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吟（重修）》墨简书

54、五四、首阳之巅

　　五四、首阳之巅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夜半时分，一个黑影熟门熟路地翻进雁鸣楼后院的小楼，推开其中一间屋子虚掩着的窗扉，闪身进了屋内。屋内留了一星微弱的烛火，桌上的茶水也温着，似乎还在等待深夜之中的客人来到，只是卧榻上的主人却已蒙着被子睡得香甜了。
　　“小青鸾？”那人笑吟吟地唤了声，走到床边想去拍拍他，“还生气呐？”

　　才走近床头，他忽觉不对，当下足尖一顿连退数步，又一扬手中短刀冷冷喝道，“谁？”
　　“不愧是夜雨楼的顶尖杀手无影刀凤九，阁下好耳力。”床上人朗声一笑掀被而起，长身立于他对面，正是孟子飞。
　　“是你。”凤九眯起眼睛笑了笑，他今日没有蒙面，一张脸原本瞧起来还挺俊朗，这一笑倒蓦然透出几分邪气来，“小青鸾倒是什么都肯对你说。”

　　“他并不知你身份。”孟子飞摇一摇头，“青鸾只说数年前他跟踪而去瞧见玉然与一老者在郊外墓地密议，不慎露了踪迹惊动那老者，竟欲对他下杀手，紧要关头正是阁下暗中出手相救，将青鸾安全送回的。”
　　他语音一顿，抬眼看向凤九，“我猜，那半面青斑的老人应当是夜雨楼十一夜煞之中的阴阳老怪韩天宝，是也不是？”

　　凤九微微耸肩，淡然道，“你说是便是吧，反正我不认识。”
　　孟子飞一笑，并不追根索底，只转过话头道，“阁下既然救过青鸾，想必有些渊源，为何要在雁鸣楼对柳全下手，害他遭这无妄之灾？既已被你牵连入狱，又为何要引我去巡捕营相救于他？”

　　“问题真多。”凤九皱一皱眉，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闪身到了窗边，“告诉小青鸾，我走了。”
　　“江湖人都说，无影刀凤九杀人如麻百无禁忌，唯独有一个奇怪的规矩，从不杀铁匠，无人知晓为何如此。”孟子飞也不拦他，只坐下来悠然斟了两杯茶，“这个问题，阁下可愿意为孟某解惑？”

　　凤九脚下一顿，转身冷冷地看过来，“你想说什么？”
　　孟子飞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我今日与青鸾详聊后才知，原来他爹贺永昌也是一名铁匠，在他很小时便死于非命了。”
　　“青鸾奶奶说，他儿子为人忠厚，手艺很好，犁头剪子样样都能打。后来，贺大伯接了一单奇怪的活计，要替人重铸一对断刀，没想到，正是这桩活计断送了他性命。”

　　听到此处，凤九沉沉一笑，阴恻恻道，“你胆子不小，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的人，如今都已成白骨了。”
　　孟子飞并不惧他话语中赤///裸裸的威胁，只轻轻一叹，“江湖中的恩怨纷扰原是由不得人掌控的，无论如何，我代青鸾谢你这些年相护之情。”

　　凤九沉默半晌，忽而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你还知道什么？”
　　孟子飞眨眨眼，十分纯良地看过去，“我只是在想，夜雨楼酬金动辄千两万两，近来怕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倒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大主顾，个个财力雄厚至此？”
　　“京中富贵地，有钱人比比皆是，远的不说，孟公子身边不就有一个么”凤九忽然邪气一笑，眼中露出几分意有所指的兴味来。

　　孟子飞心里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孟某下午特意去了趟顺天府，找江都司要了一份夜雨楼犯案名录，发现所涉被害人身份天差地别，有军中长官、一县之令，有地绅豪门、买办商人，也有似柳全这样的无名之辈，这倒是件稀罕事……”
　　“夜雨楼只管收钱杀人，只要银子给的够，天王老子也敢杀，这有甚么稀罕？”凤九抿一口茶，随即皱了皱鼻子，似是有些嫌弃这茶味寡淡。

　　“阁下说的不错，正是如此。”孟子飞微微一笑，修长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夜雨楼杀天王老子合情合理，杀平民百姓则事出反常。花百倍的价钱请绝顶高手去办一件寻常武夫就能做到的事，好比用削铁如泥的宝刀去切菜瓜，谁会这么傻呢？”
　　“就算有某个非杀不可的理由，必得由夜雨楼出手，这种情形断不会连续出现好几回。”

　　孟子飞抬眼望定了他，眸光蓦然锐利起来，“最大的可能是，这把刀已经成为某个人的专属工具，所以用来宰牛也好，杀鸡也好，切瓜也好，只要能方便顺手地达成目的，如何使用并不重要。”
　　凤九不语，目光幽幽地瞥过手中茶盏杯沿沾着的几点浮沫。

　　“我听说，夜雨楼自上一代楼主彭邪去世后曾沉寂许久，楼中人大多散佚隐退，近一二年来却忽然又声势煊赫如日中天起来。一个本来即将衰败的门派如若不是从内部变革中兴，那必然是倚借外部的势力扭转颓势。”
　　凤九哼笑一声，傲然道，“我夜雨楼纵然百般不济，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也绝不会向其他帮派摇尾乞怜。”

　　“江湖帮派或许不可能，但若是江湖之外的势力呢？”孟子飞顿一顿，留心看凤九的神色，果然见他眼神不易察觉地一变，不禁勾了勾嘴角，“看来确实有个大金主啊。”
　　凤九微微皱眉，手指不自觉摩挲着短刀的刀柄，似乎已动了杀心。
　　孟子飞却恍若不觉，从怀里掏出薄薄两页纸展开在桌上，正是他抄录下来的死者名单，“有时候，官府查案时对私人恩怨调查得太过细致也非好事，常常陷入零碎线索的似是而非之中。将视野放宽一点，将目光拉长一点，或许就能找出这些人的共通之处，阁下以为呢？”

　　凤九眼中风云变幻不定，最终却一点点消散平静下来。他慢慢喝完杯中残茶，站起身向门外扫了一眼，提高音量道，“劳烦孟公子转告小青鸾，我大概有一阵子不能来看他了。若是想见我，就去闯个小祸惹点麻烦，我自然会出现。”
　　“呸！”躲在隔壁的青鸾忍不住啐了一口，脸色微微涨红——谁会想见这个混蛋？

　　凤九走到窗边探出身去，忽又回头向孟子飞意味深长地一笑，留下一句——
　　“你这般聪颖，不如猜一猜，夜雨楼下一个要杀的是谁？”

　　凤九留下的这句话果然让孟子飞有些不安，他冥思苦想了一夜，到底没想通凤九话中所指。其实昨夜所说大部分是他自己猜测，不过于言辞交锋之中借机试探揣度一二，但凤九的反应显然证明他的猜测很有可能就是事实。可惜他手上线索太少，对于夜雨楼幕后金主的身份委实无法推断，更没法猜出他们接下来的刺杀目标。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孟子飞才揉着眼睛恹恹地下了楼，却见青鸾与史朱枸这一对同蹲过大牢的难兄难弟居然又凑到一起，搬了两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禁打趣道，“你俩怎么学起厨房里那只大花猫来了，也不嫌热得慌？”
　　“恩公！”史朱枸笑眯眯地招呼一句，十分乖觉地跳起来要将马扎让给他，孟子飞忙摆摆手示意不用。

　　“在牢里待了那么久，自然要好好晒晒去去晦气。”青鸾伸了个懒腰，转脸瞧见他面色不佳，皱一皱眉道，“倒是你，怎么瞧起来精神不太好？”
　　孟子飞心说还不是被你那位护花使者一句话闹的，只是这话决计不能说出口来，否则怕是要被这朵刺儿花狠扎一通，便笑笑道，“昨儿喝多了茶有些睡不着。”

　　“孟大哥！”小豆子刚好拎了个食盒过来，忙三两步蹿到他身边，“我想着你也该起了，就给你送些点心垫垫肚子，马上就吃午饭了。”
　　“我也没吃朝食呢，你怎的不给我送？”青鸾凑过来嘟哝一句，顺手拈起块软糕嚼了嚼。
　　“去去去，就剩下这点了，孟大哥自己吃还不够呢！”小豆子赶忙护住食盒不给他吃。

　　“云片糕而已，有甚么稀奇？”青鸾撇一撇嘴，摸摸肚子觉得确实有些饿了。
　　“往日里是没甚么稀奇，可如今外头官差又是封路又是盘查，好些商铺都关起门不敢做买卖了，能买着这糕可算本事哩！”小豆子一昂脑袋很是得意，献宝似的将食盒送到子飞面前。
　　“小豆子真机灵！”孟子飞夸了一句，拿了块糕点先塞进小家伙嘴里，又招呼青鸾和史朱枸一起来吃，“这两天京城里还是乱糟糟的？”

　　“乱着呐！”小豆子老模老样地叹了口气，“顺天府差爷倒也罢了，办案时还知道不得随意扰民，巡防营、步兵营里的那些丘八就可恨极了，借着给上司报仇的名义愈发气焰嚣张，进了铺子若是不先奉上二两勾问银，立时便要以逆贼的名义带走，这叫人还怎么做生意？只恨前夜里那一把火烧得不够旺，没把那群吸血吃肉的王八羔子统统送去见阎王，说不得还能帮谢范二位爷多收点儿勾命银呢！”

　　他一席话说得孟子飞与青鸾都笑了，只有史朱枸一脸茫然，“谢范是谁？”
　　“七爷谢必安，八爷范无救，是我们民间传说中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孟子飞解释一句，又问小豆子，“既闹得这般凶，可曾抓到嫌犯？”
　　“一个没抓着！”小豆子一摊手，“交不出勾问银的倒抓了不少，连小帽胡同里做了几十年灯笼的老倪头都被带走审问了，早上潘掌柜还在叹气呢，说咱楼门口的灯笼坏了也找不着人来修，实在是不像样子。”

　　一提灯笼，孟子飞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凤九那夜特意来雁鸣楼引自己去救青鸾，可他怎知自己会武呢？
　　他脑中转了两转，忽然拉住青鸾急急问道，“初八那天夜里，他可来过？”
　　“什么？”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青鸾一时没反应过来。

　　“七月初八，你祭拜玉然那天，他可来过？”
　　青鸾这才明白他问的是凤九，“初八……好像来过。”
　　“什么叫好像？到底来没来？”孟子飞急道。
　　青鸾有点不自在地抿一抿嘴，而后方才点点头，“那天晚上楼里有个小厮被吓到，说是撞鬼了，我还当是他故意胡闹，跟他吵了几句。”

　　孟子飞心下了然——凤九应是无意中撞见自己跟踪莫平西而去，这才发现他会武艺。
　　只是如果当时凤九也一路跟随，小刀会在城西的据点怕是已然暴露。再想想凤九昨夜留下的那句话，夜雨楼若真的被朝堂势力收归麾下，不论是谁，都必欲将意图谋反的刘小刀等人除之而后快。
　　一念及此，孟子飞顾不上同众人解释，一转身匆匆出门去了。

　　“孟大哥！云片糕……”小豆子跟在后头喊了两声，无奈人已去得远了。
　　青鸾拍一拍他脑袋，笑道，“行了，你孟大哥有正事要忙，这云片糕就留给我们享用吧。”
　　小豆子嘟着嘴，见青鸾吃得甚美，忽而眯起眼嘿嘿一笑，“那咱不如来聊聊你的那个‘他’吧！”

　　话音刚落，果然见青鸾边咳边捶胸口，似是哽住了。好容易顺过气来，他狠瞪小豆子一眼，啐道，“什么我的他你的他，他是谁呀？小爷不认得！”说着便气哼哼地上楼回房去了。
　　小豆子一句话把人气跑了，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转脸就见史朱枸蹲在一旁龇牙咧嘴地抱头，不禁奇道，“傻大个你怎么了？”
　　“中土话好难！”史朱枸苦着脸看他，“所以，到底是我的，你的，还是他的？”

　　待赶至城西那条窄胡同门口，孟子飞左右瞧了瞧，未发现甚么异样情况，便学莫平西的样子，在门板上三短一长地叩了一遍，只是候了许久都无人应声。他又试了一回，依然毫无反应，心想他们大约都已撤离了，只得转身往外走去。

　　才走几步，迎面行来一个身形佝偻、头戴斗笠的老人，他经过孟子飞身边时似是体力不支，身子摇晃几下，“唉哟”一声摔倒在地上。
　　“老人家当心！伤着没？”孟子飞忙将他搀扶起来，关切问道。
　　“头……头晕！”老人哼哼两声，颤巍巍地抬手指了指对面，“劳烦小哥送我去医馆瞧瞧。”

　　孟子飞依言将老人扶到医馆，正想招呼大夫来为他诊治，就见老人忽然敏捷地一跃而起，反手关门落锁，而后扯掉了用于伪装的花白胡子与斗笠，可不正是刘小刀。
　　“刘大哥！”孟子飞甚是惊喜，“原来是你！”
　　刘小刀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子飞兄弟别来无恙！”

　　“帮主！”“孟小兄弟！”
　　医馆后堂这时又出来几个人，都是之前见过的小刀会成员，莫平西、卢全东自不必说，另一个精瘦中年人则是以智计著称的诸葛南。

　　“没想到几位大哥都在。”孟子飞从窗隙间瞧了一眼外头街道，急急道，“如今官差满城搜捕，诸位怎的还逗留此地？”
　　“子飞兄弟放心，帮中大部分人当夜就已经撤出城外了，我们几个稍后便走。”刘小刀似是全不将那帮皇城兵放在眼里，当此禁卫森严之时亦能来去自如，“本打算今夜去雁鸣楼同你道别，没成想你倒自己来了。”
　　孟子飞点点头道，“我见风头甚紧，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瞧瞧。”

　　“说来还要多谢子飞兄弟为我们传递消息，我等筹谋多时，原计划待太后寿辰之时动手，得了信后当即决定提前行动，除巡捕营、步兵营、城防营、绿营四大营外，连同明丰、梅琦、黄洛等人宅第在内，八处同时起事，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虽是小试牛刀，难免有疏漏未尽之处，倒也打响了我们小刀会的名头。”刘小刀扬眉一笑，言语之间意气风发。
　　孟子飞想起之前听闻的种种传言，暗道果然是刘小刀自己为造势而放出消息，看来此番他们已决心公开要反，再无须任何遮掩。

　　他犹豫片刻正待开口，却被刘小刀抢先挥一挥手截断了话头，“子飞兄弟，我知你心地仁善，不忍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但我等不反尚有活路，却不见这京城之外有多少黎民百姓在饥贫绝望之中苦苦挣扎，谁在意过他们的生死，谁能护佑他们的安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愤然反抗，只要当得一个‘义’字，刘某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孟子飞心头一热，肃然道，“刘大哥肝胆轮囷、气魄凌云，小弟佩服！”

　　刘小刀微微一笑，抓着孟子飞的手道，“这一二十年来，九州大地烽烟未绝，前有李猛、王康于四川揭竿而起，后有淮海义军自荆楚席卷中原，虽然未竟全功，但英名之盛，犹在民间口耳相传。如今齐鲁等地燎原之势已发，只待有人振臂一呼，天下志士云集。刘某虽名为小刀，却愿以这血肉之躯铸作一柄召集群雄、啸咤风云的屠龙之刀，从今往后，我等必将栉风沐雨、披荆斩棘，势要推翻燕廷暴///政，收复汉家河山！”
　　莫平西等人右手握拳放在心口，齐声低呼，“推翻燕廷暴///政，收复汉家河山！”

　　孟子飞见他们个个豪情万丈、慷慨激昂，亦觉一腔热血滚烫，当下约定日后以飞鸽传信、互通消息。东子乘兴取来自酿烈酒，众人各干一碗，权作壮别。

　　待子飞走后，莫平西方才将憋了许久的话一吐为快，“这位小兄弟人品武功皆为一流，就是太过瞻前顾后，怎的死活不肯与俺们共举大事？”
　　“他那样性子的人，最是外柔内刚，不可逼之过急。”刘小刀笑了笑，转而问诸葛南，“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已在城外五十里处的落雁坡集合，只等帮主一到，即刻便可出发。”诸葛南躬身回道。
　　“好！”刘小刀拿起那把长绝刀，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以宏阔大度自居，却终究容不下他们的奉京城，毅然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