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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薇亦柔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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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薇亦柔止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百芳苑最雅致的包厢里,今夜仍是一如既往的喧嚣。满眼皆是温香软玉,满耳尽是温言软语,丝竹悠悠、觥筹交错,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弥漫着美酒的香醇与美人的娇笑,将窗外的夜色勾勒成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迷离。只是这般热闹的氛围里,偌大酒桌的两侧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没来由地为这场醉生梦死的狂欢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吴歆笑意盈盈地轻啜一口身边女子送到他嘴边的酒,又与另一侧的姑娘打趣几句,这才抬眼看向僵硬着身子坐在对面的孟子飞,微挑了眉道,“子飞兄弟,怎么不喝酒也不说话呢?莫不是喝不惯这里的百花酿?”
“对不住,不会喝。”孟子飞干笑一声,显然不太乐意理会这人。
“大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吴歆慢悠悠替他斟了杯酒,眼珠一转,笑容中露出几分促狭,“莫非子飞兄弟还在记恨那天我摸你手的事儿?”
“噗……”听了这话,桌边几个陪酒的姑娘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
“…………”孟子飞深吸一口气,就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这厮简直没脸没皮!
见他气鼓鼓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两只耳朵都通红通红的,吴歆心里已是乐开了花。只是逗完还得哄回来,他便咳嗽一声,指指自个儿的眼睛,撇一撇嘴道,“我可实实在在被你揍了一拳,也算扯平了罢?不如今晚我做东,咱们不打不相识,这便化干戈为玉帛,交个朋友如何?”
孟子飞不知道这人心里的算计,想起那日他被自己打得眼圈乌青惨兮兮的样子,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吴三爷客气了,在下先干为敬。”
“好!”吴歆笑得眉眼弯弯,亦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他拿过酒瓶,又斟满两杯,亲自递到孟子飞面前,“不瞒你说,自打我来了东山县,这酒就没喝过瘾过!今日有子飞兄弟作陪,又有这么多知情识趣的美人相伴,咱们必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孟子飞不好推脱,勉强又饮了几杯。见吴歆越发得趣,他终于忍耐不住,推开面前的杯盏站起身来,“三爷盛情,在下心领了。只是尚有要事在身,此刻需得先行一步……”
“唉唉,别急嘛!”吴歆不由分说地将孟子飞按回座位,又凑到他耳边痞痞笑道,“眼下头等大事便是陪美人喝酒,其他的事,我让阿奇替你去办就是。”
说着就提声唤道,“阿奇!”
孟子飞见阿奇推门进来,稍稍犹豫了一瞬,想起周筠对他甚是赞赏的评价,当下有了决定,便走过去与他耳语几句。阿奇听了,面上露出些微惊异之色,下意识地看向吴歆,就见吴歆冲他微微一点头,他便不再多言,直接退了出去。
“这就对了……”吴歆哈哈一笑,拉着孟子飞继续饮酒作乐。他惯是走南闯北的,各处人情风物见识极广,兼之妙语连珠巧舌如莲,逗得满桌的姑娘们咯咯笑个不停。孟子飞坐在一旁原本仍有些拘谨,但见吴歆并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与青楼女子狎弄调戏、肆意轻薄,只当是寻常酒楼宴饮般说说笑笑,紧绷的身子渐渐也便放松了一点。吴歆就见他虽不多话,神情却不再冷淡如霜,听至有趣处偶尔还会露出些微笑意,心中自然十分畅快得意,这桌上的气氛倒是比一开始融洽许多。
只是才饮过几杯,雅间的门忽而被人猛地推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醉醺醺地闯了进来。他睁着一双迷蒙醉眼,也没瞧清楚是谁,便伸手要去搂坐在门边的姑娘,“阿香,阿香,快过来扶爷一把!”
那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躲了开去。那人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到桌子底下,不由发起怒来,“贱蹄子,成心想摔死爷吗?”
“唉哟,我的王公子!您这是走错房间啦!”后头老鸨忙跟进来,招呼几个小厮过来想把他扶出门去,边还忙不迭地跟吴歆陪不是。
那王公子却不依不饶地指着适才躲开他的姑娘骂骂咧咧,“他娘的贱货!出来卖还装什么黄花闺女?大爷花了钱,就是来寻乐子的,谁不乐意给爷碰,老子就当众把她扒光!”
说着,他伸手扯住那姑娘的衣裳猛力一撕,大半个肩膀连着胸口的雪白肌肤立时暴露在外。姑娘惊叫一声,含羞带愤地捂住胸前被撕破的衣裳,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
下一瞬,王公子忽然被人左右开弓隔空连甩了七八记耳光,抽得他一张肥脸又肿了一圈,晕晕乎乎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腿弯又是一麻,立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杀猪一般唉哟唉哟叫唤起来。
“好一张不干不净的臭嘴。”吴歆一拂衣袖,冷冷笑了,“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天王老子还是混世魔头?这般蛮横嚣张盛气凌人,爷今儿也算是见识了。”
“你……”那王公子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嘴巴里满是血水,话也说不清楚,爬也爬不起来,只能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呜呜啊啊不知在叫嚷些什么。
老鸨也吓坏了,忙把王公子扶起来,两边儿赔礼道歉想息事宁人,“唉哟我的爷!王公子多喝了几杯,酒劲上头脾气大了些,都是误会,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说来说去,都是我们楼里的姑娘不懂事,恁地扰了您的兴致,该罚,该罚!”
说着便要去拉一旁犹在默默流泪的姑娘,“青蕊,还不过来给二位爷赔罪!”
孟子飞早脱下外褂交与旁边几位姑娘,教她们为青蕊披上,这时便上前一步,挡在那女孩儿身前,淡淡道,“这话错了。原是这位王公子无事生非、胡搅蛮缠,才闹出这么一场风波,青蕊姑娘何罪之有?”
老鸨本想舍出青蕊去任打任骂凭人消气儿,也算做个圆场就此揭过,见孟子飞出来阻挡,她倒不好公然反驳,只得一跺脚向那姑娘阴阳怪气道,“青蕊,你倒是说话啊!”
青蕊被老鸨一双眼恶狠狠瞪着,身子微微一抖,低下头哭得更凶,哽咽回道,“是……是我不好……”
王公子好容易吐出满嘴血水,闻言冷哼一声,向老鸨发狠道,“翠娘,你说,这该怎么着?”
他原是个欺软怕硬的脓包二世祖,见吴歆气派不凡又有功夫在身,并不敢十分招惹,满腔怨气憋在心里,正要找个能任意拿捏的好好发泄一番。
老鸨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满脸谄笑顺水推舟,“王公子在百芳苑受了委屈,那自然要由我们补回来,翠娘我这便安排下去,另收拾一间雅致厢房,专让青蕊给您赔罪可好?”
见吴歆微微皱眉,她忙又转头安抚道,“爷,我这楼里还有好些水灵的姑娘,待会儿翠娘亲自去挑选几个来伺候您,您原是来寻乐子的,犯不着为一个不懂事的丫头置气不是!”
青蕊素知王公子有些不堪的嗜好,此刻瞧他面上的神情,便知今日必要往死里折磨自己,正绝望间,忽听有人笑了一声,心平气和道,“论理,老板娘管教自家人,外人确实不便插手,不过倘若姑娘出了你这百芳苑的门,也就不必由你做主了吧。”
她愣愣抬头,就见孟子飞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嘭”一声扔在桌上,向老鸨道,“这些给青蕊姑娘赎身,够不够?”
吴歆微眯了眼,下意识一摸腰间——得,这小子什么时候把自个儿的钱袋顺走了?
老鸨脸色一白,有些发愣,“赎……赎身?”
孟子飞点点头,语气依然温文,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劳烦老板娘将她的卖身契书取来,此刻便办。”
“唉唉,哪里来的杂种,懂不懂规矩?”王公子急了眼,上前嚷嚷,“老子不准……”
吴歆眼色微寒,没待他说完便毫不客气地将他踹出门去,冷冷喝道,“滚!”
这一脚力度甚重,那人一个跟头栽下楼梯,趴在地上哼哼两声,再也爬不起来了。
老鸨见他二人一副不依不饶的气势,犹豫再三,到底不肯得罪下去,只好唉声叹气地把青蕊的卖身契取来送上。
孟子飞将契书递与青蕊,温声道,“姑娘收好,往后要珍重自己,切莫再陷入火坑。”
青蕊骤然间得了自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待听得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嘱咐几句,原本茫然无依的心倒是渐渐安定下来,眼中重又闪出几分带着希望的光亮。
“多谢……多谢恩公!”她含着泪水盈盈一拜,深深瞧了孟子飞一眼,当即决然而去。
等这场风波平息,房中乐声再响,众人的心境却又不同了。都是些身世堪怜的姑娘,久在烟花之地,惯见的正是王公子那类自诩为恩主、视她们如玩物的可憎嘴脸。而今竟有人愿意为她们出头,于危难中仗义援手,心中自然十分敬重感激,不由便收了之前那种略有些轻浮的娇柔媚态,看向二人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明显的爱慕。
只是这般一来,孟子飞反倒有些如坐针毡,在姑娘们热情的劝酒声中僵着身子正襟危坐,连耳垂都染上一层薄红。吴歆看在眼中,不由低低笑了起来。见那人转脸瞧向自己,他咳嗽一声,故作委屈道,“子飞兄弟这顺水人情做得可真大方。”
孟子飞摇摇头,向他举杯一笑,“二百两救一条命,三爷赚了。”
“我可是个生意人,你怎知我会管这闲事?”吴歆晃了晃杯中酒,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倘若三爷在意的是银子,一开始便不会出手教训那王公子了。”孟子飞嘴上说得甚是笃定,其实适才心里可有些打鼓,毕竟与他萍水相逢,之前还攒下了不大不小的过节。不过见吴歆没有任何不满或异议,他对这人也改观了不少,不禁又嘴角微挑,狡黠一笑,“再者,三爷不是说了么,今晚你做东。”
听了这话,吴歆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好,好!三爷我自诩为天下第一精明之人,今儿倒是遇到对手了!”
他自顾自痛饮几杯,突然话音一转,低低叹道,“只是,你救得了她一人,可救得了天下千千万万受欺辱的可怜人?”
“救不了天下人,便不救一人么?”孟子飞沉默片刻,忽而反问了一句。
吴歆微微一愣,就见他扬眉一笑,坦然回道,“纵然世事纷纭,千难万险,只愿行所当行,无愧于心而已。”
“行所当行,无愧于心……”吴歆喃喃重复几遍,而后一仰脖喝干手中半杯残酒,眼里似是有了些微醉意。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屏风后边琴师的位子上,也不知说了什么,那黄衣女子便安静地退到一旁,换吴歆坐在那面乌黑沉郁的桐木琴前。他随手拨出几串零落的琴音,不似女子弹奏时的温雅轻柔,却是声如朗玉、宏亮松透。
“好琴!”吴歆眼睛亮了一亮,微有些感慨地说道,“这面琴用来弹些潇湘水云、春花秋月之类的曲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抬头向孟子飞笑道,“不若今天让为兄献丑一曲,给子飞兄弟助助兴如何?”
孟子飞愣了一瞬,忽然觉得吴歆此刻的气势和情绪有了些微的变化,但他无暇去仔细分辨那变化的来源,因为琴声已经赫然如奔腾不息的河水般流淌出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孟子飞也曾听别人弹奏过这曲《将进酒》,却从不知有人能将太白的词唱得如此磊落雄浑,那份似乎深深契刻进灵魂的狂逸放达淋漓尽致地倾泻在交错的琴音与歌声里,然后直直撞进人的心底。只是不知为何,他竟在这般激昂热烈的曲调中听出几分无法言说的悄怆和悲凉,如同与光相伴相生的影一般,沉默却固执地缠绕在那些慷慨豪放的尾音之中。
一曲终了,屋子里一时安静得可闻落针。听惯了小桥流水的姑娘们骤闻如此旷达又沉郁的曲子,都不觉有些发怔,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反应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着吴歆的琴艺。吴歆按了琴弦,微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再起身的时候,脸上却又是那副似笑非笑、花花大少一般的表情。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端着酒杯揽着孟子飞的肩膀,晶亮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来来来,我们喝酒,喝酒!”
直到醉得瘫倒在桌子上,吴歆仍在自顾自地咕哝着,“子飞兄弟,干了这一杯,咱接着喝……”
孟子飞叹了口气,让满屋子不知所措的姑娘们收拾收拾都下去了,自个坐在桌边对着醉得天昏地暗的吴歆发呆——他原本只想尽早摆脱这人纠缠,便在酒中加了些增强酒劲的药,谁知适才平生波澜,一番折腾下来,两人之间似乎亲近了几分。只是药已入杯,这会儿吴歆果然醉倒,反叫他心中歉疚起来。
本想就此一走了之,却又不放心把他人事不知地扔在这鱼龙混杂的百芳苑里,孟子飞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最后颇有些烦躁地双手抱胸,盯着睡得香甜的吴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不觉有些出神——第一次见面这人像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第二次见面这人又似一个十足的无赖登徒子,然而听过今晚那一曲高歌之后,他却决计不能相信,一个玩世不恭浪荡红尘的市侩之人,能唱出那样激越而昂扬的调子——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奇推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孟子飞凑到醉倒的自家主子面前专注打量的情景。他抽了抽嘴角,心想这场面也太诡异了些,正常状况不应该是反过来才对么?
听见阿奇下意识的几声清咳,孟子飞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正当着他的面偷窥他家主子,不由大为窘迫,摆摆手退开几步,脸上沾染了些微的红晕。
阿奇忍了笑,若无其事地对他言道,“孟公子,我在这百芳苑中各处仔细查探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不知你要找的究竟是谁?”
孟子飞想了一想,索性将来龙去脉对他和盘托出。阿奇听罢,不觉也皱了眉头,细细思索着今夜暗中查访的所见所闻,但仍是一无所获。两人当下合计一番,也只得先行离去,日后再做打算,以免打草惊蛇。
背着吴歆走到岔路口,阿奇终是忍不住问出了一直停在嘴边的疑惑,“既然是为寻访巧儿而来,却又为何不对我们爷明说?”
孟子飞瞧了眼扒着阿奇睡得安稳的吴歆,撇撇嘴狡黠地一笑,“跟他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你更可靠一点……”
言罢,他微一拱手,扔下无奈挑眉的阿奇,径自扬长而去了。
直待孟子飞的身影转过街角消失不见,阿奇才倒吸一口冷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疼……”
他扔下吴歆,伸手就去揉肩膀——绝对被他家主子掐肿了……
吴歆哼了一声,神清气爽地舒展了下手脚,丝毫看不出片刻之前还是一副瘫软如泥的醉鬼模样。他恨恨地瞪着一脸委屈的阿奇,咬牙道,“好小子,功高震主了啊?爷怎么就看不出,你哪里比我可靠了?”
阿奇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心说哪里都比你可靠!不过这话他自是没敢说出口,只转了话题问道,“爷,张巧儿和百芳苑的事,我们要不要插手?”
“既然碰上了,就索性管到底吧。”吴歆将手背在身后,溜溜达达地往客栈走去,又回头对阿奇挑了挑眉,“不然怎么能跟周姑娘多亲近亲近呢?”
阿奇尴尬地伸手挠挠头,跟上去接着问道,“那孟子飞呢?要不要属下去查查他的底细?”
吴歆脚步微微一顿,低声道,“你也觉得他有些古怪?”
阿奇迟疑片刻,方才回道,“属下并不确定,只是怀疑。”
“不用查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吴歆摆摆手,仰头看了看漫天星斗,悠悠感叹了句,“有些事探究得太明白,反而无趣。”
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小子也够绝的,若不是爷有防备,没喝那掺了药的酒,这回恐怕真要栽在他手上……”
一弯浅月将他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伴着细碎的交谈声和虫鸣声,逐渐没入黛蓝微黯的夜色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