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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三、湛湛露斯 ...

  •   四三、湛湛露斯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匆匆几日过去,到了二十这一天,正是阿奇提过的吴歆生辰。孟子飞一早起来,先去了趟雁鸣楼,瞧瞧兰哥儿如何,又听潘掌柜提起这几日楼中生意愈发火爆,多少人慕“杨妃”之名而来,又送了多少拜帖请柬,他只一笑了之,言明暂时不会登台,任凭潘掌柜在自个儿跟前絮叨了小半个时辰,到底没有松口,急得潘掌柜眼珠子都红了。

      “对了,掌柜的,我另有一事要向你打听……”孟子飞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我见楼中大多数弟子都是自小拜入学艺,兰哥儿却是数年前从他处转投于此,梨园中人最讲究师承门派,莫不是因此才与他产生嫌隙?”
      “公子所言不错,确有这方面的缘故。”潘掌柜摸摸胡须,有些唏嘘,“兰哥儿原是临晚楼顾晚舟最小的徒儿,想那顾晚舟当年亦是风华无双,一出霸王别姬轰动京城,可惜因为得罪权贵,不仅自己香消玉殒,连临晚楼也败了,楼中弟子流散各处,凄然仓皇,再无往日‘春风临晚,倾城一顾’的辉煌,想来也算时运不济。”

      孟子飞点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兰哥儿的确身世多舛,不过掌柜的当年能仗义援手接纳兰哥儿,亦属不易。”
      潘掌柜心中一突,自觉多言,忙打哈哈,“公子折煞小人了,不过多添一张吃饭的嘴罢了,能有什么!”

      好容易打发了掌柜的,孟子飞又转到一处僻静的厢房小院中。这是潘掌柜专为他备下的休憩之所,那日他从街上救下被毒打的偷儿,便将人安置在了这里养伤,只说是故人之子,须暂留此处休养一阵子,托潘掌柜好生照看。
      “小豆子,是我。”孟子飞敲敲门,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桌椅碰撞之声,忙推门进去,正扶住拖着一条伤腿蹦跶的小家伙。

      “孟大哥!”小豆子养了这几日,脸上的伤渐渐好些了,只是声音仍然嘶哑,一条胳膊吊着,腿上还绑着石膏,活动有些不便。
      “怎么跟只猴儿似的闲不住?腿还没养好,千万别乱动,万一成了瘸子,你可别赖我医术不精!”孟子飞板着脸训了他一顿。

      小豆子嘿嘿一笑,情知他不过嘴上说说,便亲亲热热挽着他坐到桌前,“孟大哥你怎么才来,我都急死啦!”
      孟子飞没奈何地瞪了他一眼,将拎过来的几包零嘴放在桌上,“是馋死了才对吧?”

      小豆子咕咚一声吞一口口水,面上偏要嘴硬,“哪……哪有!我是有正事要跟孟大哥说!”
      见他那馋样儿,孟子飞暗暗一笑,拆了一包松子糖和一盒云片糕,推到他面前,“好好,边吃边说。”

      “孟大哥最好了!”小豆子欢呼一声,边嘎嘣嘎嘣嚼着糖豆,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还被火燎了一半的信纸,“昨儿老鬼偷偷来了一趟,给我带了这个。”
      “这是什么?”孟子飞接过来一看,立时皱起了眉头。

      “那天我从死胖子身上摸着的钱袋,里头不过装着几两碎银子,死胖子总犯不着为了这点银子要我的命吧,所以我就想啊,问题可能出在钱袋里的其他东西上。”小豆子又拆了一包鸭脖,辣的直吐舌头,拎过茶壶猛灌凉水,“钱袋里除了银子,还有一封信,我们几个都不识字,扔在土地庙里头,后来又用它引火烤大蝉蛹吃,所以只剩下这么点儿了。”

      孟子飞点点头,随口夸了一句,“真机灵!”
      小豆子一张嘴辣得通红,还只管咧着嘴笑,很有些血盆大口的样子。孟子飞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只顾仔细辨认纸上烟熏火燎后残留的字迹。那应是一张应允赴约的回帖,时间地点俱已看不清楚,只提及“华记不可妄动”、“徐徐图之”等语焉不详的内容,落款上赫然写着“凌啸远亲此奉复”七字。

      “凌啸远……”孟子飞暗暗心惊,深知此人老谋深算极难对付,但既然华记被牵扯其中,他定不能等闲视之,当下将信纸收好,想了一想,又问小豆子,“你可知道那天打你的是谁家手下?”
      小豆子瘪瘪嘴,“我原不知道那死胖子是什么来头,后来老鬼他们偷偷跟了一回,见死胖子在东荣街进出,那里可不就是丰世子府么!这位爷年纪不大,心黑手辣,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能在他手底下捡回一条命,也够我吹一年半载的牛皮了。”

      见孟子飞瞪他,小东西忙改口讨好道,“多亏孟大哥武功高强,以后我们几个谁也不服,都拜你做大哥!”
      孟子飞让他气笑了,摇头叹息一回,又嘱咐小豆子告诉他那些小伙伴一定当心,这阵子少往街上去,饿了便只管上这来吃饭。

      小豆子一一答应了,见孟子飞心事重重地走了,他转身从枕头下面摸出个竹哨子,对着窗外呜呜吹了两声。不多时,就见外头一阵窸窣响声,几个圆溜溜的脑袋探了进来,“豆子!”
      “老鬼、闷蛋、铁三!”小豆子将桌上的零食分给他们吃,而后压低声音道,“去帮我盯一个人……别靠近也别暴露自己,拐个弯找城里的风耗子们各处打听打听,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我!”

      孟子飞回到惜园时,天色已近黄昏。六月时节,小湖中荷花开得正好,一片片粉红嫩白的花瓣恣意伸展着自己的柔美,落落大方而欲说还休。他在湖边驻足良久,鼻端嗅见那浅浅淡淡的莲香,不知怎的又想起前夜月下吴歆那个一触即放的吻来。

      不远处,雷少安瞧着孟子飞面上温柔如水的神情,心中竟是一痛。他已然听说了琉璃会上一番风波始末,又思及吴歆素日里对孟子飞关怀照顾,甚至豁命相护,再没办法对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意视若不见。深藏心底多年的愿念一朝破土,却连栉风沐雨的机会都没有便已尘埃落定,纵然豁达如他,也不禁有些酸楚。
      雷少安静立有顷,忽的摇头一笑——既已成痴,何必破执?往后,继续做他的雷大哥便是。

      想罢,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向孟子飞走去,“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吹风呢?”
      “雷大哥。”孟子飞抬眼瞧见他,笑着招招手,“你看这花开得多好,我记得东山县官驿外也有一方小塘,种着细细长长的几株,只是到底瘦弱了些,没有这般勃勃生机。师父素来爱莲花的高洁,若是她瞧见了……”

      “怎么,想你师父啦?”雷少安见他神色有些失落,便伸手拍拍他肩膀,“不要紧,想必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什么?”孟子飞猛一抬头,眼中透出点不敢置信的神色,“师父要来京城吗?”

      雷少安点点头,“阿筠婚期已定,必要请她父亲入京。我前日收到家中来信,说韦师父和三娘已与周伯父一同上路,两月后便到。”
      孟子飞自然十分欢喜,想了一想,又问,“义父是托雷家捎的信么,怎的不直接写给我?”

      “那有什么,写给你或是我有多大分别不成?”雷少安淡淡一笑。
      瞧出他笑容有些勉强,孟子飞心中奇怪,却没有再问下去,只转了话题道,“我这几日忙来忙去的,也没见着秋水姑娘,不知她可安好?”

      “午间我倒是听见她院中有乐声悠然,似是秋水姑娘在抚琴来着,想必一切皆好。”
      孟子飞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微一皱眉头,有心想告诉雷少安自己无意间发觉兰哥儿身上带着的长命锁竟与秋水口中她幼弟所佩一模一样,却又不欲他在武试将近的当儿为这些事情分心,当下闲闲聊了几句,便回屋去了。

      吴歆照旧没有回来,孟子飞在院中坐了盏茶时间,细细思量了一番,直待天黑得透了,方才进屋点上灯,寻了一卷旧书,倚在桌边看了起来。这一看便是两个时辰,眼见已近午夜,他有些困倦,忍不住支着手肘微微合眼小憩。

      三爷走进小院,瞧见的便是映在格窗上的那一星烛火,淡黄色的光晕并不浓烈,却固执地燃着一份海枯石烂的安然,无声引诱着那些久未还家的人。
      吴歆心头一热,三两步跨进来,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就见孟子飞刚巧醒了,揉揉眼睛转头看见他,面上绽出一个明净的笑容,“三爷可算回来了。”

      “子飞,你在等我?”吴歆直愣愣地瞧着他,神色没了往日的游刃有余,倒叫孟子飞有些脸红起来。他捏捏耳朵,轻咳一声道,“早间喝多了茶,晚上有些睡不着。”
      吴歆走过几步,忽然微微一晃,脚下有些踉跄。孟子飞忙起身扶住他,才闻见他身上浓浓的酒味,不由皱眉,“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应酬而已……”吴歆酒量甚好,今夜却似乎醉得狠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孟子飞怀里,头也软软搭在他肩上,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口中的话倒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子飞,你在等我?”
      孟子飞叹口气,将他搀到桌边坐下,又倒了一杯热茶递与他,“先歇会儿,我去煮解酒汤来。”

      吴歆却不依,一双手牢牢抓住孟子飞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第三次开口,“子飞,你在等我?”
      他这孩子气的模样本来有些让人发笑,只是对上那双含着热切期望的眼睛,孟子飞却什么玩笑话都说不出口了,良久,方才轻轻应了一声。

      吴歆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一把抱住他,含含糊糊道,“今日……是我生辰。”
      孟子飞点点头,语气头一回带上点宠溺,“是啊,恭喜三爷又长了一岁。”
      “不叫三爷……”吴歆闷闷地咕哝了一句,脑袋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叫我阿澄。”

      “阿澄?”孟子飞有些新奇,心想这是小名么,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听他叫了一声,吴歆满足地抱得更紧了些,声音转入低沉,“子飞,我很喜欢你……”
      孟子飞身子下意识地一僵,面皮红得似火烧,“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可惜跟醉鬼向来没什么道理可讲,吴歆只管抱着他说喜欢,而且大有就这么抱一晚上说一晚上的趋势。孟子飞连哄带拖,好容易把人挪到床上躺下,几乎累出一身汗来。待喂他喝完解酒汤,简单擦洗过后,天已蒙蒙亮了。

      孟子飞坐到床边,见吴歆终于睡得熟了,平日里凌厉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眉眼在灯火中平增几分透着疲倦的安宁,他心中微微一动——自到京城以来,这人似乎一直在忙个不停,却没说过一声累,想来华记当家肩上压着的担子,又有多少是能与他人言一二的呢?

      思及此处,孟子飞心头微涩,不觉又轻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虽是孤儿,又在戏班中长大,却一贯被师父和义父护得妥帖周全,未识世道冷暖人心善恶,便是化身一阵风行侠仗义,瞧在这人眼中怕也不过是由着性子小打小闹,倒累得他几番身陷险境,想来实在惭愧。可他是怎么说的?

      ——“不怕,有我呢。”
      ——“做你想做的事,其他的都交给我罢。”

      几日前的话言犹在耳,那样真切的情意,每次一想起心口都会砰砰直跳。
      孟子飞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锦囊,放进吴歆虚握着的手心中,而后轻轻覆住他的手背。
      生平第一次,他生出几分迫切想要变得更强大的念头来。

      困意渐渐上涌,孟子飞伏在床边,喃喃低语了一句。
      “吴大哥……阿澄,我也喜欢你。”

      他睡得熟了,没发觉吴歆的手指微微颤动一瞬,睁开的眼中已没了半分醉意。
      “子飞……”

      第二日一早,孟子飞是被阿正的惨叫声吵醒的。
      “阿正?”他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朦胧间见外头天色尚未透亮,“出什么事了?”

      “无事,那小子大惊小怪罢了。”身后一个声音蓦然响起,随即有人轻轻将他按回床上,“你再睡一会儿。”
      孟子飞这一惊非同小可,残留的困意早飞了个干净,下意识地往外挣了两挣,“吴……吴大哥?”
      他左右瞧瞧,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躺在了床上,那人笑吟吟地侧倚在床头,一只手臂还搭在他肩上,一副同床共枕的模样,当下脸红得几乎滴下血来,“我、我……怎么……?”

      吴歆笑得畅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昨儿吃多了酒,闹得你太累了罢?”
      孟子飞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狠瞪他一眼,这话中的暧昧却是怎么也洗不去了。

      阿正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捂着眼睛,却从张开的指缝间偷偷打量了个够,而后“啧啧”两声,冲吴歆竖起了大拇指,“主子借酒装疯,果然高明!”
      孟子飞实在听不下去,又羞又恼地一肘击在吴歆胸膛上,将他往旁边一推,自己已坐起身来。

      他一番动作,适才便有些松散的中衣领子又敞开了些,露出染了淡淡红晕的白皙脖颈和一截精致纤瘦的锁骨,阿正瞧得一愣,口中那些玩笑话却一时说不出来了。
      “小子,非礼勿视。”吴歆伸手将他衣领拉好,淡淡瞥了阿正一眼。
      阿正惊得一蹦,刺溜一下蹿出房去,“林枫,主子要灭口,快救我!”

      “林枫也来了?”吴歆微一皱眉,起身披了件外衣便推门出去,正见林枫抢上几步,顾不得见礼,一贯冷俨无波的面上竟透出几分焦急神色,“三爷,天津急报,昨夜道口码头失火,波及港内二十余艘货船,我们有八艘飞云船停在那里,折了一半!”
      吴歆眼瞳一缩,“可有人员伤亡?”
      林枫摇头,“几个弟兄受了轻伤,已妥善安置。但火起的太快太猛,大半货物都没能抢出来。”

      “算了,人没事就好。”吴歆摆摆手,见林枫眼中似有不忿之意,便问,“还有什么?”
      林枫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老爷请三爷近日回府一趟,说有几句话须当面嘱咐。”
      吴歆便知定是为琉璃会之事,应了一声,也不多言。

      “另外,属下得到消息,大福、萬记、仁通等京中十家商行以华记背信弃义、打压李家为名,暗中联手对抗华记,估计很快就会有动作。”
      阿正冷笑一声,磨牙道,“李庚严装死才装了几天功夫,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吴歆低头在院中踱过几步,“李家不过是个幌子,背后怕是还有人在暗中谋划布局。”
      他深思片刻,似已有了决断,“人家既已出手,我们自当奉陪到底!”

      屋内,孟子飞立于窗前,听他们主仆三人商议许久,面上一肃,心中已暗暗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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