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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四、幽幽南山 ...

  •   四四、幽幽南山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七月流火,本该是渐转秋凉的时节,但自早间起便逡巡不去的闷热却层层累加,及至午后终于酿成碾过天际的沉闷雷鸣,一场大雨尾随而至,将整座京城浇了个天昏地暗。

      雁鸣楼后院三楼的东厢内,孟子飞正坐在桌前专注地写着什么,浑不觉屋外暴雨如注。待最后一笔落定,他方才长出一口气,搁下笔伸手揉了揉眉心。
      小豆子忙乖巧地递过一盏茶去,又屁颠屁颠凑到跟前,“孟大哥,我给你揉揉肩。”

      孟子飞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眼巴巴地欲言又止,自然知道所为那般,当下也不接话,只管坐定了喝茶,把个小豆子急得抓耳挠腮,终于憋不住期期艾艾开口道,“孟大哥,我能不能……”
      他一句话未完,外头咚咚咚跑进个人来,心急火燎地嚷嚷,“美人儿!你不能去!”

      “阿正?你这背的是什么?”孟子飞见阿正背了个半人高的包袱,累得直喘,不禁有些好奇。
      “哦,都是暗器,袖箭毒镖药粉之类的。”阿正打开包袱,洋洋得意地展示了一番,“蜀中唐门秘制化骨散,沾上一点就皮开肉绽。天魔九星针,上面涂着蝰蛇胆汁,有见血封喉的奇效。这个药丸虽然不起眼,吃下去一刻钟内保管五内俱焚、肠穿肚烂……”

      小豆子捧住脸张大嘴,“一个比一个厉害!”
      孟子飞总算明白阿奇为什么会养成揉额头的习惯,黑着脸道,“我不过是去唱一出戏,哪里用得上这么些刺王杀驾的行头?”

      “有备无患么。”阿正将包袱往孟子飞怀里一塞,正色道,“明丰为人不端,又阴毒狠辣,不可不防。你若一定要去,就听我的,带上防身。”
      孟子飞眨眨眼,瞧了瞧怀里那乱七八糟的一堆,不由苦笑,“那我直接改唱武生可好?”
      阿正一屁股坐到对面,满脸幽怨地盯着他,“不管,不带不准去!”

      这半月来,华记各处大小事端竟未停歇,海运陆运接连出事,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外省好几处铺子还因与命案有牵涉而被查封待审,京中则遭到十家商行联手围堵,资金流转一度陷入困境。虽然不曾撼动华记根基,但每一桩都不是小事,吴歆自当一一过问妥帖处置,因此忙了个焦头烂额,奔波不已。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世子府送来帖子请孟子飞于今晚过府奉宴,他竟毫不犹豫地应了。

      “不去行吗?”孟子飞抽出那张帖子,在阿正眼前晃了晃,“丰世子何许人也,潘掌柜接帖子的时候大气儿都不敢喘,我若不去,怕是明儿人就来拆楼了。”
      阿正愁得直挠头——三爷远赴山东未归,来不及回禀此事,阿奇林枫俱不在京中,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这若是美人儿有什么好歹,他也不用主子发话,一头撞死算了。

      “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孟子飞倒是稳当得很,又摊开一张空白喜笺,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阿正见他手边已堆了高高一摞,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是婚笺。”孟子飞写完一张,笑眯眯地吹了吹,“周筠说自个儿的字不好看,阿奇哥又太忙,只好我代劳了。”
      阿正耷拉了脸,想问他为什么只有阿奇是哥,又觉得答案肯定很伤人,只好闭上嘴继续在屋里团团转。

      小豆子瞅着空子赶紧开口,“孟大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成啊,自个儿送上门去给人打,亏你说的出口。”孟子飞转身敲了他脑袋一记,“乖乖待在楼里养伤,顺便把今天教你的十个字各摹一大张,等我回来检查。”
      小豆子哭丧了脸,也不吱声了。

      阿正噗嗤一笑,又拿起一张喜笺瞧了瞧,赞叹道,“美人儿,你这一手字写得端正别雅,可不比那些酸秀才差!”
      “义父说了,不过勉强工整而已。”孟子飞笑笑,笔下行云流水,回腕藏锋,片刻功夫又写完一张。只是“恭候亲临”这四字落下,他心中却忽然起了些微怪异之感。

      韦应虽以侠医著称,于书画一道也有相当钻研,素喜真卿折钗屋漏、太阿截铁。孟子飞自幼跟着他读书习字,一手颜楷亦颇有古风,唯这“亲”字,收笔变短捺为回环,牵丝使转,透出几分飞扬跳脱,却是他师父三娘的习惯,孟子飞见得多了,不自觉学了过来。
      这行笔本微不足道,之所以觉得怪异,是因为他似乎在别的什么地方瞧过。

      孟子飞凝神思索片刻,心头便是一沉——那半篇残信!凌啸远……
      三娘她……到底跟凌啸远有什么渊源……

      骤雨初歇,好容易洗刷干净的街道沾了满满当当的人气,重又变得黏腻闷热起来。东荣街口,世子府前停着一溜儿马车,其内灯火通明,丝竹铿然,一队队侍女小厮鱼贯而行端茶送水,花园中影影绰绰,不时传出推杯换盏之声,显然正在大宴宾客。不远处,湖心阁戏台之上,仙山盗草、水漫金山,却正演着一出《白蛇传》。

      “瞧瞧,还是咱们丰世子面子大,那个孟子飞仗着有人撑腰,谁都不放在眼里,可就是不敢不应您的召,这不是乖乖登台唱戏来了么!”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向坐在主位上的人谄媚笑道。
      “不过是个小小戏子,真拿自个儿当金枝玉叶不成。”明丰哼了一声,面上却甚为自得,笑呵呵地饮一口酒,眯起眼打量着那个凛然而立的白衣身影。

      “冤家!妻把真情对你言:你妻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眉一蛇仙。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西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多蒙借伞共舟船。我爱你深情眷眷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
      白衣人一唱三叹,掩在深深哀伤当中的依然是情深如许。

      “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明丰跟着曲调哼了两句,心头微微一动,“论起来,这孟子飞的身姿风度,倒别有一番味道。陈大人,你觉得如何?”
      那陈乔陈大人久经官场何等乖觉,当下顺着话头侃侃而谈,“下官忝为礼部郎中,也算见识过诸多梨园名伶台上台下的风采,虽未亲眼目睹琉璃会上孟子飞披月而舞,不过此刻观之,其身姿之俊逸、容貌之明丽、音韵之婉转,比起当年倾倒京城的顾晚舟亦不遑多让,最难得的是那一份清雅气质,如水中莲,如天上月,的确令人沉醉。”

      明丰低低一笑,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道,“你们文人啊,到底脱不开虚伪酸腐的做派。依本爵所见,这水中莲天上月纵然妙绝,可若是握不到手中细细赏玩,又有什么意思?”
      陈乔闻言,便知这位爷对那孟子飞已动了心思,他不敢多言,只点头不住称是。

      邻桌一位长须武将哈哈一笑,“丰世子这句话说的不错,好东西抢到手才算数。”
      他转头又摸了摸下巴,“只不过……这孟子飞是华记当家吴歆的人,那个吴老三可不是好惹的主。”

      明丰嘿了一声,狭长双目中多了几抹狠色,“吴歆一介商贾,家业再大那也是朝廷赏的,还不是说收就收?当真以为钱能通天不成?”
      见戏台上一出将罢,他对身旁侍立着的小厮招招手,“去把孟子飞请过来吃酒。”

      不多时,小厮便将人带了上来,明丰凝神看去,就见他换了一身水青色衣裳,迎着朦胧月色静静立在那里,愈发衬得眉眼清润如画,赏心悦目之处,不可言说。
      明丰暗道一声好个妙人儿,竟亲自迎了上去,“孟公子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惊艳非常。”
      “世子抬爱,孟某惶恐。”孟子飞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堪堪避过他欲抓住自己的手。

      明丰只作不知,仍旧笑吟吟上前,不由分说拉他在主席上坐了,又亲手斟一杯酒相祝,“本爵素爱台上春秋,可惜难寻同道切磋琢磨,今日却与孟公子一见如故,还盼时常过府相叙,以慰本爵之心啊。”
      孟子飞料想以他的身份当不至于在酒中做些见不得人的手脚,当下也不推辞,一饮而尽,方才拱手一礼,“世子何等人物,孟某梨园中人,升斗小民,岂敢妄言相交。”

      明丰见惯了对他逢迎拍马、讨好献媚之辈,孟子飞不卑不亢、冷淡疏离,倒激起了他潜伏已久的征服欲来,愈发觉得新奇有趣,只管与孟子飞扯些风花雪月、梨园旧事,转眼已是酒过三巡。

      “对了,孟公子来京不久,可曾听过临晚楼顾晚舟之名?”明丰话头一转,忽然闲闲提起。
      孟子飞原本不过是可有可无地听着,闻言一愣,面上却不露分毫,点头应道,“略知一二。”

      明丰打量着他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说来也巧,六年前顾晚舟亦是因在琉璃会上夺魁而崭露头角、声名大噪的。听闻他与华记吴三爷相交甚厚,后来却因为牵扯进朝中权贵之争,自绝于临晚楼中,时人无不扼腕叹息。”
      孟子飞听他有意提起吴歆,便知是在试探,微微垂了眼,透出几分心绪不宁的样子。

      陈乔在一旁接话道,“丰世子有所不知,顾晚舟之所以早逝,并非因权贵获罪,而是为情所困。下官当年隐约听过一些传闻,说这顾晚舟被倾心之人利用,当成了敲门铺路、钻营攀附的工具,他却是个宁为玉碎的刚烈性子,一腔情意错付流水,心灰意冷之下又不堪受辱,愤而饮鸩自尽,一代名角终落得个悲剧收场。”

      孟子飞听了这话,握着酒杯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抖。明丰暗笑他到底年轻不经事,纵然性子比寻常戏子清冷骄傲些,拿话一激却露了馅,便装作忿忿不平的样子道,“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实在可恶!陈大人,你可知那负心人是谁?”
      陈乔瞧一瞧两人神色,打个哈哈道,“这……下官却不太清楚了。顾晚舟性子古怪,甚少与外人打交道,想必吴三爷知道得更清楚些。”

      明丰点点头,见孟子飞脸上发白,人也有些魂不守舍,当下又递过一杯酒去,温声道,“这些旧事听听也就罢了,本爵痴长几岁,少不得多说两句,孟公子是心性纯良之人,不知世上多有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花言巧语的薄情人,可要擦亮眼睛瞧清楚,莫重蹈覆辙才是。”
      孟子飞默然,半晌才勉强一笑,“多谢世子提点。”

      正说话间,有小厮匆匆来报,说雁鸣楼有人传话来,吴三爷请孟公子早些回去。
      明丰假意冷哼了一声,面上变色道,“吴三爷人不在京中,手下倒盯得够紧的。怎么,孟公子在本爵这里做客,他还不放心吗?”
      孟子飞微微蹙起眉头,向那小厮道,“劳烦转告一声,世子留宴,孟某不敢先行请辞。”

      明丰闻言大乐,只当自己一番暗示晓以利害有了效果,拉住他的手连连笑道,“子飞性子爽快,本爵欢喜得很,今夜咱们必当把酒言欢,不醉不归!我这府中房间有的是,若是累了,就歇在这里也无妨啊。”
      “有劳世子。”孟子飞举杯向他一笑,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子飞先行谢过了。”

      明丰见了他展颜一笑,心里更加得意,料定孟子飞心头松动,有意搭上自己这根大梁,便愈加肆意起来,一双眼在那人脸上身上不住打量,面上却只管做足了礼,摆出一副真心诚意语重心长的样子,浑不记得自己适才是如何痛斥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花言巧语的薄情人了。

      当夜,孟子飞果然依言留在世子府中,明丰倒也未有逾矩之举,将他安置在客居的西厢院中,又派了贴身小厮服侍。他晚宴时吃得不多,又被灌了不少酒,虽不至醉,但也有些气闷难受,便信步出了院子,沿一条花园小径缓缓而行。身后两个小厮片刻不离,却不知是护卫还是监视了。

      孟子飞也不甚在意,待酒气略略散去,便抬眼将整个世子府打量了一番。虽然这宅子厅堂建造甚是宏大,但与吴歆的别院比起来,未免失于规整死板,开合处不够疏阔,纤巧处又太过刻意,气魄格局上到底落了下乘。

      想及此处,他忍不住摇摇头,暗骂自己真是魔怔了,怎的瞧见什么都不自觉拿来跟吴歆比,倒似个思春的小妮子一般。又想到晚间明丰与陈乔所言,虽然知道皆是些挑拨之语,但心中到底不大畅快,面上也不禁带出几分郁郁之色。

      “孟公子,夜已深了,还是回屋歇着罢。”一个小厮上前劝道。
      孟子飞点点头,转身正待回去,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隐隐是呼喝喊叫之声。他心下一凛,便见几条黑影飞快地蹿过屋顶,直奔这边而来。

      “什么人擅闯世子府?”两个小厮惊了一跳,忙上前护住孟子飞,边招手示意他向花丛后面退去。
      为首一个蒙面黑衣人瞧见他俩,当下怒喝一声,“人在这里!”
      几人旋即飞身而下,两脚踹开小厮,直冲孟子飞而去,“狗日的王八蛋,老子今儿便要你替咱们枉死的兄弟偿命!”

      孟子飞微一皱眉,却没有避让,毫无反抗地被那人扭住手臂,长剑已架上颈侧。
      “孟公子!”小厮大叫一声,黑衣人却是一愣,挟着孟子飞往外走了两步,借那浅淡月色仔细一瞧,登时满心懊恼,“他不是明丰!”
      身后跟着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提起瘫倒在地的小厮,喝问,“你们主子在哪里?”
      “不……不知道……”小厮吓得直摆手。

      他们这一耽搁,四下搜查的护院亲卫早赶了过来,将小小花园围了个水泄不通,再想要脱身却是难于登天了。
      孟子飞心思急转,对身边那黑衣人低声道,“以我为质,先退出去!”
      那人愣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孟子飞伸指一弹,将他手中那长剑又架在了自个儿脖子上,“快!挟持我出去!”

      黑衣人一咬牙,当即推着孟子飞往外走了两步,高声喝道,“都给我让开!不然我就杀了他!”
      那些护卫见此情形,果然犹豫起来,又听旁边小厮哭叫道,“伤了孟公子性命,世子爷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黑衣人冷笑一声,“老子来闯世子府,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杀不了明丰那狗贼,杀他一个小白脸子也算不亏!”
      说着,他将那剑又往孟子飞颈间凑了几分,“都退到园子外头去!”

      见他们仍不肯轻易罢休,孟子飞装作害怕,胡乱挣扎起来,“别……别杀我!”
      他这一动,那剑刃堪堪划破皮肤,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分外狰狞。
      护卫首领登时紧张起来,挥手令所有人往后退去,“莫要伤人!”

      黑衣人挟持孟子飞走到出口处,对同伴们使个眼色,令两人当先离开,而后神色复杂地瞧了他一眼,将他往外一推,自己也一跃上了墙头。
      护卫首领立时大喝一声,“放箭!”霎时间数十支弩箭雨点一般向他身上招呼过去。

      孟子飞心头一紧,却见墙外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一个人来,他长啸一声,手中长刀呼啸而过,纵横间将那些箭尽数斩落,而后一把拉住那黑衣人,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只听得一阵大笑远远传来,“今日暂留明丰狗命,他日必当讨还公道!”
      “那个人……”孟子飞微一皱眉,细细思索片刻,“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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