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四六、岂曰无衣 ...

  •   四六、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哎哟,我的公子爷!您这是……您这是怎么弄的?”
      孟子飞在小院里老实将养几日,好容易瞅个机会溜出来,才踏进雁鸣楼大门,潘掌柜就一叠声地叫唤起来。
      他愣了片刻,方想起脖上的纱布虽然拆了,但伤口结痂未褪,倒教潘掌柜一眼瞧见,忙将衣领掩了掩,笑道,“不过是指甲划破了点儿,不妨事。”

      潘掌柜面上点头,心里却明白那伤口显然为利器所致,再想到前几日他往世子府上走了一遭,不禁恍然大悟想入非非——莫非世子爷用强逼迫,这位来了个以死相拼?
      孟子飞还不知潘掌柜已想偏了十万八千里去,见那戏台上正在排演一出新剧,中间着彩衣的花旦正是兰哥儿,便多瞧了几眼,“兰哥儿身子好了?”

      阿莫正在一旁搬桌椅,闻言抹一把汗回道,“公子已无大碍,一则大夫说总闷在屋里不好,二则公子也怕生疏了身法功夫,因此出来走动走动。”
      孟子飞点点头,也不多言,倒是台边一个小生装扮的人冷笑了几声,正是青鸾。
      “装模作样!”他恨恨地啐一口,自顾自往后头去了。

      潘掌柜见孟子飞皱眉,忙打圆场,“公子莫理会他,青鸾性子乖张,一贯与兰哥儿不和,上回又因此受了罚,心中不忿,总掉着一张脸,您可千万别跟他一个小孩子见怪才好。”
      “他哪里只是不忿,明明恨极了我家公子……”阿莫听见这话,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被潘掌柜一瞪便吓得闭紧了嘴巴。
      孟子飞摇头一笑,只道,“一切劳掌柜的多费心,我得闲便过来瞧瞧。”

      潘掌柜唯唯诺诺地应了,捡重要的事务说了两件,无外乎剧目安排、应酬往来之类,另有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这阵子楼里似乎有窃贼出入,守夜下人有时发现人影一晃,转瞬又没了踪迹,可白天检点下来各人又不曾短了什么物件,也不知那贼是何用意。这一遭倒引起了孟子飞的注意,他仔细询问几句,当下决定晚上留在雁鸣楼,亲自会会这位“同行”。
      “这若是没逮着那贼,怕是得被某人笑死呢。”他暗暗念叨一句,闷了多日的憋屈一扫而空,摩拳擦掌地上楼去了。

      当夜,孟子飞小心避开众人,独自守候在阁楼之中。三更时分,外头果然传来一点动静,他精神一振,闪身到窗边向外瞧去,就见有个人影偷偷摸进了后院花园里。
      那人身形细瘦,手上还拎着个包袱,在角落里摆弄一阵子,忽然跪倒在地,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好师弟,师兄知道你走的不甘,三年过去,却始终没能帮你完成心愿,如今只得以薄酒为祭,望你黄泉下忘川旁,莫再被前尘旧事牵绊住脚步,早日托生……早日忘了我罢!”
      他一行念叨着,一行将面前香炉点着,又取出一壶酒,喝一半,洒一半,那面上泪珠儿止也止不住,显然伤心已极。

      忽而平地一阵风起,刮得院中几株梧桐树簌簌而响,带出几分凄厉呼啸,香炉亦被哗啦一声掀翻在地。那人惊了一跳,四下望望却未见任何动静,便呆呆瞧着那撒了一地的香灰,喃喃自语,“师弟,你不肯走,不肯转生么?是了,你含恨而去,如何能不怨……如何能安息?”
      他痴立许久,直待那风声渐渐平息,方才拾起香炉,用布小心包好,而后失魂落魄地走了,也没发觉身后墙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探头探脑的影子。

      那人影见碍事的家伙走了,当即闪身跃入,熟门熟路地翻进楼里。这贼身手尚可,偏有些不着调的样子,在楼里晃来晃去,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一概都不碰,倒是对后台挂着的戏服颇感兴趣,扒拉了许久才挑出一件合心意的,却是包龙图的紫蟒黑袍。他本就生得方头黑脸膀阔腰圆,披上这袍子倒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又甩着袖子大马金刀地走了几步,愈发得趣,便兴高采烈地在戏台上过起干瘾来。

      这厢正自娱自乐浑然忘我,不防外头值夜的小厮听到大堂里有些动静,提着灯笼过来查看,正瞄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一张黑漆漆的脸飘过,顿时吓得大喊一声,“鬼……鬼啊!”而后扔了灯笼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声惨叫倒把台上的假鬼假包公也吓了一跳,忙讪讪脱了戏服放回去,顺便两下将烧着的灯笼踩灭,随即原路翻出了院子,穿街走巷脚下生风,径往城西去了。

      直行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停在一处狭长破落的弄堂里,上前在一扇泛着油光的门板上三短一长地敲了几下,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迎出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莫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他侧身将那汉子让进屋里,压低声音道,“帮主正等你呢!”

      那人精神一振,忙三两步跨进后堂,就见一个挺拔精悍的背影负手立于院中,正与身旁几个兄弟说话。他上前见了礼,才唤一声“帮主!”,便听那帮主笑道,“平西,你既带了贵客回来,怎的不请入屋中一坐?这可不是咱们小刀会的待客之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纷纷抽出兵刃四下戒备,那帮主却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拎过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遥遥一举,“子飞兄弟若不嫌弃此处寒酸简薄,老哥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算是谢过兄弟两次出手相助之义,如何?”
      “刘大哥襟怀磊落,机敏过人,小弟佩服!”话音稍落,一人自屋顶旋身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在院中,正是孟子飞。

      他走近两步,借院中几星烛火照亮,将那帮主的面容瞧了个清楚,果真是当日西郊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小刀。
      “果然是你!”刘小刀哈哈一笑,挥手令众人撤去防卫,上前携了孟子飞在桌边坐定,“早听说琉璃会上出了位大名鼎鼎的孟子飞,我只当恰好与你同名同姓,那日在世子府中匆匆打个照面,方才确信二者本为一人。平西性子急躁,这几日在雁鸣楼寻不到你,怕是添了不少乱子,还望兄弟莫怪。”

      说着,他向莫平西招招手,“当夜若非子飞兄弟机警,你等怕早就遭了毒手,哪里还撑得到我来救人,还不快好好谢上一谢。”
      莫平西一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拱一拱手,一个“谢”字尚未出口,倒先嘀咕上了,“东子那家伙说得多玄乎,我还当是怎样威武气派的人物,原来就是个瘦巴巴的奶娃娃!”

      “平西!”刘小刀喝了一声,见他不敢则声,却还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牛眼不住打量子飞,只得摇头道,“孟小兄弟莫要见怪,他是屠户出身,眼里只看得进张三爷那般块头的英雄好汉,连老哥我他也不怎么瞧得上呢!”

      莫平西闻言脸一红,摆摆手正要张嘴,却听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略有病容的中年人轻轻咳嗽两声,低声道,“帮主,夜里西风紧,进去说话罢。”
      刘小刀微微皱眉,向莫平西等一点头,众人随即散至外院分头戒备,他自己则携了孟子飞进屋内坐下,这才歉然一笑,“实不相瞒,我们诸位兄弟与官府有些过节,前两日又在世子府中闹了一场,如今行事不得不提防些。”

      见他毫无介怀主动提及,孟子飞便也直言不讳,“刘大哥可是指西郊跑马场旁那片茅屋之事?”
      “不错!”刘小刀一派坦荡,细细向他言明,“当日多亏小兄弟仗义援手,才没让绿营那帮狗腿子得逞,可恨他们明赶不成,竟勾结官府暗下黑手,以与反贼串联的名义查封了帮中数家镖局武馆,又抓了许多兄弟进大牢严刑拷打,逼他们认下谋反罪名好一网打尽。”

      他语气转肃,双手下意识捏成拳头,用力之大只闻关节咯咯作响,“我辈虽是走镖习武的粗蛮之人,没读过几本书,只凭一把力气过生活,但血性义气却样样不缺,几位兄弟被那些官差用遍酷刑,折磨得死去活来,也没认一条他们硬扣下来的罪状。狗官们没奈何,竟斩了他们每人一条胳膊送到西郊茅屋,以示威逼。可怜阿洛的老母亲见着儿子血淋淋的手,一口气没提上来,就这么走了……”

      刘小刀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发冷厉,“自古民不与官斗,可这般罔顾人命仗势欺民,如何能再忍气吞声?我们合计一番,写了血书送到督察院告御状,谁知状子才递上去,第二日我牢中的兄弟便被他们以逆贼之名斩首示众……那些官老爷们眼睛眨也不眨,十二条人命就这样含冤受屈地没了,子飞兄弟,你说,天理何在?”
      他咬牙吐出最后四字,额上青筋条条暴起,显是心中愤慨已极。

      孟子飞听得这般惨事,亦极为震动,怒道,“如此横行霸道草菅人命,比之强盗土匪又有何异?这幕后之人想必便是明丰罢?他倚仗皇亲身份跋扈至此,难道偌大一个京城,浩浩文武百官,竟无一人能为黎民百姓主持公道?”
      刘小刀轻扯嘴角,冷冷一笑,“燕人的朝廷,何时在意过我汉人小民的死活?只怕必要到宫室倾覆天下大乱之时,他们才会晓得血债血偿的滋味。”

      孟子飞心中一跳,抬眼正对上刘小刀阴沉沉的视线,又念及往日所见所闻,不由暗自思忖,“看来刘大哥早有反意,官府说这小刀会意欲谋逆倒也不全是污蔑之言。只不过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坦然若此,倒不怕我漏了风去,于他们不利。”

      似是看穿孟子飞心中所想,刘小刀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沉声道,“子飞兄弟,我与你一见如故,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自大胤建国以来,我汉室子民忍辱负重为奴为婢,受尽他们欺凌折磨,如今更是国势凋敝山河零落,连那些倭人洋人也来耀武扬威,你瞧这二三十年间,朝廷吃了多少败仗,割了多少土地,赔了多少银子?长此以往,只怕这万里江山社稷终要尽数毁在燕人手中。到那时,他们可以一走了之,退回关外跑马放羊,可咱们汉人呢?咱们能退到哪里去?”

      他一声急过一声,双目圆睁间自有一番凛凛气势,“身为汉家男儿,但凡有丝毫血性,谁能眼睁睁看着老祖宗留下的土地被异族肆意践踏?谁能无动于衷坐以待毙,徒留一个‘亡国奴’的称号给子孙后人?我创立小刀会,一不图名二不贪利,只想在这片风雨飘摇之中替草芥小民撑一根细柱、尽几分心力。可恨朝廷无力抗衡洋人的坚船利炮,却视吾等如洪水猛兽,一再相逼、不除不快。我们兄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为国为民何惧于刀斧加身肝脑涂地,却不肯这般白白送命于燕贼之手。如今既已退无可退,那便只能血战到底,教那些燕人并洋人们瞧瞧,咱们汉人的脊梁骨到底是铁打的,山也压不弯,火也折不断!”

      这一番话慷慨激昂,显是他绸缪酝酿了许多苦心和义愤方才一气儿倾出,直教孟子飞听得心头发烫,不由向刘小刀深深一礼,“刘大哥高义薄云,子飞感佩之至。若当世男儿皆能有这般气魄,何惧他虎狼在前、蟒豺在后,必可护得天下安平、黎民和乐!”

      刘小刀拊掌大笑,“好兄弟,我便知你亦是顶天立地心怀大志的男儿!”
      他随即深深瞧了孟子飞一眼,停顿片刻,方才斟酌而言,“只不过,吾等虽志在护国安民,到底不见容于朝廷,前路艰险亦未可知,想必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子飞兄弟品性纯良、武艺过人,我本有意邀你共襄大举,却又犹疑不决,只怕将你引入歧途,误了前程……”

      “刘大哥此言差矣。”孟子飞微一摆手,正色道,“小弟虽愚钝不才,不敢妄称侠义,却也绝非贪生畏死之徒,亦早有心愿为苍生社稷尽一己绵薄之力。刘大哥若有需要之处,小弟必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刘小刀眉梢微扬,嘴角才溢出几分笑意,又听孟子飞话音一转,“但小弟有一言不可不说——一旦起事,无论成败,所有人都绝无回头的机会。对主动跟随踏上这条路的人而言,腥风血雨或许不可避免,舍掉性命亦在所不惜,可在他们的亲人儿女和万千寻常百姓心中,战乱动荡只不过意味着生离死别、家破人亡……刘大哥当真想好了,要把这种种重愈性命的期许并苦痛一肩扛下?”

      刘小刀愣了愣,转脸对上孟子飞一双清朗沉静的眸子,那句冲到嘴边的“必得如此”却说不出口了。良久,他方才微微摇头,合眼低声一叹,“谁能扛下呢?”
      “既然如此……”孟子飞话未说完,便见刘小刀忽然抽刀出鞘,泠泠寒光霎时溢过满室。

      “十二年前,先师临终时授刀与我,说自古英雄侠士常如神兵利器,纵使驰骋天下豪强一世,到底杀孽太甚,鲜有善终,因而名之‘长绝’,以示警戒。”刘小刀伸手轻抚过刀身,一贯冷肃的面上难得显出几分怅然,“那时我正值年少气盛,总觉得师父小瞧于我,又不喜这刀名不吉,索性弃之不用,凭一双拳头四处闯荡,倒也捱过了许多次生死关头,不由沾沾自喜,以为便能这般超群脱俗、傲然于世,现在想来未免狂妄得可笑。当我亲眼目睹颠沛流离、民不聊生的百般惨状,亲身尝到无能为力、痛彻心扉的滋味,才明白,一双拳头或许能让人苟全性命于乱世,却决计保护不了更多……”

      他横握长刀,递在孟子飞面前,就见那银白刀身上除暗云缠纹外另嵌着两行小篆铭文。
      “彼志常在,彼身长绝……其实,这才是长绝刀的真正来由。”刘小刀微微一扯嘴角,再抬眼看向孟子飞时,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上忽然绽出一股夺人的神采,“如果人和刀的宿命皆是长绝,只要此志未改,纵使粉身碎骨又有何妨?终究有人要去做些什么……”
      “……终究有人要拿起这把刀,不是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