忍不住便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一旁阿正戳戳阿奇,挤眉弄眼地感叹——唉哟,咱们爷终于有人疼啦!
      阿奇嘴角抽了抽——话是没错,怎么从你嘴里蹦出来就这么别扭……
      阿正摸摸下巴,认真考虑——是不是该替爷置办点儿嫁妆了?
      阿奇揉着额角望天——有其主必有其仆,子飞说的一点也没错!

      明珩一行越走越近,眼看便要到跟前,孟子飞屏住呼吸正紧张防备,却见凌啸远不知说了什么,明珩面色一时突变,似乎瞬间怒意勃发,随即又生生忍了下来,只愤然一拂袖,带着两个随从转过芦苇丛径往南边走了。凌啸远瞧着明珩背影冷冷一笑,独自从原路返回,不一会儿也去得远了。

      借此机会,吴歆等人当即不再逗留,使出轻功飞檐走壁出了清华园,骑上快马一路疾驰,到底赶在子正前回了城。雁鸣楼一众弟子今夜想必得暂歇在京郊驿馆内,不过有潘掌柜跟着,孟子飞倒并不担心。他原打算直接回楼里去向师父和义父报个平安,只是行至岔路口时,人却不假思索地当先往惜园的方向去了。反应过来时,孟子飞心头一颤,就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烫——到奉京不过数月光景,怎的已下意识将那儿当作自家了呢?
      后头吴歆笑眯眯地打马跟上,那一脸甜蜜腻得阿正大呼倒牙,半路上就拽着阿奇跑了。

      待两人回了惜园安顿停当,天已渐白。吴歆沐浴完毕推门进来时,就见孟子飞似是累得狠了,散着半干未干的长发倚在床头已然睡熟。吴歆摇摇头,走过去坐在床边,习惯性地按上那人手腕脉门细细探查,确认他未受内伤才放下心来,又取过一条干净帕子,放轻力道替他一点点擦拭着湿发。
      “阿澄……”听见孟子飞似醒非醒地唤了一声,吴歆手上动作不停,只低笑哄道,“扰到你了?再等片刻便好,不擦干睡下容易头疼。”

      毕竟是习武之人,吴歆一进房孟子飞就已经醒了过来,只是困意犹浓,便懒懒的不肯动弹,任他在身后耐心打理自己的长发,嘴上还要哼哼两声,“这若叫阿正瞧见了,可不许说我使唤他家主子。”
      “他倒是敢!”吴歆嘴角挑了挑,慢条斯理道,“何况服侍心上人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哪里算使唤?”
      他拈起一缕乌黑柔顺的发丝,低头在孟子飞耳边笑了起来,“……这叫情趣。”

      言罢果然见那人耳根泛红,别过脸磨着牙小声嘟哝“油嘴滑舌”之类的话。吴歆不以为意,转念想到今夜清华园中的种种情形,不免要再叮嘱几句,“子飞,如今这雁鸣楼名声越发响亮,明里暗里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凡事更需当心,千万不可莽撞。”
      孟子飞轻轻一笑,点头道,“吴大哥放心,便为了楼里那些弟子,为了……”
      他顿了片刻,将涌到嘴边的那个“你”字悄悄咽下,“……师父和义父,我也必不会再轻易涉险。”

      吴歆暗暗叹道,只怕真到了危急之时,这番话你一个字也不记得,早刀山火海、出生入死地闯一遭去了……可这人生就一副慈悲心肠、侠义肝胆,愈是疼惜他,愈不该以关心牵挂作借口而偏令他自缚手脚、退缩不前,那只会生生折辱消磨掉这人一身风骨与志气,不消说他如何委屈,自己又如何舍得!
      一念及此,吴歆原本郁结烦闷的心头霍然澄明起来。他专注凝视着孟子飞清俊如画的侧脸,眼中尽是风起云涌后重归于静的温柔与笃定,却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恰好映在桌上的铜镜里被那人瞧了个真切。

      孟子飞眼眶一热,忽然隐约领悟了他今晚这般反常的缘由,“吴大哥,你……你这阵子是不是一直在为我忧心?”
      “嗯?”吴歆一愣,而后立马可怜兮兮地点头,长臂一伸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脑袋顺势架在他肩上闷闷道,“可不是么!三爷天天吃不下也睡不好,就怕一个没看住人便被拐跑……”

      话未说完已被孟子飞轻轻一回肘击个正着,“别闹,说正经的!”
      吴歆低笑一声,静默片刻,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年少时极是顽劣,行事张扬跋扈,到处惹是生非,大概算是这奉京城里头一等的祸害,偏偏又仗着几分小聪明误打误撞闯出点儿声名、挣下一份家业,不免有些心高气傲,以为世人皆庸碌,独我为英杰,性子也愈发恣肆无忌,倒比书里那只吼天喝月的石猴儿还更狂妄几分。”

      见孟子飞嘴角微挑,吴歆忍不住伸手在他腰间挠了两把,“好啊,你敢笑话我?”
      “没有没有!”孟子飞最为怕痒,忙扭动躲闪着边笑边讨饶,“我正听得有趣呢,三爷快说下去。”
      吴歆摇摇头,放手让他坐好,再开口时语气已多了几分沉郁,“后来自然犯过许多错,跌过许多跤,一路走到如今,当初的一腔热血虽未凉透,这颗心却已半寒,遇到不平不忿不甘不堪,亦不复仗气使勇任意妄为,只肯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想来也算无用。”

      他自嘲一笑,随即话音一转,一字一句认真道,“但你不一样……”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在想,什么样的人会拥有这样一双眼睛?明净、鲜活、流光溢彩,带着冰消雪融欣然春至的暖意,又纯真得像从未体验过世间苦痛哀愁的孩童。”

      吴歆微微勾起嘴角,深深望进孟子飞眼里,“似我这般心如铁石之人,原是从不相信酸腐文生笔下那些陈词滥调的惊鸿一瞥、一见倾怀……直到遇见你。”
      大约是他的话语和眼神都太过直白,孟子飞心头陡然一跳,脸上亦烧了起来,忙别开眼掩饰似的轻咳一声,“若三爷这般‘知情识趣’的风流人物尚自比为铁石,这世上怕是无人敢称草木了。”

      吴歆知他这是面薄害羞了,也不分辨,只一径淡淡感慨道,“我在奉京倒也见过不少所谓倾城佳人、如玉公子,他们各有各的百态风姿、千般颜色,眼里却总是藏着同样的急切与恐惧——急着用这身皮囊去谋取与之相称的利益好处,又怕年月匆匆芳华易逝,想要的还未搏到手便已无人问津。”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转黯低叹一声,“这座城里遍地皆是污浊不堪的名利场、生意场、风月场,里边富贵荣华、权谋算计、贪嗔痴欲一个不缺,沾上一点儿就会愈陷愈深,终至于沉沦其中、不可自拔。那些脆如琉璃的美人们要想在这儿活下去,便只有将自己变成任人摆弄装扮的傀儡娃娃,虽然瞧上去永远光鲜亮丽,其实却精致到空无一物,完美得死气沉沉。”

      吴歆静默片刻,抬手轻轻抚上孟子飞清扬如水的眼眉,“我并非担忧你会如他们一般迷了本心,只是不愿在这双眼里看见一丝一毫的晦暗阴霾,更不该因为我……”
      他没有说完,因为孟子飞已经一伸手勾住他脖颈,而后仰头吻了上来。

      说是吻,其实只是毫无章法的啃咬而已,唇瓣被微微颤抖的牙齿胡乱撕扯得有些刺痛,却因为对方少见的主动而甜美得让人沉迷。吴歆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孟子飞已然红着脸退了开去。
      他深吸一口气,暗暗平复着有些慌乱的呼吸,没有像往常那样躲闪退却,而是直直迎上了吴歆骤然炽热起来的眼神,“吴大哥,我自小生长在乡野戏班之中,跟着师父和义父学戏文、学功夫,不曾走南闯北看过各处软红香土、山川风月,也未能见识诸多天姿国色名动京畿的仪态风华……”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瞥了吴歆一眼,见那人难得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嘴角不禁又勾起几分,这才悠悠说了下去,“所幸,我不必走得太远找得太久,便遇到一个令我欢喜、令我牵挂……令我心动又心疼的人。”
      孟子飞看着他温然笑开,那双清透眼眸里随之漾起一片波光潋滟的柔软情意,“愚钝如我,其实并不清楚这究竟算不算……爱恋。那夜灵心寺中死生一线之际,我想起了很多人,师父、义父、雷大哥、阿筠……但我最舍不得的,是你。”

      他抬手抚上吴歆脸颊细细摩挲着,声音里隐约多了几分情至深处的酸楚,“我不敢想象,倘若……倘若我真死在百绝阵中,你知晓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悔痛莫及。原以为俯仰无愧、不负此心便可死生无憾,却不知情之所系,千回百转间惟有‘不舍’而已。”
      “吴大哥,你明白么?”

      “子飞……”吴歆愣愣地瞧着他,一贯能言善道的舌头此刻竟似打了结一般甚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将他紧紧拥进怀里,一声声反复唤着那个已深楔在心的名字,“子飞……”
      “阿澄,别怕……别担心。”孟子飞轻抚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背,一字一句如春风化雨般落在耳旁,又无声无息地润进心底,“我会保护好自己,努力跟上你……只要你愿意,再崎长险绝的路我也会陪在你身旁,纵使万劫不复……嘶!”

      孟子飞低低痛呼一声,却是被吴歆一口咬在了脖颈上。三爷这回使足了力道,叼住那处细嫩皮肉来回撕咬,直待口中泛出丝丝血腥味方才松开。感觉到怀中人疼得整个身子都紧绷着,吴歆一时又懊恼得紧,低头在那处鲜红齿痕上细细亲吻,惹得孟子飞又麻又痒,忍不住推开他轻喘起来,这才用一副委屈极了的表情闷闷哼道,“甚么万劫不复?三爷身边难道尽是龙潭虎穴水深火热不成?以后若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定要在你身上咬几百个窟窿才罢休!”

      “原来三爷是属狗的,牙口忒利。”孟子飞斜了他一眼,就见吴歆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面上终于恢复了往日那般意气风发的飞扬神采,心中便也松快许多,懒懒地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将近丑末了。”吴歆瞥了眼矮柜上的座钟,起身让孟子飞躺下,又拉过薄被替他盖好,“雁鸣楼那边不必担心,我让阿正先去报个信便是,你睡饱了再起来。”

      见孟子飞乖乖应了,他转身将灯罩仔细拉好,留下几星淡淡晕开的柔和烛光,博山炉里也新换过一段最为清淡益眠的金丝棋楠,这才俯下身轻轻一捏那人手心,温言笑道,“睡吧。”
      孟子飞微微勾起嘴角,才合上眼,忽而又低低唤了一声,“阿澄。”

      “怎么,舍不得我?”吴歆本已走到门边,这时一挑眉回看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要不要我陪你……睡?”
      “呸!”孟子飞轻啐一声,脸上果然又泛了红。他撑起身子揉一揉脸,有些害羞似的移开眼,说出的话却让吴歆心头一窒,“阿澄,我知你有许多不得已的难处和苦衷,也有必须背负下去的责任与重担,所以……不必顾虑我。”

      “只要记住一件事……”
      他静默片刻,清隽如远山的侧颜在昏黄烛火间渐渐迤逦出一份年月深深的温存。
      “……不论你做怎样的选择,我待你的心意不会改变。从前如此,往后亦然。”

      待孟子飞睡下,吴歆出了小院信步走至湖边,在一片沉寂夜色中默默伫立了许久。
      一想到适才那人语气清淡却情意深长的字字句句,想到那双毫无保留全然信赖的清澈眼眸,他一颗心便不由掀起阵阵狂澜,在绵密柔软的欢喜与如芒刺背的忧虑之中起伏跌宕,最终化作心底唇边几近哽咽的轻叹,“子飞……”

      便在此时,花园中蓦地传来一声讽笑。吴歆眼中锋芒一闪,早将那副柔肠百结的神色收了起来,转身冷冷看向来人,“何事?”
      “三爷倒是守约,我还以为你今夜必赶不回惜园呢。”来人停在他面前五步开外,半个身子隐于黑暗之中瞧不清面容,语气却颇为悠然。

      吴歆有些不耐地攒起眉峰,声音转寒,又问了一遍,“何事?”
      来人似乎丝毫不惧他身上散着的森然气势,负手踱过两步,自顾自说了下去,“说来三爷倒真是福气,上外头随意溜达一圈就能寻到那般出众的人物,不仅风姿卓绝、品性纯良,竟还有一身深藏不露的好功夫——如今能使出‘清风纵’的人,放眼整个武林也不过寥寥数位,那孟子飞……”

      “休要打他的主意。”吴歆一拂衣袖,毫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你敢动他分毫,便莫怪我连最后一点情面都要舍掉。”
      “他有那么重要?”来人静默一时,忽而不忿开口,“比你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比我们所有人的志向抱负更重要?”

      “一人怎能比过家国天下的分量?”吴歆微微摇头,抬眼望定了他,一双凤目中光采灼灼,坚决似铁,“但至少在我这里,他的安危远胜于我自己。”
      “呵……吴三爷话说的漂亮,戏也演得逼真,连自己都能骗过,那孟子飞想必对你已是死心塌地、深信不疑了罢?”来人低低一哂,平板无波的语调中蓦地多了几分尖锐,“只不过,既已将人拖进如今这乱局里,你真以为自己护得住他?莫忘了当年……”

      “如今并非当年。”吴歆似是已没了耐心再与他周旋下去,霍然转身一字一句沉声道,“他也绝非顾晚舟!”
      这个名字一出口,两人之间顿时陷入一阵古怪而死寂的沉默。良久,那人才深吸一口气,干巴巴道,“也罢,你从来不肯听我一句劝,我又何必徒费口舌。”

      他迈步向花园深处走去,颀长身影不知为何隐隐显出几分心灰意冷般的萧索。
      在彻底没入黑暗之前,那人开口留下一句——
      “腊月初八,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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