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61、封朔

　　空旷的大殿不似地府其他地方一样幽暗。
　　这里庞大恢弘，广阔的穹顶如天空一般罩在高处，四周满是上古的神像与浮雕，无一不萦绕着浓郁的蓝色光辉，显得古朴而神秘。
　　笙笙坐上上首，那椅案似乎与她发冠同出一源，幽蓝而晶莹剔透。
　　她将那幽如花往前一挥，那朵白色的小花便消散开来，然后缓缓凝成一个人形，落在殿中。
　　陌生的地方，他却神色如常。哪怕已经不是人间帝王，他依旧保持着几分睥睨天下的从容。

　　冥簿大人暗中观察着笙笙，她杀了封朔一次，倒好像真的就了了因果，并没对他露出什么愤恨的神色。
　　反倒有些好奇般发问："听说，你向阎君请求，要见一面你的结发皇后？"
　　封朔抬眼看向上方端坐的人影，看身形，听声音，似乎是个不大的少女。
　　只是那在四处的蓝光辉映下，他并不太看得清她的脸，只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
　　未做多想，封朔承认道："是，望大人成全。"
　　上首那少女似乎有些无法理解："可我听闻，你素来不喜欢她。她入宫后，你都很少见她，你还害死了她的父亲族人，弄垮了她最爱的书院。甚至，也是因为你骗她，她的孩子并不是与你所生，所以她才会毅然自焚，想要做回年少时，干干净净的自己。"

　　封朔似乎愣了一会，才低下头，有些艰难的开口："也不是。"
　　"大概是喜欢的。"他看着镜光般的地面，那里清晰的映着自己已有些苍老的面容。
　　"我少时，兄弟众多，为争宝座，我暗中谋划了许多年。其他我都可努力，可我母妃身份低下，我始终差一个名正言顺的靠山。唯有联姻，可解此局。当时京中最合适的贵女，乃是明月府的幼女，明月琅。可惜，我许多计策尚未来得及施展，她已莫明嫁给黎家那个没什么出息的次子。"

　　原来，他当年竟还打过琅姑姑的主意。
　　哪怕已脱离红尘，笙笙也起了一丝怒意，她不敢想象，她那体弱的姑姑，若是遇上姚皇后所经历的一切，恐怕只会更惨。

　　"可京中其他女子，要么年龄不适，要么身份不够。我手下有幕僚建议，唯有泞姚姚氏，向与明月府齐名，他们家主的独女姚黄，此时尚未婚配，年龄恰巧合适。"
　　他于是踏入了温山软水的泞姚，见到了那个满腹诗书，温婉大气的女子。
　　姚黄何其聪慧，若封朔真没有动心，虚情假意如何能骗得她心甘情愿入宫。

　　可封朔自幼，喜欢事事握于股掌之间，不容错漏。
　　姚家主的女儿娶到手了，那计划就成功了。越是被姚黄所吸引，越是不能被他容忍，他不喜欢有任何弱点，哪怕他母妃，也不能被放在心上。
　　越是无情，才越是能攀越高位。

　　更何况，封朔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守身如玉呢，异域舞姬，倾城花魁，清俊小倌，他什么没有玩弄过。
　　察觉对姚黄的异样后，他立即远离，甚至也慢慢把兴趣放在了南风上。
　　他以为他很快就会淡忘了那个被利用的女子，可她却刚烈的在他心上烧出了一个疤。

　　死后本该一了百了，他没有想念那好不容易争夺来的皇权，也没有想念后宫圈养的那一群形态各异的男宠。
　　睁眼闭眼间，唯有那个曾今白玉一般温润的女子，挟着无法折断的一身钢骨，在一片烈火中怒视他。

　　听完封朔的剖白，笙笙只觉得有些恶心。
　　封朔这样的人，从他嘴里吐出姚黄的名字，都让人觉得是种脏污。
　　他自己大概也不明白，他始终是自卑的，他甚至不敢去爱一个人，却要卑劣的以伤害去否认自己的感情。
　　他合该与柴泽风一样，生不如死的活在诅咒中，以洗刷他们罪恶的因果。

　　笙笙压住自己的情绪，阎君说了，神坐大殿之上，应廓然大公，视万物为刍狗，不以己心偏私去对待任何生灵，方可担起审判生灵的职责。
　　笙笙平静的开口："姚黄一生行善，与你非同途。她早已转世，拥有全新的人生。而你，一身罪孽深重，还需在三途河底风穴口，经百年涤洗后，方可视情况投入六道。你的愿望，恕本君无法成全。"
　　封朔却似有些不服，"朕乃一朝帝王，身虽死，尔有何资格随意处置朕！"
　　笙笙并不恼，依旧平静道："就如你为帝王时，人间子民皆由你管。如今你已是魂灵，便是归我所管，我自然有资格处置你。况且，人间子民尚有能力反抗你，在此处，你却是无法反抗我的。"
　　封朔望着上首的少女，忽觉有些恍惚。
　　他一生惯于发号施令，掌控他人生死，此刻却如阶下囚，被他人所掌控，让他莫名有一丝啼笑皆非，有苦难言。

　　送他离开前，笙笙忽想起他作为封垔的父亲，上一任穹宁的帝王，理应也是受绝生蛊控制的。可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害死了那么多人，绝生蛊真的都没有影响吗？
　　笙笙忍不住问他："我知穹宁高祖陛下封如故，曾为自己植入绝生蛊，以传给子孙万代。承接帝王紫气后，绝生蛊就会被唤醒。你所行无道，高祖陛下不曾以绝生蛊惩罚过你吗？"
　　封朔笑了笑："自是吃过很多苦，才慢慢摸索出一些漏洞的，我也好几次差点死在这蛊毒下。说实话，夺得皇位之前，若知道还有绝生蛊这等存在，知道天坛下，还有那么迂腐顽固的先祖在盯着，我恐怕也不会那么积极去争夺了。"
　　笙笙也笑了，"你自然无法理解高祖陛下，他那样为国为民之心，岂是自私自利之徒能窥探。"
　　她微微抬手，空气中缓缓流淌的蓝色光丝便受到征召般，缠向封朔。
　　蓝辉散去，原地留下了一朵幽如花。
　　笙笙唤了一位冥差，让他带走这朵幽如花，"去吧，让他在风穴口好好反思，百年后，自能受到转生池的接引，渡他再入六道轮回。"

　　一直隐在角落旁观的冥簿大人这才走出，严肃的脸上有丝明显的笑意。
　　"笙笙，阎君留下的考核，你通过了。"
　　笙笙一惊，"啊？这是阎君留下的考核吗？"
　　她还以为，只是因为封朔与她有深仇，所以才特意留给她处置呢。
　　冥簿大人道："你做得很好，哪怕是与你有血仇的封朔，你也没有因私对他多加惩罚，这间幽冥殿由你承接，阎君可以安心了。"
　　"我会按阎君所说，妥善处理好这里的每一件事。"笙笙摸了摸胸口挂着的一颗水晶珠子，弯起了眉眼。

　　又是一年春信，宫墙内外繁花压枝。
　　太学门口，一个十一二岁，脚踏金靴，身穿锦袍的小少年，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正从两株高大的桃李下经过，身后还跟着好几位内侍。

　　那桃花有几支垂得低，开得正艳，勾得女童嚷嚷着要去摘。
　　小少年似乎有些无奈，制止道："谢箫，太学的桃李花是不能摘的，需要我提醒你吗？你父亲待会看到了，你想被抄书还是罚站？"
　　女童撇撇嘴，眼中含泪，可怜兮兮的看着他道："长明哥哥，阿爹又不会罚你的。"
　　言下之意，是又要让他背锅。

　　小少年坚定的摇头，"不行，这桃李是老御史令所值，便是没人罚，我们也不该摘。"
　　这么一说，女童立即收了心思。那可是父亲的先先师，冒犯了是真会被打的，撒娇也没用的那种。

　　她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又兴冲冲问："下月陛下要去春猎，你知道今年去哪座山吗？"
　　小少年望了望门口，也有些想叹气，谢丞相怎么还不来接他家的金疙瘩。
　　敷衍道："大概是牧蓝山吧。"
　　女童失望的长长"啊"了一声，"又是牧蓝山呀？那里我都玩遍了，树上有几个鸟窝我都知道。"

　　欲言又止的看了女童一眼，小少年想，算了也没什么，她母亲当年据说也是这个样子，不也平平安安长大了，还当了大将军，嫁了谢丞相那样好的夫君。

　　说话间，一个穿着葡色春衫的青年走近来。
　　他恭敬的朝着小少年行了一礼，"拜见长明太子。"

　　封长明见了他，却有些疏远，只淡淡点了点头，"黎翰林是替谢丞相来接谢箫吗？"
　　黎杏初看了看那个上了半天学，衣服上沾满墨迹的谢箫，有些头疼道："正是，有劳太子照看了。"
　　谢箫见不是父亲来接她，眼睛一下子亮了，伸着手让青年抱她："黎哥哥黎哥哥，我要吃娄记的蜜烤鸡。"
　　黎杏初无奈的把她抱起，朝封长明辞行："长明太子见谅，我先带她回去了。"
　　封长明扔出个烫手山芋般，解脱道："无需多礼，且去吧。"

　　两人渐渐走远，封长明回身，他不像才七岁的谢箫，他是一国太子，课业繁重。后半天他还需去武堂，学习骑射。
　　一阵清风过，他眼前便落起一片粉嫩的花雨。
　　封长明顿下脚步，又是春深桃李开了呢。
　　他不由想起那个时常盯着一支桃花簪，却从不敢看桃花开的高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