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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八、怀之好音 ...

  •   五八、怀之好音
      谁能亨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第二天孟子飞等人早早便到了城外,焦急等候在北上入京必经的驿站里。
      雷少安见他骑在马上不停地踱着步,额上已晒出晶亮的一层薄汗,忍不住招呼道,“这会子日头起了,子飞下来喝碗凉茶歇歇罢!”
      孟子飞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坐进凉棚里胡乱喝了口茶,仍旧伸长脖子不住张望。吴歆没奈何地摇摇头,将锦帕用井水打湿拧好,又摊开了稍稍散去凉气,这才拿来替他将汗珠一一拭去。

      周筠瞧得直发笑,转脸就见阿奇递来一碗冰果子,正是自己最喜欢的口味,顿时将打趣的话抛在脑后,取了两只调羹便与他甜甜蜜蜜地分吃着。
      阿正左右瞧瞧,忍不住满心惆怅地叹口气,自个儿一杯接一杯地灌起闷茶来。

      将午时分,几辆插了雷家旗标的马车终于远远驶来,孟子飞按捺不住心中急切,欢欢喜喜地纵马迎了上去,“师父,义父!”
      “子飞!”孟三娘闻声掀开车帘,遥遥同他招手。一旁骑在马上的,正是他义父韦应。
      周筠也忙不迭地拉着阿奇一同奔了出来,“爹!”
      周森从后面那辆马车上探出头,挥了挥从不离手的长烟枪,亦嘿嘿笑了起来。

      众人分别数月,相见时自然十分热闹。有吴三爷在,车马入城也顺畅许多,中午便去陶然居尽情吃喝一顿。席间说起各自情形,三娘听闻孟子飞在琉璃会上一鸣惊人,不禁又喜又忧,喜的是他有这般本事短短时日便扬名于京师,忧的却是初来乍到显露锋芒恐引旁人嫉恨,言语神色之间倍显关怀疼爱。那边雷少安也拽住韦应问起自家父母近况,韦应只说他爹身体稍感小恙,但尚算康健,还叮嘱他务要专心应考,不可怠慢。雷少安心中虽有忧虑,也知此刻不便细谈,只得暂且压下不提。

      待提及这一行人的安置之事,吴歆本想让大家都住进惜园,孟子飞却另有打算。柳全案后雁鸣楼上下各处都清点修理了一番,腾出好些空房间,兰哥儿便从临风苑搬了出来,潘掌柜着人将整座院子连同两边的厢房一并收拾齐整以备孟子飞所用,可巧师父与义父来了,他便想着让他们并周森老伯都住进楼里去,一来不至给吴歆再添麻烦,二来也可帮忙教习楼里的弟子,两全其美。

      他这番考虑合情合理,吴歆也没话说,倒是三娘有些不解,“我听闻京城里的戏班规矩极多,又重门派师承,怎会同意让我一个外人来插手班内事务?”
      周筠忍不住一指孟子飞笑道,“三娘不必担忧,您如今可不算外人,雁鸣楼的大东家都得听您的话呢!”
      三娘将信将疑地瞥了孟子飞一眼,他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含混带过。阿奇忙在桌子下面扯了扯周筠的衣袖,示意她少说几句。韦应则深深瞧向吴歆,见他镇定自若地一笑,面上神情不由愈发若有所思起来。

      饭后众人也不耽搁,直接去了雁鸣楼住下。孟子飞忙里忙外,好容易才将他们各自安顿下来,转脸就见潘掌柜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院子,“公子,我的公子哎!”
      孟子飞对他这副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的模样已经相当习以为常,只招招手道,“潘掌柜,你来的正好,我这有几位客人……”
      潘掌柜没等他说完便指着门口直跺脚,“圣旨,圣旨到了!”
      “什么?”众人都是一惊,连坐在院里喝茶的吴歆都站起身来,眉间不易察觉地皱起几分。

      孟子飞不明所以地跟着潘掌柜出去,果然见一队身着禁中服饰的侍卫拥着当中一位公公等在门口,只得上前跪了,细听旨意才知是着雁鸣楼在万寿节时入清华园为太后及百官献戏,这话明丰确也说过,可孟子飞只当他是有意卖好借机利诱,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竟成了金口玉言明白无误的圣意,倒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那公公宣完旨,命随侍送上一个大匣子,向孟子飞道,“这是圣上亲赐的衣饰,孟公子登台时配之,想必更添风采。”
      待孟子飞拜谢领过,公公又拿眼细看了一番他的容貌气度,这才微微笑道,“公子天人之姿,无怪有贵人提携,连圣上都青眼相加。”
      孟子飞心中一突,一旁潘掌柜早乖觉地奉上厚重谢仪,宣旨太监也不推辞,坦然收入怀中。

      待一行人去的远了,雁鸣楼并附近围观的百姓这才轰然一下热闹开来。当今天子亲自给一家民间戏楼颁布圣旨,这自然是从未有过的殊荣,早有人四下奔走相告,都道雁鸣楼的孟公子已成了御前红人,不日便要入宫为天家献戏了!
      瞧着外边一片沸沸扬扬的景象,阿正拽拽阿奇,在他耳边偷声道,“主子千防万防,防了下头,没防住上头,这回可得郁闷了。”
      说完便觉一道冷飕飕的目光直戳到自己身上,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忙不迭躲到阿奇身后去了。

      好容易摆脱许多想趁机沾光涌来道喜的看客,孟子飞躲进内院才叹口气,周筠已忍不住好奇凑了过来,“当真是皇上亲颁的旨意?不晓得这匣子里是什么?”
      阿正干笑一声,比划几下嘟哝道,“看这大小,放一副凤冠霞帔倒正好。”
      吴歆听了顿时脸一黑,拿过匣子打开一瞧,就见上层是几样饰品,下层是衣匣,里面放着一套戏服制式的广袖外衫,料子虽然极好,却并无任何装饰花纹,通体素白如雪。

      周筠瞧了半天也没瞧出甚么特别,不禁有些失望,“这衣裳太过素净,怎么穿去登台?何况还是在太后寿诞上,皇上莫不是故意耍人呢?”
      孟子飞微微挑眉,转脸看向吴歆,眼角却瞥到衣匣中几抹金色划过。他心头一动,当下将那白衣取出迎风抖开,就见原本寻常无奇的衣料在光线照射下蓦然间绚烂无匹,一层层纹饰如水波般逐渐显现出来,最终汇聚成一只绕体而飞的五彩流金凤凰,在银色祥云之间顾盼而鸣、展翅翱翔。

      众人见了这般神奇变化,皆惊叹不已,倒是吴歆拈起那袖口,淡淡解释道,“这是将金线同各色锦丝缠绕相接,覆以最轻最薄的雪莹蚕丝,又糅合了钉金绣、纭裥绣、双面异色绣等许多种极难的绣法,十分罕见。”
      阿正扒在阿奇肩头,忍不住又插嘴道,“据说当年隆庆爷特为宫中一位宠妃订制了一件巧夺天工的云凤衣,苏州两百位绣娘花费三年时间才堪堪制成。可惜那妃子命薄,还没等到完工就香消玉殒了……莫非便是这件?”

      周筠听罢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一拍孟子飞的肩膀笑道,“你若穿上它,可要羡煞世间所有的女孩儿了!”
      孟子飞摇头苦笑一声,“那我可真个不敢穿。”
      “皇上已颁下圣旨,哪还容你挑三拣四?快换上让我瞧瞧。”周筠虽说性子豪爽,到底是女儿家,看到这样好看的衣裳自然心动不已,若非担忧弄脏了那洁白衣料,怕是早已爱不释手地赏玩起来。

      孟子飞蹙眉不语,转眼瞧见潘掌柜额上淌汗面色有异,便问,“掌柜的怎么了?”
      潘掌柜叹一口气,愁眉苦脸道,“不瞒公子,咱们楼中最好的琴师昨儿犯了喘症下不了床,旁人恐一时顶不得他的缺,如今又得奉旨献戏,更不能有丝毫差池……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琴师么?”孟子飞立时想到了一个妥当人选,“不如就让……”
      “不如就让我来试试。”吴歆忽然截断了他的话,扬眉一笑。
      孟子飞愣了一瞬,众人也都吃惊不小,潘掌柜更是连连摆手,“哎哟三爷,这如何使得?”

      “怎么,信不过三爷的琴艺?”吴歆笑笑,也不多说,只将眼睛盯着孟子飞,“你是东家,你决定吧。”
      孟子飞对上他笑盈盈的一双眼,嘴角亦忍不住翘了起来,“自个儿送上门来的便宜劳力,为何不要?”

      说着,他当真向潘掌柜交代了一句,“待会带三爷熟悉下楼里的乐师,这几天他就归你管了。”
      潘掌柜一翻白眼差点厥过去,回过神后惊得直抽气,可孟子飞已经转身同三娘和韦应商量起戏目了,只留他在一边苦哈哈地挠头。吴歆却似乎对自己瞬间从叱咤京华的华记当家变成戏楼乐工这件事甘之如饴,一挥折扇当先走了出去,“掌柜的,带我去乐房瞧瞧。”

      阿正看着吴歆悠然自在的背影,不禁吐了吐舌头,“老爷若是知道主子竟然屁颠屁颠地跑来当琴师,书房里的瓶瓶罐罐怕是又保不住了。”
      阿奇却了然一笑,随即摇了摇头,“有那么些个‘贵人’盯着,主子自然是不放心的。”
      他拍拍阿正肩膀,收了笑意沉声道,“咱们也该多留意留意了。”

      匆匆半月过去,到了万寿节前一天,雁鸣楼一众人等赶去清华园试演,在门口按规矩一一检视查验过名姓身份,再由接引太监领入园内。这园子位于奉京西南齐寿山麓,与清逸园、清欣园同为皇家园林,特别之处在于园中囊括进一整片栖梧池的地界,又在湖边建了一座气势宏阔的排云殿,从殿内延展出一条水上步道,直通湖中的凤凰台。明月夜泛舟湖上,仰头是星河灿灿,俯首是波光粼粼,水天交织之间尤为畅怀,太后寿诞正是秋高气爽之时,便常选在此处接见外使、宴请百官。

      孟子飞等人一路走来,一路所见都是美轮美奂的楼宇屋阁、百态争妍的奇花瘦石,不时还有一队队宫女太监鱼贯而过,手里皆捧着各式金瓶玉盏、宝鼎香炉,流水一般送往排云殿中去了。听那领路的小太监言语,单为筹备明日筵席,园里已备下八百头牛羊、三千斤猪肉、五千只鸡鸭,更有不计其数的山珍野味、鱼虾海产、酒水糕点。这还不算宫室修缮、朝贺大祀、出行点景等数额巨大的各项花销,皇家用度之奢靡可见一斑。孟子飞想起进京途中所见各地流民只能以草根树皮勉强果腹的惨况,神色不由愈发凝重。

      正郁郁间,忽然听得身边吴歆亦轻叹一口气,沉沉道,“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孟子飞微微侧首,迎上他含着同样不忍与忧愤的目光,心中蓦地涌过一阵热流——人人都说华记当家唯利是图、狠绝无情,是个铜臭熏天的市侩奸商,他却从不在意这些诬蔑,更不曾费心为自己辩解一句。若非这些时日的相识相知,渐渐看到他藏在恣肆外表之下的坦荡与赤诚,谁又能明白这人胸中亦有一份锄奸扶弱、济世为民的滚烫情义呢?

      大约是他投过去的眼神里嵌着太多欢喜和笃定,吴歆脚步一顿,忽然拉着孟子飞往路边让了让,待众人过去后才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极低的声线里却似有热浪翻腾,“再这样看我,三爷可就忍不住了……”
      说完果然见孟子飞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而后扭头就走。

      落在后边的阿正回头瞅见自家主子那总也吃不饱的颓丧样儿,不由拽住阿奇偷笑起来,“主子当初非要装什么正人君子攻心为上,这会子可难受了……唉哟!”
      话未说完便被吴歆一扇子敲在脑门上,“臭小子,迟早撕了你那张嘴!”

      阿正摸摸脑袋不敢则声,就听吴歆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宫内点了哪些人明日参宴?”
      “除诸位王孙世子外,三阁大学士、各省督抚及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都应召赴会,来京拜贺的十七国使副也会参加。”阿奇回道。

      吴歆眉间微微拧了个结,摇头道,“督抚们也罢了,那些番邦使节惯来没甚么好心眼,说不得又要借机生事,你俩盯紧一点,凤凰台不可出岔子。”
      “主子放心!”阿正赶忙点头,又道,“不过这回肃亲王也在,好歹能镇镇场子,北边那几个刺儿头想必会安分多了。”

      “呵……”提起这肃亲王,吴歆倒有些感慨,“老王爷年近七十还要上战场拼杀,怨不得他们说大胤铁血将枯、后继无人。”
      他沉吟片刻,眸光渐转锐利,“太后寿诞一过就是武举,且看这回能不能选出几个真正的英雄儿郎!”

      凤凰台虽名为台,其实却是一座高愈五丈、阔及九筵的华丽戏楼,分为上中下三层,两侧木阁假山琼树瑶林,剪彩为花缀珠为菓,布景装饰皆是一流。更设有横亘整个戏台的天井、地井,依剧情所需可以喷水吐气,助伶人舞姬腾云驾雾。兼之御中升平署献上的动辄便是数百人的大戏,其中安泰祥和如《庆乐长春》,雄奇恢弘如《紫气朝天》,庄严震撼如《雷音封圣》,气象万千如《河清海晏》,待管弦齐奏丝竹共响,偌大的凤凰台上一时锦绣山河,一时蓬莱仙境,其富丽堂皇、闹热奇炫之处自不可胜说。

      雁鸣楼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戏班,到底出身民间,见了这等皇家气派皆惊叹不已。吴歆见孟子飞也好奇地四下张望着,不由笑了,“这里可说是大胤头等的戏台了,孟公子可还满意?”
      “吴大哥你瞧!”孟子飞闻声拉着他走到台中,指一指空中纵横交错的细索,“力士只需在后台操纵这些索绳,各处彩绸锦幕便能自行升降变化,就像牵丝戏一般,倒也神奇。”
      他环视了整座凤凰台一圈,又忍不住叹道,“真想让师父也来瞧瞧!”

      “好说好说。”吴歆立马冲候在一旁的阿正招手。
      阿正战战兢兢地过来,就听见他家主子气吞山河的一句话,“回去把这买下来。”
      阿正一脸茫然,“买……买什么?”
      吴歆摇着扇子施施然一指脚下,“凤凰台。”

      阿正还没来得及跳脚,就听孟子飞咳嗽一声道,“单买一座台怕是不方便进出,不如连这湖和园子都一并买了吧?”
      吴歆笑眯眯地点头,“买!”
      阿正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栽倒在地,孟子飞只好卷起袖子,亲自将他家那位败家主子拎走了。

      晚间回到雁鸣楼,孟子飞又与潘掌柜、三娘商量了许久,待一一布置妥当才出了院子,却见大厅里吴歆坐在一条长凳上正眉飞色舞地不知说着什么,史朱枸与小豆子一左一右蹲在两边捧着脸张着嘴听得入神,那样子倒跟认了主的小狗似的,就差身后晃个不停的尾巴了。

      “什么会飞的船?我怎的从没听过?”孟子飞走过去笑道。
      “吴大哥在说他游历外洋时的见闻呢!”小豆子转脸见到他,立时迫不及待地比划起来,“不止是会飞的船,还有会吃人的花,会喷火的鸟和会跑会动的铁人!”
      史朱枸也一个劲儿点头,“神……神胡气急!”

      孟子飞忍不住挑了挑眉——成啊,眨眼工夫就把这一大一小收服住了?
      吴歆微微一笑——三爷魅力不可挡!
      孟子飞叹气——归根结底还是脸皮厚……

      “行了,回房歇息去吧,我们也该走了。”吴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小豆子脑袋,拉着孟子飞出了雁鸣楼。
      阿正阿奇正等在门口呢,见两人出来忙将马车驶到跟前,阿正笑嘻嘻道,“主子,美人儿,这会子夜深,又辛苦了一天,坐车回吧。”
      吴歆眯起眼甚是满意地点点头,“爷总算没白养你这么多年!”说着便与孟子飞一同上了车。

      阿奇一扬鞭子,驾起马车往惜园驶去。阿正得意洋洋地靠在车门边哼小曲儿,边还要数落阿奇,“我说什么来着,奇哥你就是根木头疙瘩,一点也不懂主子的心!”
      阿奇被他烦得不行,随口接了句,“甚么心?”
      “笨啊!你以为我为啥要千方百计寻了辆马车来?”阿正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凑到他耳边嘿嘿一笑,“没见主子眼睛都憋绿了么?好容易办完正事,主子自然需要一处安静又没旁人搅扰的地儿,才能肆无忌惮耍流……啊呸!才能跟美人儿好好温存一番嘛!”

      马车里,吴歆正欲揽过孟子飞,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歇息片刻,闻言动作顿时一僵。瞧见那人面上意味深长的神色,他干笑一声,收回手摸摸鼻子又磨了磨牙,“阿正那小兔崽子……”
      孟子飞却笑吟吟的似乎心情很好,自个儿凑到吴歆面前,“来,我瞧瞧三爷的眼珠子到底成了什么色?”

      吴歆一挑眉,抓着他的手按向自己面上,低声笑道,“这里太暗,瞧不清楚,你得亲自摸一摸才知道。”
      孟子飞挣了两下没能挣开,便顺着他的意思轻轻抚上那人温热的眉眼,嘴里倒还嘀咕着,“头一回听说颜色还能摸出来……”

      “当然能。”吴歆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仔细摸摸,说不定连三爷的姻缘都能摸出来呢!”
      他故意眨一眨眼,孟子飞便感觉手心被他眼睫密密扫过,带出一阵细微而鲜明的麻痒,忙不迭收回手,“我就知你又在作弄我!”

      他正欲起身坐回去,谁知马车恰于此时碾过石块狠狠颠簸起来,孟子飞一时没站住,身子一歪,堪堪被吴歆抱了个满怀。
      “瞧,这不就是摸出来的姻缘么?”吴歆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惹得怀中人愈加面红耳赤,转头便冲外头喊道,“阿正,你成心的是不是!”
      阿正张大嘴欲哭无泪,“我……我冤枉啊!”

      他正要揭发阿奇罪状,就听吴歆在里边哈哈大笑,“好小子,三爷重重有赏!”
      “得嘞!”阿正精神一振,抢过阿奇手中的马鞭“刷刷”抽了几下,两匹马登时昂首奋蹄飞奔起来,载着渐渐不闻的笑骂声和随风漏下的几丝缱绻,疾驰在奉京万籁俱寂、月影朦胧的清冷长街上。

      而当黎明再至时,整座城池已完全变了番模样。
      从皇城天启门到外城崇圣门,长及十里的承平大街上张灯结彩、结撰楼阁,原本可容数十辆高车大马并驾齐驱的宽阔街面如今已成了一片旗帜锣鼓、锦绸绢花组成的海洋,九华之灯、七宝之座丹碧相映,景色钜丽。跸道旁每隔数十步便设有一座戏台,南腔北调四方皆乐,侲童妙伎歌舞未休。手执朱漆木梃的禁军将士不断将挤来看热闹的百姓驱赶到跸道两侧的小巷旁街中,却阻挡不住他们四下逡巡的热切目光和鼎沸不息的嬉笑喧闹。古老隐忍的奉京城在令人眩晕的欢乐气氛里摇身一变,成为一位簪缨冠帔、涂脂抹粉的皎皎新贵,成为这煌煌盛世最虚伪的盖头、最讽刺的注脚。

      待时至正午、朝贺已毕,天启门那两扇一年之中只开启寥寥数回的正门终于在内廷大监尖利的唱旨声里缓缓打开,声势浩大的人马仪仗便随之涌进奉京人翘首以盼的欢呼中。
      当先行来的是八头笼着金络头、披着彩流苏的巨大白象,作为这天子卤簿气魄非凡的开路使者。一队队挺胸阔步的步兵走过后,接着是数百披着细鳞金铠、执着锋锐兵刃的甲骑具装,他们本是禁军的菁华、护国的中坚,如今倒成了同跨下坐骑一般的立仗之马,在围观众人的欢呼喝彩中洋洋自得,缓步而进。

      旗队车队之后是两百位擎着红纱贴金灯笼的仪仗护卫和一百位擎着琉璃玉柱宫灯的执事内监成对经过。在他们身后,伴着骤然而起的弦乐声,足需六十名卫士方能推动的玉辂车缓缓行来,珠帘内隐约可见御座之上那位尚未亲政的少年天子正与太后并肩而坐,边忍不住好奇地观察审视着他的臣民,边还要不时向他母亲的殷殷叮嘱俯首称是,而后收紧眉头、抿紧嘴巴,用那副不甚宽阔的肩膀努力撑起一位帝王该有的威严。

      玉辂后头另有八名卫士,轮番高举着一面大旗,杏黄绫底上用黑色丝线绣着“四海升平”的字样,那是太后、天子、皇家、朝廷最常拿来昭告世人、彰显功绩的四个大字,恰如紧跟在法驾之后诸位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和身着黑紫朝服的宰执重臣,他们都心安理得地躲在这面“四海升平”的大旗之下,全不顾那海底翻腾未歇的惊涛巨浪随时会将这艘吱呀作响的龙骧大艛连同依附其上的千万小民尽数吞噬。

      然而这些都不是銮驾出行最令人心潮澎湃的部分,百姓们早早聚拢于此、甘冒烈日守候许久的正戏在队列行将结束时才刚要出场。当身着各色轻纱宫服、手执各式花灯团扇的宫女们袅袅婷婷地走过时,人群中蓦然爆发出一阵阵与天家威仪格格不入的嬉笑声来。
      “看呀!那水灵灵的眸子!”
      “瞧呀!那白嫩嫩的胸脯!”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在一片兴高采烈的调笑声中,扭动起臃肿冗长的身躯行过长街、跨过御河,缓慢滑出它蛰伏了太久的奉京,向能用玉饌佳肴填饱它肚皮、用丝竹歌舞愉悦它耳目的皇家园林蠕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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