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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五五、其流汤汤 ...

  •   五五、其流汤汤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

      孟子飞回到惜园时,天色已近黄昏,闲云晚风信手涂抹出一池明净的暮色,将几枝半开的水莲染作钗环褪尽的美人,顾盼之间自有一种别样的慵懒与恣意。
      他在湖边静立良久,心中鼓沸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平静以后却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茫然之感,教人好没来由地失落不已。

      “若是他在……”孟子飞喃喃自语了半句,不及说完又轻叹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去,抬眼却见对面的小亭之中有一人恰在背坐沉思,正是许久未见的雷少安。
      他想了想,沿湖边小径绕到亭外,屏住呼吸慢慢行至雷少安身后,而后猛然扑上去捂住他眼睛,“打劫!”

      雷少安吓了一跳,下意识反手扣住孟子飞腰身,一使力便将他打横抱起,要往地上摔去。
      “唉哟!”孟子飞双脚离地,身子一歪,忍不住叫了一声,“雷大哥!”
      雷少安回头瞧见他笑盈盈的一张脸,不由又惊又喜,忙将他轻轻放下,“子飞!”

      孟子飞揉揉腰,撅起嘴道,“雷大哥在想什么这么专心,连我声音都没听出来?”
      “真对不住,是我的错……刚刚弄疼你了?”雷少安甚是愧疚,俯身过来要帮他按捏。
      “没事儿,逗你的呢,哪里便那么娇弱了。”孟子飞忙摆手,别开话头笑道,“听阿筠讲,雷大哥这阵子可忙得紧,又是准备武举,又是拜望故交,百忙之中还得拨冗参加各种邀约筵席,怎的今儿却一个人在这躲起懒来?”

      雷少安叹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都是些往来应酬,偏碍着长辈们的面子不得不去,我实在是烦得厉害,能躲会子清静可不容易。”
      “雷大哥文武双全风度翩翩,长辈们自然喜欢,不过那些带着夫人小姐们一起来的只怕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孟子飞一拍他肩膀,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可听说雷大少已被许多大家千金相中,只待高中之后即刻托人上门说亲结姻呢!”

      “子飞!”雷少安俊脸微红,连连摆手,“莫要取笑我!”
      他咳嗽一声,正了脸色道,“你也知道,我如今一心只想参加武举,以后好以所学所长干一番事业,并无意于儿女之情的。”
      孟子飞想起之前雷少安因为谢婉君醉倒街头不肯回家那桩事,倒忍不住笑了,“是是是,雷大哥的心思,我自然明白。”

      雷少安深深看他一眼,一句“你当真明白?”在嘴边转了几转,到底被强自咽下,只换上一个如往常般温和的笑容,“子飞,到了京城这些日子,你开心吗?”
      “这个嘛……”孟子飞愣了一瞬,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下意识感慨道,“跟东山比起来,京城太大了,人也太多了,我……”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陶然居的露台上,吴歆也是这般对自己说的,不由蓦地住了口,心中浮起几分又是惆怅又是甜蜜的柔情——有些话当时不及细思,偏要到自己说出口时才会忽然领悟那些藏在寻常话语之间的细密心事,不过你我二字。

      雷少安见他怔怔地不说话,只当触动他思乡之意,忙宽慰道,“子飞不必忧心,你师父与义父一行已到河南地界了,再过一旬想必便可相见。”
      孟子飞回过神来,有些赧然地咳嗽一声点点头,又问道,“雷大哥,你喜欢京城吗?”

      雷少安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难得十分坚决,“我不喜欢这里。”
      孟子飞有些疑惑地瞧过去,就听他垂眸敛眉道,“托父辈福荫,这些时日我也接触了不少达官显贵,他们有的是权倾一方的边疆大员,有的是执掌国计的朝中栋梁,有的是声名赫赫的学士大儒,这些人本应是为社稷尽瘁、为苍生请命的,可我所见所闻却尽是自命清高的空谈、汲汲名利的怪论。”

      雷少安讽笑一声,向来温和的面上竟少见地透出几分冷意,“甚至……连行路快慢都须按官职高低排定次序——礼部主事徐寅散值时因肚痛脚下急了几步,赶到了郎中陈乔前面,即被责为不敬,罚去文载院抄书一月,前日宴席上,吏部右侍郎许致远还将此事当成一桩笑话说与大家听。”
      他默了片刻,随即摇头叹道,“由小见大,自此及彼,京中逢迎附势之风如此盛行,我实不敢细想,朝堂之上又是怎样一个情形。”

      孟子飞见他神色沉郁,少不得要开解几句,“雷大哥也莫要钻进牛角尖去,反把自己的满腔豪情生生磨灭了。朝堂风气如何、旁人如何行事或许由不得我们掌控,但倘若人人都因厌恶世事浑浊而自闭桃源、远遁红尘,只怕这天下便永没有风清气正的一日。板桥先生说‘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正是这个道理。即便身单力微所成有限,只要俯仰无愧、此心不负,又有何憾?”

      “俯仰无愧,此心不负……”雷少安定定地望了他良久,眼神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不错,不错!”
      他一把抓住孟子飞的手,释然一笑,“还是你心性通达,是我迂钝了。”
      “不是迂钝,是该乐饥了!”孟子飞笑眯眯地拉着他出了亭子,“走,吃饭去!”

      待到了膳厅,孟子飞只见着周筠与秋水两人,却不见阿奇踪影,问起时才知阿奇亲去整理打扫新置办的一处宅院了。
      “阿奇大哥怎的没让你去帮忙?”他笑着看向周筠,“论起采买物品逛市集,可没人赢得过你。”
      周筠脸红红地哼了一声,倒是秋水抿唇一笑,摇摇头道,“这话错了,哪有让新娘子自己去布置新房的道理?”

      孟子飞一吐舌头——还真把这茬儿忘在脑后了!
      算算日子,今儿已是七月二十六,九月初一武举开试,初六则是阿奇与周筠大喜之日。孟子飞边想边心不在焉地吃完饭,问清阿奇宅子位置,便借着去帮忙的名义溜了出去。

      阿奇选的宅子位于广济寺附近,离惜园只半炷香脚程,孟子飞一路行来,就见街边高木参天,门前花影绰约,端是古意盎然、清静无扰,很符合阿奇的风格。但转过街口再穿一条小巷出去,便是人声喧嚷的街市主道,显然是兼顾了周筠爱玩爱闹的性子。
      走到门口时,刚巧见阿奇领了几个人将顶上喜气洋洋的大红绸挂好,孟子飞迎上去笑道,“阿奇大哥辛苦了,我来帮你搭把手!”

      阿奇回头见是他,便一旋身跳了下来,拍怕手上的灰尘,亦是扬眉一笑,“这会子差不多都收拾妥当了,你来得正好,替我瞧瞧可还缺什么不缺。”
      说着便领孟子飞进里头转了一圈。这院落虽不算大,两个人连同周森一起住倒也十分敞亮,整个宅子布置得利落雅致,屋里屋外还有好些可爱小狗的摆设装饰,孟子飞记得周筠肖犬,可见是特意为她精心挑选的,不禁大大感慨了一番阿奇的体贴情意,倒教这不善言辞的汉子甚是赧然起来。

      看完宅子,两人便一道往回走去,孟子飞趁机问他,“阿奇大哥,你久居京城,可知如今朝堂之上大抵是个什么局面?”
      “朝堂?”阿奇微微一愣,“你是指什么?”

      孟子飞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只轻声哼唱起一首京中小儿时常挂在嘴边的歌谣,“一川水,两重山,四九城里看风光。东富贵,西贫寒,南北命数拆两行……”
      他声音清亮隽美,平日里唱戏时千回百折声动梁尘,此刻用着软糯音调唱起童谣来倒别有一番味道,阿奇想到这若是被他家主子听着了,必要时时缠着人唱到声嘶才肯罢休,便忍不住偷笑起来。

      “阿嚏!”京郊官道上,吴歆一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连胯///下马儿都惊嘶一声,原地打了几个转。
      身旁阿正一勒缰绳,笑嘻嘻地凑上来,“主子,美人儿又在念叨您了吧?”

      “什么叫念叨?”吴歆瞪他一眼,揉揉鼻子,颇为自信地一点头,“必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你家貌美如花、秀外慧中的主子想念得紧啊!”
      如此恬不知耻的言论连阿正也听不下去,一甩鞭子便飞也似地跑了。

      只是没一会儿,阿正又调转马头驰了回来,指着前头道,“爷,崇圣门好像封了不让进,路口有官兵设了路障在拦人呢。”
      吴歆微微皱眉,策马行至一旁的山坡上瞧了瞧,就见前边停了许多车马,乱哄哄的挤作一团。再看天色,已然快黑得透了,此时怕只有东西两处城门还开着,只是绕过去又得多费个把时辰。

      “主子,要不今儿就去南平苑歇着吧,明天一早再进城?”阿正赶上来问了句。
      “不,今晚就回。”吴歆一转马头进了官道旁的树林,“走小路!”
      阿正一吐舌头,赶忙也跟了上去。

      “……左一相,右一将,当中杵个铁棒棒。金华光,玉满堂,不见白马少年郎。”
      孟子飞唱完了才笑道,“这‘左一相’的‘左’,想必就是指当朝首辅左中堂吧?”
      “不错。”阿奇点点头,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往前走,“先帝建宁帝驾崩之时太子尚在襁褓之中,遗诏便指定呼延浩、种师成、翁宓、载顺、左怀安五位心腹股肱为辅政大臣。十余年过去,呼延浩、翁宓两位老臣已然作古,载顺于数年前托病请去,种师成则卷入东西两宫太后之争,事败后被逐出京城,死于流放途中。如今只剩一位左怀安左中堂,是当今军机大臣之首,朝野都尊称他为首辅大人。”

      “那‘右一将’是指哪位将军么?”孟子飞细想了一遍当朝武将,似乎都没有能与左怀安分庭抗礼的份量。
      “非也非也。”阿奇摆摆手,细细向他解释,“此‘蒋’非彼‘将’,说的是太师蒋子羲。这位老先生学富五车、德高望重,偏生了个牛一般的犟脾气,且素来与左首辅不合,据说每逢朝上有大事要决议,最后几乎都以他俩吵到不可开交而告终,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句歌谣。”

      “原来如此。”孟子飞这才明白过来,又听阿奇微微一哂,“这两人虽表面上吵得热闹,可蒋太师身为帝师,其实并无实权,不过在口舌上与首辅争一争罢了。朝堂中真正的腥风血雨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这句话语气深沉意有所指,倒不似随口感慨,孟子飞心头一跳,思忖片刻方道,“我听说左首辅为人低调、长袖善舞,朝中大半官员都唯他马首是瞻,年节时去相府拜见的马车可以排满一整条长泰街,但左首辅一概拒之门外从不见客,倒也令人称奇。”

      阿奇点一点头,淡淡道,“当年宫中大监赵则荃与外戚笪猛内外勾连结党营私,闹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浑浊不堪,左怀安却不动声色地隐忍数年,直到时机成熟才一举发力,将阉党一网打尽,可谓城府极深。再想想五位辅政大臣之中,只有这位左大人历经风雨,至今仍屹立不倒,自然有他过人之处。只是……”
      他话音一转,露出几分似遗憾又似讽刺的意味来,“只是如今皇上亲政在即,他本该顺势而为抽身而退,成全自己尽忠社稷、辅弼幼主的贤良之名,可左怀安却反而犯起了糊涂,将手中权势抓得紧紧的舍不得放,甚至定下规矩,凡有紧急事务可以越过六部直接将折子递至军机处以便宜行事,连官家都抛在一边了。”

      “嚯,首辅大人够威风的。”孟子飞吐了吐舌头,又问,“不过‘铁棒棒’又是何意?”
      “那自是指肃亲王明珩了。”阿奇笑笑,“明珩当年因在川贵剿匪平乱有功,被封为肃亲王,手下还有数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北骁军,他如今虽然常年驻守在边疆,但大胤兵权泰半都握在他手中,可不是根铁棒么?”

      “肃亲王年纪应该不小了吧,怎的还要不辞辛劳驰骋沙场?”孟子飞想起之前沈天文倒是提起过这位正是明丰的爷爷,“莫非也跟左首辅似的,舍不下这份权势?”
      “呵……”阿奇低低一哂,“左首辅或许是舍不下放不开,肃亲王却是不得不如此,若不在战场上拼命,只怕他那些个不争气的子孙们早已被送上龙头铡了!”
      孟子飞微微挑眉,待要追问时,阿奇已咳嗽一声转了话头道,“不过我等皆是平民百姓,茶余饭后听来几句闲话,倒也算不得数。”

      正说话间,两人已转到主街上来,就见前方灯火通明锣鼓喧天,一队披红挂绿的车马缓缓驶过,里头夹了好些样貌穿着与中土迥异之人,路边还有执杈的兵士正在驱赶阻拦看热闹的民众。
      “这是怎么了?”孟子飞有些莫名,倒是阿奇笑道,“应是边塞诸国的使臣们进城了。”
      “使臣?”孟子飞稍一思索便即明了,想必是为庆贺太后寿诞而来。

      “这几日京城中颇不安定,瞧这情形,怕是从各处调了兵力来,务要保证使臣安全,早间碰到江都司,还说顺天府大半府兵也被抽调来护送使臣,连他自个儿都被征用了。”阿奇轻轻摇头,“可见咱们大胤向来不管里子怎么样,面子是绝不能失的。”
      听得这句话,孟子飞脚下猛地一顿,只觉心里一寒,脑中一直若隐若现却始终没能抓住的线索忽然串联了起来。

      “怎么了?”阿奇见他面色有异,不禁微微皱眉。
      “夜雨楼……夜雨楼要对顺天府下手!”孟子飞抬头瞧了瞧天色,急急道,“阿奇大哥,劳你立刻去通知江都司,顺天府有变,请他速速带兵回援!”
      “甚么?”阿奇一惊,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孟子飞三两下跃上屋檐,早去得远了。
      他犹豫片刻,到底一跺脚,转身往另一边奔去。

      孟子飞才赶至顺天府大门外,就听轰然一声巨响,里头顿时火光冲天。他再顾不得许多,随手抽了条帕子蒙住脸,当即闪身而入。
      同样被这一声惊动的顺天府尹林正源此刻正欲从书房出来查问究竟,忽见府里师爷和津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大人……有,有刺客!”

      “什么?”林正源一惊,正待追问,就听外头传来“桀桀”两声怪笑,一个瘸腿老人拄着拐杖走进院子里。他钩鼻细眼,半张脸被青斑覆盖,咧嘴笑的时候露出满口黑牙,映在火光之中犹为骇人,“林大人,别来无恙啊。”
      “是你!你竟然……”林正源似乎识得这人,甫一见他便身躯一震,面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林大人是想说,我竟然还活着?”青面老人一瘸一拐地走上前,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托林大人的福,小老在鬼门关上着实走了好几遭,可惜小老命硬,阎王爷也不敢收,倒是指派小老今夜来做一回勾魂使,送林大人上路!”
      说着,他抬起手中那根拐杖对准了他们,一按动机关,底端便“咔哒”一声分开了,露出当中一截明晃晃的三棱刃,上面仍有未干的血渍,顺着刃槽不断滴落下来。在他身后,院门口守卫的府兵们早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胸口皆有一个血洞,显然是被那三棱刃穿心而亡。

      “大人小心!”和津眼见不妙,当即一把将林正源推进房里,自己挡在门前,颤声道,“大人,学生先走一步,您……保重!”
      “和津!”林正源扑到门边,就听外头一声惨叫,一蓬鲜血洒上门板,同侪十年的师爷已然倒地气绝。

      林正源一时目眦欲裂悲愤交加,正待挣扎着起身与那青面老人力拼到底,身后忽然有人破窗而入,一把拽住他急道,“林大人,跟我走!”
      下一瞬,两扇门板被“哐”的一声震开,青面老人已跨过横倒在地的和津尸身走了进来,随即微微皱眉,眯起眼睛四下扫视一圈,只是房内哪里还有林正源的踪迹。

      “唉哟,居然在韩老怪眼皮子底下跑了。”他身后有人吹了声口哨,闲闲笑道,“这位林大人身手可真不错。”
      韩天宝冷哼一声,转头瞥了那说风凉话的同伙一眼,“还不快追?”

      “急什么?有云罗在的地方,他还能跑到哪里去?”那人穿了身火一般的红衣,不紧不慢地踱过几步,又探头进来瞧了瞧,“书房里也有卷宗?”
      “放火烧了便是,这可是你的拿手好戏。”韩天宝懒得理会这些琐事,一转身便不见了。

      “老东西,还真会使唤人。”红衣人嗤笑一声,随手一挥,衣袖如火焰般飞舞跃动之间,纷纷扬扬的粉末便四下飘散开去。
      他悠然走到院子里,伸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立时“轰”一下蹿起了丈余高的鲜红火苗,整间屋子转瞬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真美。”红衣人似笑非笑地赞叹一句,却没有回头欣赏自己的杰作,只接住一片被高温灼得枯黄蜷曲的落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这奉京城里的火一旦燃起,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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