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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一、我心匪石 ...

  •   四一、我心匪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华记当家豪掷五十万,以十倍的价格买下琼灵阁,改名雁鸣楼,当众赠与琉璃会上一鸣惊人的“杨妃”,这种金光闪闪的财大气粗虽然闪瞎围观了全程的一众公子哥儿眼睛,却成为京中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市井百姓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毕竟,有钱人常有,多情的有钱人则不那么常见,多情又痴心的更是凤毛麟角,逮着一个自然要狠狠嚼上小半年口舌,仿佛如此才能磨去这段佳话外头那一层厚厚的铜臭,嚼出里面烂透了或是焖熟了的一把真情渣子。

      待这一晚的热闹彻底散去,厅中人群也走得干净后,二楼另一个雅间的门帘终于被缓缓挑起,露出其间安坐了许久的两人。虽然均是常服装扮,但瞧那高鼻深目的样貌,显然并非中土人士。

      “亲爱的斯托克先生,今夜这场戏您认为如何?”其中一个暗红色卷发的年青人抬眼看向他的同伴。
      “虽然跟预计中完全不同,但似乎更加有趣了。”被称作斯托克的人点点头,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没想到,我们最大的对手,华记的当家人居然如此年轻,实在令人吃惊。”

      “对手?”年青人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您这样称呼,看来已经放弃与华记合作的可能了。”
      斯托克叹了口气,扣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自通商战争以来,二十余年间,我们的商人络绎不绝地奔赴这片古老的东方土地,带来整船的棉布、毛料和金银器,却没能获得当年签订条约时所期许的巨额利润,反而在常规贸易中损失惨重,小查图特,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年青人沉默有顷,方才谦逊答道,“我见识浅薄,不敢妄下断言,但从这段时间的游历来看,我想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个国家的人民长期生活在封闭的环境之中,对外来物品始终心存怀疑,难以全然接受。”
      他年长的同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文化和心理上的排斥纵然会造成一定阻碍,但如果把八十文的优质洋布和超过两百文的棉纱同时摆在面前,再保守的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问题并不在这里。”

      斯托克停顿片刻,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对农民来说,这里是一个伊甸园,只要足够勤劳,他们可以从土地中获得自己需要的一切,而勤劳显然是这个国家最突出的特征……但对远渡重洋的不列颠商人来说,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地狱。”
      “我们费劲心思用火炮轰开了大胤的国门,带来棉工厂里积存如山的廉价衣料,却被那些精美的丝绸、茶叶和瓷器晃花了眼。王公贵族迫不及待地用那些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服饰器具装点他们的身体和庭院,连带整个大英帝国都对来自东方的货物趋之若鹜,简直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征服者……”

      斯托克短促地笑了一声,“国王陛下远见卓识,知道仅凭几个通商口岸和贸易条款并不能真正将大胤的财富吞入口中,又借北方部族南侵之机与大胤签订了一系列补充条约,使我们得以在内陆自由通商,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敲了敲桌上那只精致的小盒子,垂下的目光冷得瘆人。
      “您的意思是……”红色卷发的小查图特倒吸一口气,随即喃喃自语道,“黑色相思土,魔鬼的亲吻。”

      “战胜敌人并不一定需要武力,有时候,瓦解一个国家的意志,比击垮一支军队更加有效。”斯托克微微扬起下巴,花白的头发下是锐利如刀的眼神,“只有扼住大胤的命脉和咽喉,才能真正将这里变成第二个印度!”
      “不愧是日不落帝国的雄鹰,您的智慧实在令人惊叹。”小查图特适时送上了毫不吝惜的赞美。

      斯托克哈哈笑了起来,随即轻轻一摆手,“不过是一个老人的人生经验而已。”
      他示意年青人侧过身来,压低声音道,“我马上要回去一趟,你留在这边,盯紧大胤朝廷和各家商行的动静。”
      小查图特点点头,犹豫片刻,又补了一句,“最近奉京城中暗潮涌动,我觉得有些不安。”

      “中土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很适合眼下这情形。”斯托克一勾嘴角,眼光从拉开的门扉间扫过楼下空无一人的戏台,又想起适才吴歆于众人前挥斥方遒的冲天豪气。
      “五十万两白银……”他眸色微沉,原本湛蓝的双目中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似风暴将来前的海面,“当年通商战争之后大英帝国所得的赔款总共不过才四百万而已……一个商人,只是为了讨好心仪之人,出手也未免太大方了。”

      “查一查吴和刘之间是否有生意上的往来,或是其他更私密的关系……我要知道,这笔银子到底只是风月场上的噱头,还是用来掩盖某些交易的手段!”
      小查图特站起身,向斯托克优雅地微一鞠躬,“如您所愿。”

      “刘爷今日转了个手,就赚了几十万银子,实在叫小弟眼馋得紧啊。”
      琼灵阁外,沈天文趴在马车车窗上,笑嘻嘻地冲刚走出门的刘安道摆摆手。

      “吴三爷的银子,你当真以为那么好赚?”刘安道叹口气,上了马车往椅背上一靠,缓缓揉着眉心,“走吧,先送你回去。”
      “直接去南平苑就行。”沈天文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回家干嘛?反正也没有人在,黑灯瞎火的,连口热茶都没的喝。”

      刘安道微微皱眉,却没再说什么,直待马车转上了南大街,方才开口,“天文,你爹还是不肯原谅你兄长吗?毕竟是亲父子,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
      “我爹那臭脾气,谁能奈何得了?”沈天文苦笑一声,满脸愁云惨淡,“至于我大哥,那更是打定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的主儿,从小到大我爹哪回不得依着他?这次是把我爹气狠了,估计还有得闹。你说我大哥也是,他自个儿往军中一眯就算了,带累小弟我也有家不能回,回去不是吃冷眼喝冷风就是受夹板气,这何苦来的!”

      “天章兄一腔热血投笔从戎,其慷慨意气着实令人动容。虽然军中清苦些,但凭天章兄的天赋资质必能有所作为,也不比考取功名差到哪去,这一点却是沈老爷子过于拘泥了。”刘安道摸着下巴平心而论。
      “唉唉!你可千万别在我爹面前说这话!省得带累你也被一顿拐杖敲个满头包。”沈天文一张脸皱成苦瓜,随即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三爷如今也指望不上,明儿我还是上你那蹭饭去。”

      刘安道懒洋洋地靠着,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清粥小菜管饱。”
      “瞧你这小气劲儿。”沈天文皱皱鼻子,啧啧两声,“人三爷一出手就是几十万两,那气魄!可把你刘爷比下去了。”

      刘安道但笑不语,良久,才悠然道,“我如今可算见识了,三爷当真是至情至性之人,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纵使练就一副铜皮铁骨,内里却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实在难得。”
      “你是说,吴老三对那个孟子飞是真心的?”沈天文一听八卦就来了劲头,自个儿寻思道,“也对,没见过哪家公子花这么多银子去逢场作戏来着。”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银子去衡量的。”刘安道闻言一哂,微微眯起了眼睛,“这话虽是老掉牙的蠢话,但偶尔也能正中靶心。以吴三爷的财势和手段,若真想讨人欢心,柔情蜜意海誓山盟金屋藏娇哪个使不得,直接用银子砸也能把人砸晕了,何必费这般心思大张旗鼓地买楼相赠?”
      “这……吴老三行事一向乖张恣肆惯了,我倒没想那么多。”沈天文老实承认。

      刘安道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三爷这是在敲山震虎呐……他用那石破天惊的五十万叫京中所有人都瞧清楚了,华记当家放在心尖上的人,谁也别想打他的主意!”
      “谁想打孟子飞的主意?”沈天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禁瞪大了眼睛瞧他。
      刘安道摸摸鼻子,毫无愧意一脸温良地跟他对视。

      半晌,沈天文再度败下阵来,“所以提前买下琼灵阁、当众抖出吴老三身份也是你有意为之的?如此老谋深算,刘爷你真是大大的……”
      他嘴唇蠕动几下,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奸商!”

      “奸商!”
      才踏进惜园大门,阿正便蹿起来嚎了一句,被吴歆当头捶得龇牙咧嘴,犹自忿忿嘀咕个不停。
      “姓刘的当了不到五个时辰的老板,一倒手就赚了几十万银子,叫我们这些贫苦小民情何以堪?”他不敢直言自家主子败家,只好跳着脚大骂刘安道,“小爷明儿就去寻那三合堂的晦气,非得狠狠敲上一笔不可!”

      吴歆也不理会他在一边作怪,对阿奇吩咐了几句,便自顾自拉着孟子飞往小湖边去了。
      湖水清凉,和着浅淡夜风,将白日残存的最后一丝闷热也尽数驱散,孟子飞这才缓缓回过了神,想起适才那一番惊心动魄和吴歆清清淡淡的一句话,他原本白皙的面上蓦地泛起几丝红晕。

      “子飞,你可怪我今日自作主张?”
      见他不说话,吴歆有些着急,正色道,“我买下琼灵阁,并不为充那千金一笑的风流韵事,只想着你若喜欢,有个方便落脚办事的地方也不错。你……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将你当做寻常戏子看待,更不曾存了任何轻薄戏弄的心思……”

      孟子飞一抬眼,正对上吴歆专注盯着他的视线,一时竟有些不自在起来,忙掩饰一般地偏过头去,“三爷有的是银子,不消说一座楼,便是将半个京城都买下来也不在话下,哪里谈得上怪字。”
      吴歆立马哭丧了脸,唉声叹气作娇羞小女儿状,“早间跑马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吴大哥,这会子就成三爷了?孟公子真是好狠的心呐!”

      见他挤眉弄眼的样子,孟子飞到底掌不住笑了,随即又悠悠叹了口气,轻声道,“吴大哥,你可怪我今日莽撞?”
      吴歆干笑一声,扳着手指一件件数,“打从在东山遇见你开始,上青楼、闯贼窝、盗玉劫狱、受伤中毒,你自己说说,哪一桩哪一件不算莽撞?”
      孟子飞被他抢白得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悻悻哼了一声。仔细想想,却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不由有些难过,便低下头不言语了。

      吴歆不过是随口逗他,谁知这人竟当了真,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倒教自己心疼不已。
      他犹豫了一瞬,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孟子飞揽进怀里。
      贴上温热胸膛的那一刻,孟子飞猛地一颤,想要挣扎,却被那人轻轻缓缓落在耳边的一句话定住了手脚,“不怕,有我呢。”

      吴歆一点点收紧了手臂,直至两人之间再无缝隙,才心满意足地深深呼出一口气,喃喃道,“旁人总以为华记当家富贵显荣、左右逢源,是个极光耀的人物,但那些其实根本不足一提。”
      “子飞,我能给你的、我最珍贵的东西……不过是一颗心而已。”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听在孟子飞耳中却如惊雷般一字一句炸开,与自己的心跳声逐渐融为一体。
      “身在这乱世困局之中,我也有许多无可奈何之处,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若应了我,只怕会惹上许多麻烦和牵扯,但纵使能力有限,我必得豁出命去护你周全。子飞,你可信我?”

      怀中人没有做声,只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慢慢回抱住他。
      吴歆眼睛蓦地一亮,心口酸胀得微微发涩,又充满不可名状的喜悦与安宁。他含笑低下头,正对上孟子飞映着盈盈月色的目光,一如初见。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他微一侧首,在孟子飞唇边印下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做你想做的事,其他的都交给我罢。”

      孟子飞似是被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吓住了,呆呆地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忘了,脸色渐渐憋得通红。
      吴歆看得好笑,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面颊,有些热烫的呼吸正洒在那精致的耳垂上,“美人儿,你看上去快喘不过来了,要不要我帮你渡口气……像当初你帮我的那样?”

      孟子飞惊得一蹦,狠狠将吴歆推了个趔趄,“我……我要去睡了,你别跟过来!”
      说着,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看着孟子飞落荒而逃的背影,吴歆没奈何地摇摇头,“小呆子,那边是厨房……”
      正待赶上去,他忽而又止住了脚步,看向湖边的树林,片刻功夫后,一个人影倏然如鬼魅般浮现出来。

      “你又来做甚么?”吴歆微微皱眉,语气甚是不虞。
      “我是想提醒三爷,别因为闲杂人等分心耽误了正事。”那人不知什么来头,语气平板无波,却透出几分锐不可当的寒意。

      “提醒过了,你可以走了。”吴歆显然并不愿多加理会。
      来人呵呵一笑,说出的话愈加尖刻,“三爷想想当年,就知道当断不断,最终却是害人害己。”
      吴歆眉间不易察觉地一颤,语气寒的刺骨,“吴某的私事,不劳阁下费心。”

      那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吴歆一挥手打断了话头,只得轻哼一声,转身没入夜色之中,扔下冷冷一句——
      “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吴歆岿然不动,良久,方才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五指缓缓捏紧成拳。
      适才那个拥抱的温度似乎尚未散去,他闭上眼,喃喃自语。
      “试一试,让我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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