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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五、高山仰止 ...

  •   四五、高山仰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混账东西!竟让几个毛贼闯入府中,还伤了本爵的贵客,要你们何用!”
      明丰不知去了何处,直至天明方才赶回,见孟子飞受伤,当即黑了脸,转身对府中人狠狠发作起来。
      护卫首领与一众管事皆跪伏于地,不敢多言。

      倒是孟子飞在旁劝道,“世子爷且莫动气,若非诸位大哥相救,子飞怕是早没命了,应当感激他们才对。”
      明丰怒意稍减,坐下深深瞧了他一眼,摇头叹道,“为兄本是好意,令长笙长笛来照看你,谁知竟差点叫你代为兄受害,实在惭愧。”

      “世子言重了。”孟子飞一笑,下意识抬手抚过脖颈上缠着的纱布,“不过是些皮肉伤,并无大碍。”
      他这动作叫明丰眼中阴郁又沉了几分,再见他受惊后脸色犹白,一双薄唇也失了血色,显得十分虚弱,心里微微一动,“我府中有上好的金疮药,这几日你安心在此静养,剑伤非小事,万不可大意,若是留下疤痕,为兄罪过可大了。”

      孟子飞有些犹豫,“已经搅扰一晚,子飞万不敢再多添麻烦,何况楼中见我久留不归,也会着急……”
      “不妨事,本爵让长笙送个口信去便是。”明丰挥挥手,显然已经做惯了决定。

      孟子飞不便多说,只好客随主便。
      也罢,他暗暗想,若是这般回去见着阿正,怕是要被他念叨死,待养好伤再回去,说不得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一桩事瞒过去呢。

      可惜他难得打一回算盘,到底落了空。第二日午后,长笙匆匆赶来,向孟子飞道,“公子,雁鸣楼传信,说兰哥儿病重,潘掌柜请公子即刻返回,马车已在外等候。”
      孟子飞一惊,忙急急起身,走了两步忽又止住,回头道,“世子爷……”

      长笙似是看出他心思,“我家世子这两日怕是回不得府,公子放心离去便是,待世子爷回来,我再向他细禀因由。”
      “那就有劳了。”孟子飞点点头,当下不再犹豫,跟着长笙一路穿过抄手游廊,绕过花园内院,径往东边去了。

      经过侧厅时,孟子飞听见厅中有好些人在说话,间或夹着几句含混不清的争论,嗡嗡切切的似一堆乌鸦在聒噪。
      蓦地一个大嗓门喊道,“世子爷若是过河拆桥,难道我们便只能等死不成?”
      随即有人低低呵斥一句,那声音便哑了下去,厅中静默一刻,复又陷入压抑的躁动之中。
      孟子飞心中一动,未及细听,已跨出走廊尽头的月洞门,再行片刻,便到东角门了。

      角门外,一辆马车已等待多时。见两人出来,阿正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孟子飞上下打量了一番,哆哆嗦嗦指着他脖上的伤,跺脚道,“好端端地进去,出来就挂了彩,这世子府可真是个风水宝地!”
      孟子飞面上有些尴尬,长笙却只是一笑,略施一礼便告辞回府去了。

      他这才一把抓住阿正,皱眉道,“兰哥儿怎会突然病重?之前不是好多了么?”
      阿正一眨眼,嘿嘿一笑,“美人儿莫急,那小子没事,不过找个由头接你出来罢了。”
      见孟子飞还想说什么,他忙摆摆手,“先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孟子飞只得先上车,才掀开挡门的竹帘,里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孟子飞一惊,下意识地往外一挣,却不防阿正在他身后推了一把,整个人失了平衡,向前栽去,正被人接了个满怀。

      “别动。”那人收紧手臂,在他耳边低低道,“让我瞧瞧你的伤。”
      “三爷?”孟子飞睁大眼睛,心头噗通几下,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你甚么时候回京的?”

      吴歆不答话,一手抚上他脖颈,一手按住他脉门,将人圈在怀里,一双墨色眼瞳似乎更深了些。见他不言不语的样子,孟子飞有些不自在,却忍住没有挣扎,只放低声音又唤了声,“吴大哥……”
      吴歆叹口气,双手环到他背后,轻轻拥抱一瞬,又放了开去,“前天夜里才接到阿正飞鸽传书,没想到明丰这小子竟敢直接向你下手,我怕你吃亏,便提前回京了。”

      孟子飞闻言仔细瞧瞧,才发现吴歆眼下青黑浓重,颌下也冒出点点胡茬,形容早没了往日的风流倜傥,显是一路不眠不休赶回来的,不禁多了几分歉疚,叹道,“你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何苦再为我劳神费心,一点小事,我还应付得来。”
      “一点小事?”吴歆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一点小事就动刀动剑的,还差点儿抹了脖子,真摊上大事,怕是得翻天了吧?”

      孟子飞语塞,僵硬地转过话题问他,“丰世子这两天一直不见人影,府里也乱糟糟的,像是惹了什么麻烦,是不是你们动的手脚?”
      “没什么,他有这闲心思打歪脑筋,三爷就给他送了点礼去。”吴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来,让我靠一会儿。”

      孟子飞见他神情委顿,显然疲惫得很,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休息,又细心地打起扇子替他驱蚊纳凉。
      吴歆合着眼,只觉得多日来风尘仆仆的心忽然便安定下来了,不禁勾起嘴角,喃喃唤了一声,“子飞……”

      待回至惜园中,雷少安、周筠等人瞧见孟子飞那样子,自然又惊了一跳。孟子飞虽然支吾几声含混过去,但少不得又被数落了半日。好容易塞完满耳朵的唠叨把人都送走了,他蔫蔫儿地靠在床边,想着要不要去雁鸣楼住上几日避避风头。

      吴歆提着一篮子新鲜葡萄进来,见到的就是他一脸惆怅的样子,不禁笑道,“看来这院子里各个都是能治你的人,怪不得你这小东西一逮着机会就可劲儿治我呢,原来是被别人治多了,上我这儿讨债来了。”

      孟子飞瞪他一眼,哼哼两声,“什么治不治的,皇天在上,我何时在三爷身上讨过便宜不成?”
      “皇天在上,这可真是占了便宜又卖乖了。”吴歆剥了个葡萄送到他嘴边,忽而邪邪一笑,将衣领一扯,“不如我亲自送上门让你讨个够?”

      “咳咳……”孟子飞呛住,捶了好一会才将堵在嗓子眼里的葡萄咽下去,强作镇定地伸手端茶盏,“三爷什么时候开始做亏本的买卖了?”
      “买卖亏不亏,得到最后才算得清。”吴歆一副无商不奸的样子,对他勾勾手指,“孟公子何妨一试?在下年方廿五青春正盛,温柔体贴英俊多金,实乃京中第一良婿人选!”
      孟子飞磨牙——奸商第一要义果然是不要脸啊不要脸!

      两人吃了葡萄又说笑一阵,孟子飞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吴大哥事情都办妥当了?怎么今日倒闲下了?”
      “要紧事都处理完了,剩下的林枫他们应付得了。”吴歆大概在回来的马车上攒了些精神,兴致勃勃地计划,“这几日都城隍庙正在办庙会,热闹得紧,还有好些洋人弄的稀罕玩意,咱们晚间也瞧瞧去。”

      孟子飞点点头,又将兰哥儿和小豆子的事一一与他说了,只隐下那封信不提。
      吴歆听罢微微皱眉,先看他一眼,“一个小毛偷儿,怎么惹着世子府的人了?怕是摸到什么不该摸的东西了罢?”

      孟子飞捧着茶盏一脸无辜地跟他对视,吴歆便知他定有隐瞒,叹口气也不追问,又道,“至于兰哥儿,这一桩也有些奇怪。”
      “正是如此。”孟子飞犹豫半晌,低声道,“我总觉得……有些太过凑巧了,所以一直未对秋水言明。若个中真有蹊跷,只怕她又要空欢喜一场。”

      他抬眼瞧见吴歆沉吟不语的样子,心下一动,“吴大哥,你可识得兰哥儿的师父,顾晚舟?”
      这三字一出口,吴歆便是一怔,神情变了几变,方才点点头一语带过,“也算故人。”
      孟子飞头一回听他用这般冷淡的语气说话,心头跳了两跳,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吴歆自己沉默片刻,忽而淡淡一笑,“顾晚舟身边有个最宠爱的徒弟,唤作小兰儿,原来便是兰哥儿。想来他那时不过十多岁的半大孩子,如今长大了变了模样,我竟没认出来。”
      他声音难得有些沉郁,像是拧着千根万根的寒铁,冷冰冰地坠在心头。

      孟子飞轻轻叹了口气,“我有时去瞧兰哥儿,总见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发呆,那表情真令人难过。兰哥儿小小年纪,却早历世事无常,倾心之人亦始终不得亲近,也难怪他这般神思郁结、满腔愁苦。”
      吴歆嘴角一挑,眼睛微微眯着像在调笑,说出的话却颇为认真,“你年岁也不大,自幼便未识父母一面,在戏班中讨生活,想必也吃了不少苦,怎么倒有一副侠肝义胆玲珑心窍呢?”

      “那不一样的,我有师父和义父,雷大哥他们待我也极好,其实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虽是孤儿,比起那些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死于非命的人来说,已经幸运太多了。”
      孟子飞摆摆手,答得坦然,“这些年跟着师父走过一些地方,瞧见许多不平不堪事,也尝过许多无能为力的滋味,只好仰仗学得的几分武艺暗中讨个公道,到底非真英雄豪杰所为,侠肝义胆这四字,实在当不得。”

      吴歆眼中的笑意又加深几分,慢悠悠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眼中只看着求不得放不下的东西,心中只存着那一亩三分的贪嗔痴念,便只能画地为牢自缚其中。同样是生,有人蝇营狗苟,有人恣情纵性;同样是死,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慨然而歌,端看如何选择罢了。当然,我还是最喜欢你这样性子的,嘴硬心软,骨轻身软!”
      孟子飞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被他最后一句闹红了脸,“浑说什么!”

      吴歆死皮赖脸地凑上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的确说错了,应该是心软嘴也软,我可尝过的……”
      孟子飞惊得一颤,顺手抄起桌上的软剑,狠狠一剑刺过去,“好啊,今儿我就让你尝个够!”

      吴歆大笑着躲出门去,最后一句话到底没说出口。
      ——坦荡而行,无意荣辱;精诚以待,无问取舍。这份赤子之心,比世上任何经天纬地的豪气和才情都更加可贵。
      那是你已拥有的东西。

      才跨出小院,吴歆正欲往前头寻阿正去,却听旁边有人提声一唤,“三爷留步。”
      他转头望去,就见雷少安站在院门前背手而立,显然已等了他许久。

      “雷大少。”吴歆微一挑眉,心思转过几道,已约莫猜到他的来意。
      雷少安走过来一拱手,“有几句话想向三爷问一问清楚,不知可方便?”
      “自然方便。”吴歆当先向不远处的凉亭走去,“说来武举之期将近,吴某虽只是个做买卖的,但在朝在野也还有些人脉,雷大少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吴某必当竭尽所能。”

      雷少安一笑,“三爷言重,在别院住了这许多日子,雷某已甚为不安,万不敢再添烦扰。何况武举正是马上功夫刀底本事,雷某尽力而为便是,纵然落第,也属自己学艺不精,回去再练三年又有何妨。”
      吴歆听了这话,又见他光风霁月一派磊落,也不由暗赞一句好个潇洒男儿,当下不再多言。

      待两人在亭中落座后,雷少安斟酌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这阵子京中有关华记的传言甚多,子飞亦被牵扯其中,雷某时有耳闻,心下惴惴。在此斗胆问一句,三爷对子飞是否真心实意?”
      他这话单刀直入,问得毫不留情,吴歆却也不动如山,反问一句,“不知雷大少口中传言是指什么?”

      雷少安微微皱眉,沉吟有顷,终于将藏在心中许久的话一一道出,“三爷那日在陶然居中借李仲冒犯子飞之机开始不断打压李家,以致李庚严被逼纵火自尽,便有人四处探寻子飞来历,只道是三爷钟情相护之人,干系重大。而后三爷在琉璃会上豪掷五十万白银买下琼灵阁赠与子飞,更成了京中人尽皆知的风流逸事。三爷应当明白,如此大张旗鼓大费周章,对子飞来说并无益处,反而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叹口气,眼中满是止不住的忧虑,“如今孟子飞之名已与三爷和华记牢牢绑在了一起,这当真是三爷想要的么?”

      吴歆抬眼望定了雷少安,良久,才微微苦笑一声,“不错,吴某亦有不得已的苦衷,虽然百般周旋,到底没能避免将子飞带进这京城的乱局纷争之中。”
      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但我待子飞一片赤诚,却是爱他敬他怜他,不存半点折辱玩弄之心,更不会把他当成掩人耳目的手段、投机渔利的工具。”

      雷少安心头一震,没想到他竟将自己的怀疑和隐忧一语道破,向来温和的眼中蓦地多了几分锋利,“好一个爱他敬他怜他!我原本以为凭三爷的智计才能,定会保护好子飞,可一个世子爷,便拥有常人无法对抗的权势地位,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三爷可想过,既已深陷其中,子飞又要如何抽身呢?”

      听得这一句,吴歆微微晃神,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夜色灯火之中,孟子飞安然如水的清浅笑容。
      “若能一起并肩同行,就算沉入漩涡陷进泥潭,就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好过寂寞一生,孤独终老……这不是牵连,却是心甘情愿。”

      “谁又想过要抽身呢?”他几不可闻地自语一声,而后扬眉一笑,“雷大少关爱子飞的拳拳心意,吴某感同身受,必当时时铭记自省。但吴某也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告:子飞绝非只能托庇于人的羸羸弱质,一方戏台也容不下他的才智与抱负,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有一番驰骋纵横的慷慨意气,我纵然将子飞放在心上,却也没有资格替他做任何决定,惟此一诺——”
      “子飞若志于家国,刀光剑影千难万险,我必誓死以护;他若心在山野,快马扬鞭天高海阔,我亦此生不负。”

      吴歆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千斤,教雷少安顿时心神激荡,怔愣不已。他自小与孟子飞相识,始终只当他是需要自己照顾的弟弟,及至年岁渐长,慢慢明了那一份别样的心思,也只想着如何护他周全,却从未用这样平等敬重的眼光相待于他,一时间忽然生出几分惭愧之意来。

      良久,雷少安终于长出一口气,拱手一礼,“三爷情意厚重如此,看来我是不必替子飞多虑了。”
      吴歆亦是郑重回礼,那份隐而未发的剑拔弩张便消散在两人相视一笑之中。

      待雷少安走后,阿正方才进了亭子,向吴歆禀道,“爷,林枫那边回话说一应事务都已料理妥当,他和奇哥大约这一两日就赶回京中。”
      吴歆微微点头,视线仍停留在雷少安适才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瞧出他神色有异,阿正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主子,那位大少爷跟您说了什么?”
      吴歆横了他一眼,懒洋洋地一挥手,“知道越多,死的越早,你确定想听?”
      阿正缩缩脖子,哼哼两声,“猜也猜得到,他眼里除了美人儿还有谁?”

      吴歆不置可否地一笑,“雷少安武功见识俱属不凡,为人亦光明磊落,倒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对了,这次武举那边推了哪些人参加?”
      “七八个世家公子,还有十来个武馆出身的少年,不过大多是无名之辈凑数用的,赢面较大的应是兵部尚书董恂家的新姑爷许少恭、大理寺卿郭子旭的侄儿郭旸。”阿正如数家珍地扳手指,“据说这回在武举中胜出的人很可能被派往神机营领职,那里可是大大的肥差,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瞧着呢!”

      吴歆扣起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敲了两记,“咱们也得盯紧些,既然消息都漏出来了,只怕这次武举不会太顺利……”
      “另外,去查查兰哥儿的身世。”他语气转冷,隐隐透出几分森然,“我要知道,当年临晚楼里到底有没有人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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