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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五九、于彼高冈 ...

  •   五九、于彼高冈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申酉之交,天色将晚,清华园的排云殿中却正是华光熠耀、鼓乐喧天,数百皇亲、宰辅、外使、朝臣汇聚于此,共祝太后福寿安康、大胤国运昌祥。
      殿内自太后与皇上两人御座以下,东席为皇亲重臣,西席为外邦使副。肃亲王明珩年纪最长,便由他坐了东首第一张桌,世孙明丰随侍在后。以下依次是诸位亲王世子,再次便是首辅左怀安、帝师蒋子羲等阁老重臣,除各部尚书及各省督抚外,其他官员皆只能在外殿陪坐。

      西侧首位坐着的则是英吉利公使查图特,今日穿了一身本国礼服赴宴,在诸多衮衣绣裳的王公贵胄之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家世显赫、素善交际,不过三十许便已成为英吉利派驻奉京的专使,但维尔辛家族与大胤的渊源其实早发轫于他那位遍游中土、出入皇庭的祖父萨莫公爵,父亲老查图特则是浮山之战中率舰队大败胤军的皇家海军统帅,两个哥哥亦都是高级军官,唯独他这个幼子弃武从文,投身于仕途政治,倒也青云直上、令人称羡。

      查图特身旁是法兰西副使朗尼。与意气风发、一表人才的年轻贵族不同,已近花甲之年的朗尼须发皆白,又长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面貌不似寻常洋人那般锋利突兀,若披上大胤文载院学士专属的银海纹蓝底袍,混在那群老儒之中却也绝不违和。

      他邻桌便是来自东瀛的两位使臣。正使板仓健二也算胤廷的老熟人了,常年来往于两国之间勾通联系,是个面相憨厚、实则精明的职业政客。此番贺寿他还带了个副使小林瞳一同进京,只是这位副使似乎并不关心外交上的事务,跟在板仓身后时总是一副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一支洞箫倒从不离手,却也从未听他吹过甚么曲子,让人不由怀疑他同大胤无数纨绔成性的官宦子弟一样,不过是借出使的由头玩乐一趟,镀一层金好回去晋爵领赏罢了。

      除这四人以外,其他使臣皆来自大胤北疆与西域的番邦蛮族,言语举止豪气有余,未免失之粗犷。这些外族原本多是大胤属国,黑风黄沙吃得多了,养出一种虎狼野兽特有的奸滑来,国盛兵强时自然俯首帖耳、年年朝觐,口口声声将大胤奉为共主,趁机换取些钱财好处。近年来眼见大胤国势日趋凋敝,便都有蠢蠢欲动之态,不时侵扰边境抢夺牛羊,朝廷只得拆东补西,又拼命从百姓身上榨出更多的银子充作赏赐,这才勉强安抚下来。

      其中金炟、北纥两国最为嚣张,五年前竟联军南侵意欲攻占河夏一带,肃亲王亲率两万驻军从北疆赶赴前线,汇合了西路三万镇戎军,与之大战数月方稳住局势,其时沧海关内外尸横遍野,鬼哭河血色百日不褪,金炟、北纥自此闻明珩之名而丧胆,再不敢轻易来犯。

      这样一群人聚在一处,自然各怀鬼胎别有算计,面上倒和和气气的说了许多吉祥话,又献了好些奇珍异品以博太后欢心。大胤君臣面对那些素有龃龉的外邦使节原本尚有些拘谨,言语神色中总带着刻意为之的倨傲与不冷不热的试探,可待行过了四五巡酒,尤其当今日的主角常太后回内殿稍歇之后,众人便皆如御座上的少年皇帝一样长出一口气,渐渐露出笑意和本性,熏熏然沉醉在满眼窈窕娇媚的舞姬、满耳袅袅如诉的歌乐和满怀馥郁芬芳的酒香之中。

      “小四子,这支舞叫甚么?好看得紧!”明澜靠在软垫上,笑盈盈地指着阶下问道。
      他身边那个小太监定睛瞧了一眼,便躬身回道,“万岁爷,这是宫中新排的《国香舞》。”
      “国色天香,名如其人。”眀澜举起玉盅抿一口酒,目不转睛地瞧着舞姬们忽而如凌波飞燕般轻盈散开,露出当中一位身着轻绡红衣的美人,她随着骤然缠绵起来的乐声慢慢向后仰着身体折下腰肢,那仿若全身骨头都被抽掉般的柔软胴体如同一枝被折取下来供人赏玩的牡丹,在微风中颤抖着摇曳生姿、惹人爱怜,直至她鬓边簪着的玉绢花终于触及到地面的红氍毹上,整座宫殿里才爆出一阵阵由衷惊叹与喝彩声来。

      “妙啊!”眀澜一拍大腿,不禁有些忘形,“此女……”
      他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可小四子多机灵,忙凑上来向他细细禀道,“她叫芊芊,是永安宫今年新进的宫女,内务府筹备寿诞歌舞时,何教习慧眼识珠,将她选中做了领舞,在沁芳园苦练三月,方有今日惊采绝艳之姿。”

      小皇帝闻言连连点头,“何昶安虽然拧了点,这眼力到底老辣……”
      一语未竟,忽听小四子咳嗽两声,他眼角余光瞥见后头有人影晃动,便知是太后出来,忙敛了神色收住话头,将身子坐端正了些,恭恭敬敬地等他母亲回座。

      常太后年轻时极是明艳动人,素有“大胤第一美人”之称,如今虽已年逾不惑,但仪态风韵不减反增,兼之保养得宜,面上几乎瞧不出岁月堆叠的痕迹。她落座后先接过侍女递上的一盅参茶,抿一口润润嗓子,这才转头看向明澜,“皇儿,晚间瞧的戏可选好了?”
      “已,已定下了。”明澜垂着手答道,“开场是《桃山祝嘏》《清平见喜》,收场是《太平有象》《万寿无疆》,这原是定例不必改动,倒是正戏上有些争论——内务府报上的原本是《九如歌颂》,左相说不够雄奇阔绰,显不出咱们大胤的气象,便换成了《升平雅颂》。”

      常太后微微皱眉,淡声道,“既如此,就按左相的意思办罢。”
      明澜不敢多言,吩咐小四子传旨移驾凤凰台去了。
      常太后又抿一口参茶,一双美目扫向殿下诸臣,眼波流转之间倒显出几分含而不露的威仪来。

      待众人皆在凤凰台坐定,栖梧池边蓦地燃放起数百枚烟花,将整个夜空映如白昼。便在这片如梦似幻却注定不会长久的绚烂中,万寿节最隆重的一出大戏正式鸣锣开场。

      《升平雅颂》演的是众仙赴天宫为王母贺寿,这贺寿之戏原也没甚么稀奇,不拘天上或是人间,大多以喜庆热闹为要。可《升平雅颂》却独出机杼,另有一段曲折故事:圣主命八仙为王母万寿圣节朝贺庆典之领袖,欲召集各路神仙前去天庭恭贺。八仙之一李铁拐途中遇到宗家后人李白,说起当年得道成仙前不慎被徒儿烧毁自家炉鼎、只得寄宿于瘸腿乞丐之身的往事,却被嘲为面目可憎、难觐天颜。再看其他仙人无不姿容飘逸、俊美无俦,李铁拐自惭形秽,一时顿生更换躯壳、改形换貌之意,由此引发出许多啼笑皆非的误会。

      那些番邦外使甚少看到这般庄重诙谐兼而有之,场面又极恢弘浩大的连出大戏,个个都瞧得目不转睛,待演至众仙齐聚御庭,见台上瞬间山峙海涵、松峤日翥,仙乐大作之中数百伶人皆扮作天上神仙齐齐出场,更是啧啧惊叹不已,有几人已忍不住拍起手大声喝彩。只是这副不识礼数的模样瞧在大胤众臣眼中,未免要暗暗讥诮一句蛮子井蛙何曾见识过天///朝上国的体面,脸上也自觉与有荣焉般地绽出几丝得意之色来。

      正热闹间,忽听有人不合时宜地冷笑了一声,“小子无知,一出闹剧!”
      这声音不大不小,堪堪被前排几位尚书总督听见,不由纷纷四下打量是谁敢在御前大放厥词,只是待看清那人面容时,这些人却都噤若寒蝉不敢则声了。

      “太师何出此言啊?”左怀安放下手中茶盏,侧身看向那人,正是他素来的对头蒋子羲。
      蒋子羲丝毫不惧他首辅大人的威压,昂首道,“依这剧中所演,铁拐李费尽心机换得足以相称他身份的容貌,却因此失去了他领袖众仙的身份,岂非荒唐?得道之人本应清静无为摒弃杂欲,却偏要去求凡胎肉眼才贪恋的美色,岂非可笑?荒唐可笑之戏,岂非闹剧?将闹剧选演于圣前,岂非无知?”

      他言辞锋利咄咄逼人,丝毫不留情面,左怀安却也不动怒意,反而微微笑道,“这是内务府升平署历时十数年呕心沥血排出的大戏,素来广受好评,世祖、高宗皆曾多次选中此戏在寿庆时演出。太师此说,未免牵强。”
      “那是之前!”蒋子羲一拂衣袖,重重哼了一声,“《升平雅颂》最要紧便是一个雅字,好端端的八仙祝寿戏被改成如今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实在叫人痛心!”

      左怀安眉峰一跳,眸光渐转暗沉——朝中谁不知这增补新修的八出《升平雅颂》是他引以为傲的得意之作?蒋子羲如此攻讦,显然直奔自己而来。
      他正待开口驳斥,忽听有人淡淡笑道,“两位大人莫不是嫌这台寿戏还不够热闹,怕太后与皇上听不过瘾,要亲自登台唱去不成?”
      这话一语双关,既是提醒又暗含警示,却是穆亲王明璜见气氛不对,当即插了进来。

      见两人都不言语,明璜又打圆场道,“待正戏完了,后头还有民间献戏,虽比不得升平署的气派,到底是丰哥儿千挑万选出来供皇嫂解闷的,想必有些意思。”
      说着,他向明丰招一招手,“听说那花旦最近在京中名气甚大,叫什么来着?”
      明丰忙站起来,“回皇叔公,他名叫孟子飞,今日献上的乃一出《岚歌云梦》。”

      “对对,孟子飞!”明澜这时也忍不住笑道,“朕听说……朕听丰哥儿提过好几回,托母后的福,今儿可算能一睹真容了!”
      肃亲王闻言不禁转头瞪了自己孙子一眼,惊得明丰立时垂着首不敢说话了。

      常太后将众人反应都瞧在眼中,待饰演王母的伶人唱罢最后一句,这才清清淡淡地开口,“既是丰哥儿一番美意,诸位便静心赏戏罢,可莫要失了礼数,让人看了笑话。”
      众人纷纷应下,各自回座,左怀安与蒋子羲亦不再理论。不远处几位外使看到这一幕自然心思各异,面上倒都平静无波,眼光交错之间依然礼貌地相□□头致意。再看台上,重重锦幕分合之间,已然又换过一番风景,却是雁鸣楼的戏终于登场了。

      《岚歌云梦》改编自云贵一带广为流传的传奇故事,说的是羌族少主白岚同阿昌族姑娘凤歌因歌声相识相恋,却由于部族之间的敌对争斗被迫分离,不能相守。白岚便偷偷潜入禁地大苍山,欲寻找传说中沉睡在雪山之巅的守护神女青云,求她帮助两族重归于好,途中却误将被天庭镇压于山中的恶兽祸斗放出。祸斗以火为食、性情酷虐,下山后四处为祸,荼毒生灵。白岚没能找到神女,黯然返乡,然而家园已被焚为焦土,族人泰半死伤零落。他悲悔难平,当即辞别凤歌独自去寻找祸斗,誓要斩杀恶兽弥补过失。

      在凤歌的劝说下,阿昌族收留了幸存的羌族人,两族冰释前嫌,共同御敌。凤歌心念白岚安危,夜夜跪于两人相逢的赤水崖边,以歌声祈祷上苍护佑情人。白岚一路与祸斗恶战数次,重伤后循着歌声回到赤水崖,不料祸斗也循迹而来,闯入村寨欲大开杀戒。白岚拼死阻挡,最终为保护族人力竭而亡。凤歌大恸之下以身为祭,神魂离体现出真正模样,原来她正是神女青云历劫转世所化。故事结尾,青云斩杀祸斗扑灭烈火,大地河川重焕生机,白岚魂魄亦化为雄鹰,与神女一同守护着两族百姓世代安平。

      这出戏情节曲折起伏极是动人,编排时又糅进了许多南方民歌的唱腔与曲调,不由教台下那些听惯了宫廷雅乐、见惯了歌舞升平的贵胄们耳目为之一新。只是明丰盯着台上的凤歌瞧了又瞧,心下总有些许怪异之感——论身姿唱功都是极好的,凤凰台上的布景装饰也是一流,为何反倒不似前两次那般令人惊艳呢?

      正犹疑间,就见云贵总督瞿玉成探身过来,向他身边的肃亲王一拱手道,“王爷听这一支《云间歌》,可有几分耳熟?”
      明珩点一点头,那张被风沙磨砺得格外冷俨的苍老面庞上竟也浮现出几分怀念,“当年领兵征剿李王逆部,途经黔西清水寨,似乎听山里采药的姑娘唱过一两回。”

      “王爷博闻强识!”瞿玉成连连点头,“清水寨可是贵州山水最美的地方,那里生养的女娃也最水灵,唱起《云间歌》来清扬婉转,连最善鸣的百灵鸟都得自叹弗如。”
      “清水寨、赤水崖……”明珩眯起眼,看向台上跪于松风朗月之中全心全意为情人祈福歌唱的凤歌,却听瞿玉成叹了口气,又道,“可惜,这么一处天生福地,最后却毁于匪乱……”

      “甚么?”明珩忽地转过身去,一双虎目寒气森森地盯着他,“你说,清水寨毁了?”
      “呃……”瞿玉成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下官到任之初,曾仔细调阅过本朝以来云贵两地的卷宗资料,据桐山县所报,清水寨多年前曾遭山匪洗劫,寨中老幼尽数被屠,无一幸免。”
      明珩眼眉一跳,眸中神色变幻不定,静默了好半晌,方才沉沉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十五年前……”

      他二人交谈声极低,夹在台上幽幽咽咽的乐声中愈发含混不清,明丰听得不甚分明,也不敢细问,倒是另一边有不小的议论声传来。
      “这饰演凤歌之人便是那位在琉璃会上大放光彩的孟子飞?”
      “想必是了,雁鸣楼的当家花旦么。”
      “老夫听闻孟子飞姿容清绝风华无双,如今一见恐怕名过其实啊。”
      “纪大人所言不错,想来民间伶人纵然被捧得再高,又怎能同积蕴深厚的升平署相媲美呢?”

      明丰微微皱眉,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自肃亲王回京后,他一直乖乖待在府内不敢随意外出,昨儿试演也未曾到场,到底没能亲自鉴别这出戏的好坏优劣,若惹得太后皇上心生不悦,他这差事可算办砸了,回去定要被老王爷狠狠教训。

      又听户部尚书梁兆霖摸着胡子道,“依下官愚见,这出戏的情节唱词虽然差强人意,气魄格局到底落了下乘,平日里看看想必是极好的,只是选在这般隆重华贵的场合中演来,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这评论尚算公允,他身边几位大人纷纷点头赞同,明丰脸色一时愈加难看起来。

      正惴惴不安间,忽听常太后转头问了一句,“丰哥儿,你家祖君呢?”
      明丰一愣,这才发觉身旁已没了肃亲王身影,忙躬身回道,“呃……侄孙不知,想是有些乏闷,出去透气了。”
      “大哥向来不爱这些个戏文歌乐,太后便随他罢。”明璜闻言亦道。
      常太后点点头,目光掠过后排空着的几个座位,意味不明地一弯嘴角,随即收回了视线。

      “苍山远,赤水燃,歌声渺渺梦难还。愿舍身魂下九泉,此心归处天下安。”
      台上,凤歌抱着白岚尸身哀哀唱罢最后一句,修长脖颈似临终的天鹅般慢慢垂落下去,终至不闻半点声息,四周原本华光盛放的灯烛随之渐次熄灭,将一片晦涩的黯淡覆没在满目疮痍之中。

      便在这份凝重又惨淡的寂静里,几声琴音铮然响起,恰如划破黑夜的流星挟着点点寒芒而来,闻者无不心弦一颤。伴着这寥落悠远的琴音,凤歌身上忽而闪烁出无数精魂似的萤火,它们纷纷扬扬地盘旋而上、越飞越高,直至凝成一轮银蟾大小的温润光团悬于半空之中。

      台下众人抬头望去,这才发觉凤凰台顶端的天井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向两侧分开了。此时夜幕正浓,栖梧池上凉风骤起,吹得岸边草木飒飒作响,同古朴琴声交织着勾勒出一份难以言说的静穆肃然。然而下一瞬琴音一变,那团光芒忽如烟花般倏然炸开,四下飘散着渐渐显露出当中一个凌风而立的白衣身影,正是神女青云现世而来。

      “魂兮歌兮,廿载一梦。情兮缘兮,山水相逢。生兮死兮,转瞬成空。爱兮恨兮,飘散如风。”
      这声音空灵清透、悠扬婉转,明明是从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传来,却像是直接落在耳旁的低吟浅唱,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干净透彻,连尾音中叹息一般的微微颤抖都教人听得分明,而后瞬间沉进了心底。

      青云一开口,明丰便是一震。他伸长脖子极力想瞧个清楚,只是青云面上覆着一层薄纱,黯淡光影间实在辨不清面容,再细看那身姿,果然与凤歌有些不同,心下顿时了然——这位才是真真正正的孟子飞!
      明丰盯着那抹衣袖翻飞间飘然如仙的身影看了又看,心头刚舒一口气,忽又提起几分——纵然孟子飞出场了,可这出戏也已演到了最后关头,短短光景里他又如何能一举扭转乾坤?

      凤凰台天井之中设有各式绳索以升降帷幕,伶人亦可借此在戏台上纵横穿越,只是为承重场地等所限,大多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起落来回动作,不但辛苦还时常发生事故,将伶人吊在半空上下不得或是直接摔落下来,就此丢了性命也是有的,因此升平署近年来已渐渐不再使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法子,迫不得已时也是尽量选强健一些的武生来做,绝不会让当家花旦上去冒这般风险,遑论在太后皇上与百官外使面前更容不得半丝差错。

      可孟子飞此刻静立于离地数丈之高的空中,周遭并无任何事物可倚借扶持,只腰上一根细索维系着性命安全,他形容举止之间却始终一派从容安定,伴着琴声将一段往事今生悠悠唱罢。
      他唱杨妃时温柔缠绵,唱香君时痴情坚忍,而今唱起神女则另有一番让人不敢直视的皎然高洁,明丰想起陈乔口中那句“水中莲、天上月”,不禁愈发心痒难耐,紧盯住那人的眼里隐隐透出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

      青云甫一出场便惊艳如斯,然而更令人震撼的还在后头。这厢才唱完一支《太清歌》,那边猛地响起一声怒号,一团巨大的黑影拔地而起,只见它犬首狮身、四蹄踏火,却是祸斗那凶兽赫然出现,小山似的身躯气势汹汹地直逼过来。可青云丝毫不惧,只轻轻一扬手,袖中便落下一柄寒光四溢的宝剑。他手执长剑身姿慨然,伴着铿锵急促如战鼓激昂的琴声踏风而前,当即与挟着满身火焰的凶兽缠斗在一处。

      这场剑舞绝无半分寻常舞姬为讨贵人欢心以剑为戏时的矫饰造作或柔媚可欺,青云手中每一剑的划落都似乎带着劈天裂地的气魄,仿佛正置身于那处古老而神秘的战场之上,同企图毁灭大地生灵的妖魔无畏厮杀,挥斥之间尽显那人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将倾的壮阔。再看他一身广袖白衣在疾风与烈焰中猎猎飞舞,起落翻转间翩若惊鸿,独人的剑舞却有万人的豪气,观者无不心震魂颤、目眩神迷。

      “如此风姿,当称绝代!”明澜瞧得如痴如醉,一时忘了他母后尚在旁边,忍不住站起身当先喝起彩来。有他这个皇帝带头,众臣子自然纷纷叫好,看席间顿时热闹了不少。常太后心中不悦,却也没有当面斥责明澜,只轻咳了两声,眉间微微蹙起。倒是小四子上前在明澜耳边悄声提醒一句,小皇帝这才回过神来讪讪看了太后一眼,忙坐回位中收敛了许多,再不敢随意造次。

      外使那边,其他人倒也罢了,唯独东瀛副使小林瞳自第一下琴声响起时便一改原先懒洋洋的模样,坐直身体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
      “怎么?”板仓健二见他面色有异,忙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可有古怪?”
      小林瞳不答,自顾自摩挲着手中那把洞箫,半晌,方才低低哼了一声,“有意思……”

      台下一片惊叹叫绝,台后却是一片繁忙景象。在众多教习的指挥号令下,近百个光着膀子的力士正挥汗如雨地操纵着戏台上各处道具与机关。原本这出戏已渐入尾声一切顺利,却忽然听到有人惊呼一声,“糟了,系绳断了!”
      “甚么?”潘掌柜就候在旁边,听到这话登时脸色一白,抢过去一看,果然见他手中那根连着细索的牵引绳已软软垂在地上,不禁大急,“这是哪处的绳子断了?”

      那人抹了把汗,眼中露出几分惊恐,“是……是系在花旦身上的……”
      潘掌柜脑子一嗡,颤颤巍巍地扶住墙深吸一口气,“那备用绳可在?”
      “没,没有备用绳……”力士哭丧着脸嗫喏道,“出场前太匆忙,没来得及系……”

      潘掌柜一屁股坐到地上,已然面如土色,“怎会这样!”
      没了索绳保护,若从那般高的地方摔下来,哪里还有命在?他呆了片刻,忽而连滚带爬地冲到台边,一时间泪如雨下,“公子!”

      吴歆正坐在台侧帘幕间抚琴,阿正阿奇立于一边,听见这番对话不禁也变了脸色,当即便想冲出去救人,却听自家主子低喝一声,“退下!”
      两人一愣,再抬头看时,就见台上人依然镇定自若地飞舞穿梭于漫天火焰之中,身形端是灵逸自如,不见丝毫异常。

      孟子飞才出场时便觉不对,本应依托索绳牵引起落,腰间那根绳子却始终软塌塌地不受力,显然出了什么岔子。幸得他昨日来此试演时仔细瞧过天井上方各处铁索的位置,此刻凭借记忆与一身卓绝轻功来往其上,倒也未露出任何破绽。
      吴歆离戏台最近,自然早看出其中问题,见孟子飞有心遮掩过去,这才出声拦下了阿奇阿正。只是这绳子断得蹊跷,他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有寒芒一闪而过。阿奇阿正对视一眼,亦反应过来,当即往后台细细查问去了。

      此刻凤凰台上那一番激烈厮杀已至高潮,青云反手挥剑斩断祸斗左爪,随即足尖一点旋身而起,堪堪避过凶兽张嘴喷来的灼热火焰,借下落之势又一剑刺进它眼睛,逼得祸斗在空中不住打滚翻腾。青云一挽剑花,正待上前将之斩杀,蓦地里却听到一阵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那箫音沉郁曲调凄厉,同妖兽的哀嚎混在一处,倒并不太过突兀,反而倍显惨烈。

      这箫声起得突然,之前排演时从未出现过,孟子飞心中也有些奇怪,只是他人在台上顾不得许多,微微一愣后仍旧依剧本向祸斗逼去,预备给它最后一击。岂料才转过身,一道火舌便迎面扑了过来!
      这出戏所用的火枪是阿正专门请高人改良过的机关,里头加了火油,轻轻一拉扣环就能喷出火来,还能任意改变喷火方向和距离远近,收放自如最是简便。昨儿试演时潘掌柜特意将四把火枪和检场们都带来操练了许久,安装位置、指示号令也再三确认过,应当不会出错才是……

      孟子飞心念电转间,已然一侧身避过了那道莫名其妙的火舌,然而紧接着又是一团烈焰自前方向他直逼而来。接连两次失误绝非偶然,孟子飞微微皱眉,当即深吸一口气,如飞燕掠水般猛地旋身而下,堪堪闪过火焰袭击。只是这样一来,他被逼得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落下时已无可以借力的铁索,便要直直往地面摔去。
      吴歆心头一紧,几乎按捺不住急切正欲起身,就见孟子飞忽而一挥衣袖,脚下如凭空踏阶般连登数级,瞬息之间已轻盈跃回,复又稳稳立在了铁索上。

      阿正回身时正瞧见这一幕,直惊得合不拢嘴,扯着阿奇的胳膊一个劲儿晃,“这是什么功夫?太厉害了!”
      吴歆低低一笑,修长手指落在琴弦上,恰到好处地拨出一段长吟,心中随之泛起几分隐秘的得意与欢喜——早知这人轻功了得,没想到竟神妙若斯,难怪当初会以一阵风为号……
      只是听着外间犹未止歇的箫声,他隐了笑意眸色转厉,指尖隐隐透出几分莹白的微光来。

      微微颤动的铁索之上,孟子飞才缓过一口气,耳边就听那箫声忽转诡异尖利,另一侧吴歆所奏琴声也愈发高亢急促,似乎有同箫声相抗相争之意。与此同时,又是两道火焰一左一右齐齐射来。他本待再次避让开去,然而眼角余光瞥见下方情状,身形立时一顿——如果让开,以这火焰射来的方位推算,落点正在御前!
      孟子飞其实对大胤皇室并无任何好感,却决不肯放任旁人暗中出手,而让雁鸣楼白白担了这惊扰圣驾甚或刺杀谋逆的罪名。可此时他手中惟有一柄裹了层锡纸的道具木剑,人又在高空之中,若不避让便只能以身挡之,再无他法可寻。

      吴歆将一切瞧在眼里,心中亦暗暗捏了一把汗,却见孟子飞毫不退让地迎了上去。他心头一跳,就见那人负剑于后,一身白衣在忽而猛烈起来的夜风中翻飞不定,眉眼间风姿宁定、气概凛然,便似独行于千年万年、千里万里之中的年少神祇,含笑回望时踏月而来、低首敛眉处乘风而去,飘渺得连吴歆眼中也闪过几分不知是真是幻的恍惚。

      下一瞬,两道火焰已直扑到跟前。孟子飞广袖微扬,如随意拂去身前尘埃般轻轻抬手,那原本势不可挡的灼灼烈火便忽然间退避三舍,生生扭转了方向,径往两侧落下。他随即微微一笑,转身迎向交错横天的火焰,一步步走了过去。
      见他自投火海,看席间有人已忍不住发出惊呼,然而火光分合之中,那人漫步云端浅笑依然,一身白衣竟不曾损伤分毫,自有一份烈焰加身却如入清凉之境的神通高远,台下不禁又爆出一阵惊叹与骚动。

      不过诸座贵胄见他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便斥退火舌,又潇洒自若地从烈焰中穿行而过,不免只当作是事先排演配合、有心震惊四座的特别剧段,除轰然叫好、啧啧称奇之外倒并不觉如何惊险。唯有吴歆深知其中实在千般凶险——不同于灵心寺中以剑招剑势御风扑火,孟子飞此番是以掌凝力,驱动风势环绕不息,生生将火焰逼退于周身五尺之外,这手法对内力掌控要求极高,稍有差池便可能葬身火海、再无转圜!更兼他还需分心在离地数丈、细若枝杈的铁索上行走,比之平地又增了许多难处。
      只是到了此时,再怎样暗骂他胆大妄为也无济于事,吴歆咬牙屏息,一颗心提得老高,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人动作,操琴之手一时慢了片刻。

      这会儿功夫,阿奇阿正早悄无声息地潜入天井,当即将几名检场击晕,拿过火///枪配合孟子飞演起戏来。眼见还差几步便要行到祸斗跟前,孟子飞忽觉心口一痛,内息稍滞,一个闪神之间,耳边箫音竟蓦地变作尖锐扭曲的嘶嚎,带着无法言说的压迫与刺痛声声钻入脑海之中,搅得他心神微乱,脚下险些踩空,身形亦几不可察地踉跄了一瞬。

      危急关头,孟子飞狠狠咬破舌尖,借这阵剧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摆脱箫音的干扰,勉力向前行去。几乎与此同时,原本虽然急促但犹且张弛有度的琴音骤然间变了气势,高山流水清如溅玉转瞬却成狂风暴雨倾泻而下,谁也想不到一张琴竟能奏出这般千军万马的纵横豪气,一时皆怔忡静默起来,台上台下只闻琴音飒沓,如无形之盾护卫青云步步向前,而那箫声不知何时已戛然而止了。

      “……有意思。”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小林瞳收了洞箫,毫不在意地抹去嘴角一丝浅浅血迹,眼中早燃起几分棋逢对手的斗志——适才那琴声中的凛冽杀意,恐怕只有他才能切身体会一二,这场不露面的交锋竟是自己先输了一阵。
      小林瞳眯起眼睛四下逡巡一番,却没发现琴师踪迹,想必是隐于幕后。他眸光微沉,回到席间坐下,转头对上板仓掩不住担忧的神色,倒微微一笑,“无妨。只是没想到大胤也有如此人物……
      他嘿了一声,低低道,“看来是该去拜望几位老朋友了!”

      没了箫声扰局,孟子飞顿时轻松许多,顺顺当当将祸斗斩于剑下,这场恶战至此告一段落。火光渐散,琴音亦复从容,帷幕开合间台上布景已变,青云独立于高山之巅,神色安和地注视着下方跪拜祈祷的男女老少,一阵风过,吹动他发丝与衣袖摇曳未定,又送来几声飘渺悠远的吟唱。
      “烟水桃夭,斜阳芳草,梦里几度春早。花开花落歌已渺,到今朝,意难老。长路多猖獠,情义未敢抛,天地苍生比肩挑。且吟啸,江湖为饮风为刀,斩尽魔妖,再入山河鞘。但使清平满碧霄,日月昭,不负人间万古潮。”

      这歌声清越至极,本就引人沉醉,偏又带着一种无法企及的赤诚,字字落下都如心头热血镂刻而成,让人不能不动容。待一曲唱罢,一轮夺目光辉恰于他身后冉冉升起,整个戏台登时亮如白昼。青云负手凭风缓步而行,行至哪处,哪处便山温水润万物复苏,身上白衣亦在光芒中渐显出彩凤翔天之姿,华贵夺目不可胜说。直至整片大地欣然如初,青云将手中宝剑迎风一掷,那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只雄鹰,长啸一声,在他身侧展翅盘旋几圈,随即冲入云间愈飞愈高,终于渐渐消失不见。

      再转眼处,青云已然神隐而去踪迹难觅,惟有那将尽未尽的最后一句犹自回荡在整座凤凰台上,“但使清平满碧霄,日月昭,不负人间万古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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