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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二、悠悠我思 ...

  •   四二、悠悠我思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次日早上孟子飞醒过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他昨夜被三爷一番举动搅得心慌意乱,一时想着相识以来的点滴,一时想着往后的打算,一颗心又是欢喜又是忐忑,直到鸡鸣方才迷迷糊糊阖了一阵子眼,吴歆却照旧在书房忙了一宿,一早又出门去了,只嘱咐阿正好生陪着孟子飞,不许再贪玩误事。

      阿正老实应了,可他岂是那种能耐下性子不闯祸的人,在院中待了一个时辰便安生不住了,拉着孟子飞要逛园子去。才出门,远远却瞧见雷少安心事重重地往这边走来,阿正眼珠一转,扯扯他衣袖道,“美人儿,咱们昨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安置安置,不如去雁鸣楼瞧瞧吧!”

      一听见雁鸣楼三个字,孟子飞便想起吴歆那句“长风下九霄,鸿雁起汀州”,忍不住有些怔忡,被阿正连唤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一时有些脸红,忙摆手道,“三爷不过是说笑,哪里就当真了,我才不去。”
      “你几时见主子在正事上说笑了?”阿正连哄带拽,跟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快走快走,再耽搁下去,还要不要开张做生意啦?”

      孟子飞拗不过他只得依了,被阿正一阵风似的拉走了。雷少安转过竹林,正瞧见他们远去的背影,那紧蹙的眉峰不由又深了些。他呆立良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手里捏着的一封书信却攥得更紧了。

      雁鸣楼外,潘掌柜正伸长脖子在左顾右盼,活似一只嗷嗷待哺的乌鸦。他虽然胆小怕事,却也是个人精,早早将新牌匾备下了,专等着孟子飞来揭牌添彩。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影,正犯嘀咕,却听楼内传来一阵喧闹,一群人挤在大厅里推推搡搡,似是吵了起来。

      潘掌柜瞥了一眼,知道是素日里不服兰哥儿的几个小子趁着他失势欺负人呢。这事儿搁哪里都不稀罕,春风得意时众星捧月一呼百应,一旦跌下高台就是墙倒众人推,古今皆如此。他又瞧了一会儿,等里头闹得不可开交了,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怎么了这是,想翻天不成?”潘掌柜咳嗽一声,往中间一站,那群趾高气扬的小子们立刻安静了不少。
      “掌柜的,他们欺人太甚!”阿莫眼泪汪汪地扶着兰哥儿,两人衣裳皆有些凌乱,显见是适才混乱中被人拉扯所致,“公子病还未好,这些人竟硬闯进来要公子搬到耳房去,那里又潮又暗,连窗子也没有,如何能住人?”

      潘掌柜微微皱眉,问那为首的一个少年,“青鸾,你这是要做甚么?”
      青鸾偷觑一眼他脸色,见他并没有如何动怒,便知兰哥儿好运到了头,这位掌柜再不会如以往那般袒护偏爱于他,当下放心大胆道,“掌柜的,依咱们往日的规矩,唱一出戏得三枚花筹,若有看官点戏再加五枚,打赏另算,每月总要以花筹数为凭各分高下、各定等次,兰哥儿病了这么久,一场戏也没唱,一枚花筹也没得,凭什么占着临风苑不放?您倒是给咱们评评理呢!”

      “论理儿,你这话是没错。”潘掌柜点点头,面上挤出几分为难之色来,“只是兰哥儿素来体弱,恐怕禁不住这般折腾,到底该宽限他一段时日才是。”
      青鸾瞧出潘掌柜的意思,愈发得理不饶人,“规矩就是规矩,掌柜的您若是堂屋里搭篱笆,一碗水不端平,可怪不得咱们埋怨您老人家。再想想琪官儿去年摔折了腿,照样二话不说认了罚,如何他兰哥儿便这般娇贵?”

      阿莫立时急了,还待再争辩几句,却被兰哥儿挡住。他垂了眼,轻声道,“阿莫,别说了,我们搬过去便是。”
      “公子!”阿莫眼圈一红,再转头看潘掌柜,见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心内已冷了大半,只得忍气吞声地扶着兰哥儿便走。

      青鸾眼珠儿一转,见兰哥儿被扯开的衣领间露着半截金锁,有心想再羞辱他一番,忙提声喝道,“慢着!我瞧你挂着的坠子眼熟得紧,很像我上回丢的那件,好啊,原来是你偷的!”
      说着,他上前便要去扯那金锁,阿莫哪里肯让,嘴里嚷嚷,“谁偷你坠子了?那是公子自小带着的长命锁!”

      无奈阿莫虽有心护主,却不是一众小子们的对手,三两下便被按住了手脚,眼见青鸾已经伸手拽住穿着金锁的红绳,兰哥儿一着急,张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这一口下了狠劲,直咬得青鸾虎口上鲜血淋漓,他疼得惨叫一声,一把将兰哥儿往墙上摔去。

      兰哥儿只道自己这回必要撞个头破血流,谁知身子一软,没撞上坚硬的墙壁,却被人稳稳接住了。他睁眼一看,脸色竟比方才更白了点——那人正是雁鸣楼的新东家,孟子飞。
      “哎哟!孟公子,您可算来了!”潘掌柜一改适才的懒散模样,忙迎上来作揖行礼,“小人已备好牌匾花炮,正等着您来成礼呐!您可赶着点,别误了吉时才是。”

      孟子飞暗暗叹口气,心说吴歆可真会给他找麻烦,自己出够风头也罢了,一甩手还扔给他这么一大座园子,里面个个儿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想归想,孟子飞却也不是畏首畏尾敷衍了事之人,便正色道,“不急,掌柜的,你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几个浑小子能有什么事,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潘掌柜搪塞几句,似是不欲多说。

      孟子飞皱皱眉头,心下倒有几分不平。他原瞧见了那些人围攻兰哥儿的情形,前因后果也猜得了大概,只是潘掌柜摆明不管,他想了一想,也没说什么,只道,“我过来瞧瞧兰哥儿怎么样了。看来人还病着呢,又出来折腾做甚么,阿莫,快扶你家公子回去歇着罢。”
      阿莫应了一声,也不敢多问,搀着兰哥儿要往回走。

      青鸾哪里肯让,眼眉一挑,将适才一番话又说了一通,还扯出子虚乌有的丢坠子一节,显见要将污水泼到底。
      孟子飞抬眼瞧了瞧他们一众理直气壮的样子,又看看潘掌柜,“掌柜的,你说如何办才好?”
      “这……”潘掌柜有心试一试新东家的底,当下一拱手,“自然请孟公子处置为宜。”

      “既然如此,那也好办。”孟子飞轻描淡写地一挥手,“都赶出去便是。”
      阿莫一惊,正想说话,才发现孟子飞指的并非他们主仆二人。
      “都……赶出去?”潘掌柜苦了脸,拐弯抹角地求情,“这十来个孩子可都是咱们琼……呃,雁鸣楼有头有脸的角儿呢,若是都赶出去,一时半会怕是找不着人来顶缺啊……”

      “掌柜的你这就不对了,不是说请咱们孟公子处置为宜么?如今处置了怎么又不情愿起来?”阿正在一旁瞧了好一阵子热闹,这时候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潘掌柜一时语塞,眼珠子在孟子飞和阿正之间转了好几圈,他自然识得阿正是吴歆身边的亲随,眼见没有转圜余地,他把心一横,正要唤伙计过来,却听青鸾叫道,“我不服!坏了规矩的人又不是我们,为何要赶我们走?”

      孟子飞本已转身,闻言停下脚步,淡淡开口,“之前什么规矩我是不太清楚,但大家既然同在一处登台,也算同门,不说于他人困厄之时挺身而出施以援手,至少……不该落井下石横加陷害才对。猫狗尚有情义,这样的人,为何要留?”
      青鸾脸色稍变,冷笑道,“谁陷害谁了?你休要含血喷人!”

      孟子飞微微一笑,“那么……不如请你和兰哥儿当众说一说,那只金锁形制重量如何,刻着什么图样文字”
      “呃……”青鸾张口结舌,面色涨红了几分,却哪里说得出来。
      兰哥儿叹口气,低声道,“那锁是我自幼带在身上的,重五钱八分,正面刻着岁岁平安,背面雕着牡丹缠枝纹样,侧边有一道小裂口,不仔细瞧看不出来。”

      孟子飞点点头,心平气和地问,“潘掌柜,你可要再检视一番?”
      “不必不必!”潘掌柜抹一把汗,心道这小公子好生厉害,“小人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青鸾原本并没将孟子飞放在眼中,只当他是个花架子,讨了贵人欢心才一时得意而已,谁知他清清淡淡三言两语,隐隐透出一种含而不露的凛然,将自个儿的嚣张气焰灭了个干净,形势急转直下。他身后那群人眼见不妙,纷纷倒戈推脱,一拥而上求起饶来。
      潘掌柜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愁眉苦脸地给孟子飞作揖,“孟公子,此事实属小人管教无方,以致这些小崽子们愈发没了规矩。小人舍了这老脸,向您讨个情面,且宽恕了这回罢?往后小人一定严加管束,再不敢烦扰公子!”

      孟子飞瞥了他一眼,温声道,“有劳潘掌柜。”
      潘掌柜对上孟子飞透着了然的清亮眼神,只觉得心里突了一下,心知自己这番试探早让人看穿了,忙不迭低了头,唯唯诺诺地将人都领下去了。

      阿正笑嘻嘻凑到他身边,“行啊美人儿,我还担心你应付不来呢,没成想几句话就打发了,有气魄!”
      孟子飞嘴角微翘,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比不得三爷,砸银子砸得那才叫一个气壮山河呢。”
      阿正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打趣自家主子败家,不禁一龇牙——小兔子也会咬人啦!

      兰哥儿的病似是陈年旧疾,每到春夏期间就严重些,发作起来时时咳嗽不能见风,须静心调养好一阵子。他这段时日情绪不稳,兼之早前为准备琉璃会太过辛苦,因此身子又比往年更沉重几分,还添了咳血的症状。阿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孟子飞今日撞见,忙请大夫过来仔细诊治,开了方子熬了药,又将一应事务都料理妥当了,方才坐下歇了口气。

      兰哥儿斜靠在床上,神色复杂地瞧着孟子飞忙前忙后,就觉得胸口里似有一根针在细细密密地扎,又疼又麻,愈发静不下心了。
      待阿正送大夫回去,阿莫去煎药,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兰哥儿方才深吸一口气,冷然道,“为什么要帮我?”

      孟子飞愣了一下,随即浅浅一笑,“你是七爷的朋友,咱们也算有缘见过几次,遇上这情形,断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兰哥儿低下头,声音愈发苦涩,“我一个小小的戏子,怎么敢妄称是七爷的朋友……”
      他蓦地住了口,想起琉璃会上童小七为这人据理力争又大打出手的情景,胸口一直翻滚不息的涩意终于爆发,“你跟七爷……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与七爷其实相识不久……”孟子飞迟疑了一会儿,暗自琢磨了一下,“大约……也算是朋友吧。”
      兰哥儿笑得有些惨然,“看来人与人之间差别真的很大……我用了三年时间,也没能换得七爷一丝半点的垂青,想得他一句温言软语,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孟子飞见他面上尽是泫然欲泣的哀伤,有些不忍,缓声劝道,“何必妄自菲薄,你待七爷这一份痴心很是难得,总有一天,他回头看时,当知你意。”
      “痴心?”兰哥儿扯了扯嘴角,合眼一叹,“像我这样的人,最要不起的便是‘痴心’二字。痴心配上妄想,也算天经地义。”

      “至于七爷……似他那般的人,最不需要的也是‘痴心’二字。一念成痴,百般苦处,徒添无益。”他抿起的嘴角在侧面瞧来竟莫名多了几分凉薄的意味,“想必吴三爷亦是如此。”
      “孟公子,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见他面上倦倦的,孟子飞不欲扰他休息,便即告辞离去。只是兰哥儿最后那几句话不知为何一直缠绕在耳边,搅得人心烦意乱魂不守舍,孟子飞一时忘了要等阿正回来,便径自出了门,沿着近午时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缓缓走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街边忽的传来一阵呵斥责骂之声,他抬头望去,就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堵在一条小巷中,对一个倒在地上的瘦小身影拳打脚踢,旁边还有个管事模样的胖子在忿忿叫骂,“小杂种,活得不耐烦就自个儿找棵树吊死投胎去,竟敢偷到老子头上?今儿不打死你这小王八羔子,老子认你做爷爷!”

      说着,他冲上去又重重踩了那人两脚,而后一把将人拎了起来,“说,老子的钱袋在哪?”
      那偷儿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遭了这一顿毒打后已是奄奄一息,此刻无力地摆一摆头,才张开嘴还未说话,却猛然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来,正溅在那胖子的衣摆上。
      “啧!”胖管家脸上肥肉一颤,扔垃圾一般将那孩子甩到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晦气!”

      一个家丁凑过来,低声道,“总管,这小贼身上什么都没有,咱们怎么办?”
      胖子哼了一声,有些烦躁地一挥手,“把他带回去继续问,再在附近找找其他几个小杂种,一个个都给我逮回……哎哟!”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被人迎面抽了一巴掌,这一下毫不留情,几乎打落他半边牙齿,整个人被抽得转了一圈,登时天旋地转栽倒在地。
      良久,胖子才喘着粗气回过神来,捂着血馒头似的半边肿脸含混不清地骂道,“谁……谁他娘的敢打我?”

      没有人回答他,那几个家丁早被人放倒,鼻青脸肿地躺了一地。再看一旁,原本蜷缩在角落里的偷儿已不见了身影。幽深阴暗的小巷里,一只大乌鸦嘎嘎飞过,落在墙头,黑琉璃似的眼珠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像饿极了的野狗盯着砧板上的肉。
      “有……有鬼啊!”胖子吓傻了眼,顾不得脸上疼痛,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巷口,阿正心急火燎地蹿过去,嘴里还在念叨,“完了完了,又把美人儿弄丢了,这下主子估计要把我跟大黄一锅炖了!”
      他在城里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下午,到底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了惜园,一进门直接跪到吴歆面前,沉痛道,“主子,我皮厚,您得炖久一点才烂……”

      吴歆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呢,闻言眼皮子都没抬,“边儿去,爷就是饿死也不吃你这种皮糙肉厚的货,出什么事了?”
      阿正抓抓头,正想老实交代错误,就见孟子飞推门出来,没事人似的跟他招呼了一声,“阿正回来啦,晚饭吃了没?”

      阿正呆立良久,吊了半日的心噗通一下落回肚里,许久没喘的气哗啦一下堵在肺里,哽得他一时无语,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没吃……”
      孟子飞很是真诚地跟他道歉,“真对不住,一转头把你忘了。”

      “美人儿,我在你眼里这么没有存在感?”阿正大受打击,抱住院里一棵木兰树蹭啊蹭,“人家担惊受怕了一下午 ,连午饭都没吃!”
      孟子飞更加愧疚,“那我给你煮碗面去?”

      吴歆咳嗽一声,将茶盏往小桌上一放,“哦对,适才听阿奇说,他们的婚期已定在九月初六,瑞裳阁送来了好些礼服花样,要不要瞧瞧去?”
      “要的。”孟子飞点点头,出门时觉得自己好像又忘记什么了,不过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吴歆拉走了。

      阿正目送两人离去,凄凄惨惨地继续蹭树,“人家还饿着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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