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62、怕见春深桃李开

　　封长明吃完内侍送的午餐，在给他备的厢房小憩了一会。到武堂时，封垔已在台前调试要用的长弓。
　　他对封长明的培育十分用心，他自己功夫好，所以时常会亲自来教导他。
　　至于学识，他特意请了谢罗兼太傅，做封长明的老师。
　　除了在太学上课，偶尔还要去谢罗府上跟着他学习。
　　有时他在太学上课时，封垔也会过来看，也不多说什么，就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时只是神游，有时会拿本书在看。

　　但封长明见过他最多的样子，都是拿着一支陶瓷烧制的桃花簪，细细的抚摸擦拭。
　　年幼时，他见封垔日日拿着桃花簪，只以为他定然是很喜欢桃花，于是摘了一支送给他。
　　却见他如被什么刺痛了一般，连眼眶都红了。
　　那是他唯一一次被封垔呵斥，平日哪怕再严格，封垔也是没有凶过他的。
　　那以后，他才知道，穹宁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他最怕见春深桃李开。

　　"今日还是学白矢吗，"封长明上前拿起自己常用的那把弓，询问道："皇叔父？"
　　封垔调好了弓，拿了支羽箭架上去试了试，道："我观你力道够足，今日不必继续练白矢，练井仪吧 。"
　　他姿态随意的发了四箭，皆中靶心，稳稳围出一个方方正正的"井"字。
　　"看明白了吗？"他转头看向封长明，见他点头便放下了弓，道："那你先自己试试。"

　　封长明一边练箭，一边与他闲话："今日我送谢箫出太学时，是黎翰林来接的她。"
　　封垔有些漫不经心的看着前方的箭靶。
　　封长明抽空看了他一眼，见他似乎并不想搭话，又问："皇叔父为什么总提醒我，不可与他太靠近？"
　　他一直很好奇，皇叔父与谢丞相关系极好，那黎翰林从小在谢丞相身边长大，按理也该与皇叔父有几分交情才对。
　　这些年他问了许多次，皇叔父却总没有正面回应过。

　　"你也长大了，"封垔微叹，"本也不打算瞒你，但总要你更懂事些，才好于你说。"
　　封长明眼睛一亮，听这口气，皇叔父是准备交底了。

　　封垔笑了下，"原也是为你好，稍提醒一下罢了，无甚特别。我只是怕，待你登机，见到我封家的二十四条祖训前，与他有了太深感情，会为他不平，因此而难过。所以提醒你与他保持距离，反倒更好。"

　　封长明好奇极了，手中长弓都放下了，问到："为何？您说的天坛的那二十四条章，还曾提到过黎翰林不成？"

　　"那倒不是，"封垔否认道："只是有一条，黎家子孙，世代官不过四品，穹宁之内，不可担任何机要职务。这是高祖陛下二十四条章里，唯一提到对外人的要求，我也不知是因何缘由。"

　　封长明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或许，当年在高祖陛下那个时候，黎家的先辈做过什么很大的错事吧。毕竟高祖陛下贤德，当不会随意牵累人后辈。"

　　满足了好奇心，封长明继续练箭。
　　有封垔这个在西荒马背上长大的好老师，他学得又快又好。

　　上完课收拾好东西，两人并肩回宫。
　　小少年已有封垔肩膀高，他侧头看着高大的叔父，心里有几分庆幸和温暖。

　　皇叔父对自己，亦师亦父。相比起父亲，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喜欢皇叔父，也更崇拜皇叔父。
　　他很庆幸，自己能在父亲一堆孩子中，一眼被皇叔父挑中。
　　一开始，他也是惶恐不安的。

　　父亲日日对他耳提面命："封垔罔顾人伦，勾结乱党害死了你皇祖父和太子伯伯，他假意选你做太子，背地里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切莫行差踏错，让他揪到什么把柄。到时你自己被打死无事，莫害了我们整个王府。"

　　于是他日日战战兢兢，面对皇叔父时，总是如履薄冰，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变脸，把自己碎尸万段。
　　封垔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时，忍不住笑了，可能也是知道他被自己父亲灌输了些什么，自己在他眼里是个什么形象。

　　封垔没有怪罪他，甚至没有多说什么，但却很少再出现在他面前。
　　似乎就很放心的把他丢给了谢罗，和已任御林军统领的秦江子，跟着他们上课习文练武。

　　直到他慢慢不再那么抵触，封垔才开始慢慢接手了他的武课。
　　也是那时，封垔与他长谈了一次，告知了他关于高祖守卫穹宁的故事，也与他讲了那二十四条章的存在。
　　以及，他们体内的绝生蛊。

　　那日封垔带他席地坐在金銮殿，说完一切后，指着上首的黄金御座，慎重的问他："你愿意承接高祖陛下护佑万民的血脉，担起这份责任吗？"

　　空旷的大殿里，金碧辉煌，年幼的他，却在封垔的问话中，感受到了心血的沸腾。

　　他尚未答话，封垔又提醒他："一旦你答应，便没有回头路了。今后但有行差踏错，就会被你体内的蛊虫，折磨的生不如死。这皇位，更多的是责任，而非权利。你，千万要想好，问清自己的心，害不害怕这一切。"

　　六岁的他，坚定的看着自己的叔父："为什么要怕？我像高祖陛下，像皇叔父一样，做一个好皇帝，不就好了吗？只要我不做坏事，那个绝生蛊，不是就和不存在一样吗？"

　　他知道，封垔是担心他年幼，以后会后悔，一再留给他退路。
　　这些年相处久了，就知道他处处都为他做了最好的打算。
　　就如黎家那样的小事，都会事先为他做好预算。

　　他的皇叔父，在荒凉的垔州长大，在至亲的逼迫下，从小颠沛流离。
　　却意外的，是个温柔的，很会为他人着想的人。

　　夕阳余晖中，两人的闲聊还在继续。
　　"前两日太学休沐，回去探望你父王了吗？他可还好？"
　　"老样子，日日喝酒，说您囚禁他。"
　　"……"
　　封垔沉默了一瞬，他这唯一幸存的兄长，委实有些喜欢把事往坏处想。
　　"他还不曾出过王府吗？"
　　"没有，他说他要真出了，您马上就能构陷他了。"
　　"……你多劝劝他。"
　　这次换封长明沉默了。
　　过了会，他才慢吞吞应了声："看着来吧。"
　　属实是他劝不动呀。

　　太学与皇宫毗邻，与东宫有直通的小道。
　　两人如父子饭后闲步般，慢慢走进了那金瓦红墙的皇宫。
　　路上，却遇上了刚处理完政事的谢罗。

　　封垔态度随和熟稔的留他："既碰巧，谢卿与我们一道用了夕食再走吧。"
　　谢罗倒没客气，抬脚就跟上了他们，"多谢陛下，正好臣这两日忙于江北盐政，未有空去太学，就趁此考校一下太子殿下课业。"

　　趁着内侍布菜的空档，谢罗已大致考校了封长明一番。
　　谢罗显然对自己这个弟子很满意，"太子殿下这般年纪，这些基础经易典籍皆能汇通，实属发奋。照此看，底基牢固，可入下一步。"

　　封长明问："是要换一批书给我读吗？"
　　谢罗摇头，"都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君为民者，只照着书本，日日听人讲学是不够的。太子殿下该出去走走了，真正的明君不止要处庙堂之高，更该知江湖之远，要能自己明白，万民真正所求。"

　　"出去？"封长明一下来了精神，他虽较常人老陈持重些，却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去游历天下吗？"

　　看着不动声色的封垔，谢罗静了一息才道："殿下若有巡视天下之心，倒也无不可，眼下却是还太早了些。当下只去外面书院，多长几分见识，看看外面的天地即可，求学本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封垔看谢罗说话都在看着自己，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的许可，点头应到："照你所说便是。"
　　封长明立刻兴奋的问："那我是要去哪个书院呀？现今天下，最好的书院有哪些？是崇文书院和归海书院吧，对了这几年青山书院好像也渐渐起复，今日在太学我还曾听他们说起呢。"

　　青山书院。
　　封垔咀嚼着这几个字，仿佛是很遥远的一个词了。可明明，年前他才给书院批了新的山长，还着人送了一大批书籍物资上山。

　　谢罗有些小心的看了他一会，有些欲言又止。
　　封垔知道，他是怕触痛到自己。

　　刚回皇城那段时间，他听不得泞姚，听不得柳州，听不得青山书院。
　　外人只当是他为母族伤怀，谢罗却是明白，他只是不能想起与笙笙有关的一切。
　　毕竟那时，他们挣扎于同样刺骨的离恨中，最能明白对方的切肤之痛。

　　谢罗端坐在一桌精致的饭菜前，慢慢道："叶师弟长居柳州，春夏会去青山书院讲学。他与我所精不同，恰可补我之短。有他照看太子殿下，想来也叫人放心。再者天下真心向学者皆慕青山书院清名，如今都在那里汇聚，许多即将考秋闱，都是殿下将来的肱骨良臣。以臣拙见，当去青山书院。"

　　青山书院在肉眼可见的快速崛起，里面人才荟萃。
　　新成名的夫子鱼知非、当初就从青山书院退隐的谈千、贾儒。
　　更不用提已重新正名的叶宁息，太史令明月琢如今唯二剩下的弟子。

　　封垔没有多说什么，平静的许了一个字："可。"
　　执起箸，又加了一句："护卫人员便从神卫营调度吧，让常念领队。"
　　说完这才起筷，招呼两人用菜。

　　常念已是神卫营副统领，掌管整个朱雀营，派他去护卫太子，倒也合适。更能与故人相处，他自己想必也高兴。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