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59、故梦

　　叶宁息又梦到了笙笙。
　　她端着一碗红红的樱桃奶酥，坐在街边卖年画的小摊下，穿着一身镶了绒毛的红色小裙子，和上面的年画娃娃一样好看。
　　是她十岁时的样子。
　　头发还是魏紫给她梳的双环，魏紫天性好武，给小姑娘梳的头发不免有些凌乱。
　　她乖乖巧巧坐在那里吃奶酥，脚太短了够不着地，还在那一晃一晃。
　　颜华坐在她对面，面前摆了一碗蒸梨糕，一看就没吃两口，却拿着根糖葫芦逗笙笙。
　　笙笙斯斯文文的拿着勺子慢慢吃东西，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谢罗和魏紫正在前面一点的货摊前，似乎是在选荷包。
　　身姿板正，面色温雅的明月籍，穿着一身青衣，正从街头走近。
　　若真是当年笙笙十岁时，叶宁息这时候定会跑过去，借着明月籍吓笙笙一大跳。
　　然后欣赏笙笙被吓得变脸，扔了零嘴，拉着颜华跑路的场景。
　　可他不是那时的叶宁息了，他安静的站在檐下，含笑看着他们，心里是难言的快慰。

　　他就那么看着明月籍走到笙笙身后，看着颜华瞪大了眼，把糖葫芦塞进嘴里，企图假装明月籍没有看见自己，弯着腰就要偷偷溜走。
　　看见笙笙转头看了一眼，立刻敏捷的把吃的见底的碗推的老远。
　　看见谢罗和魏紫赶紧过来，打着圆场。
　　他一路随着众人，回了早已尘封的明月府。

　　门口没有封条，也没有层层网尘，古朴厚重，走进内院，几个师兄弟正和老师明月琢在讲学。
　　大家热热闹闹的和他打招呼。
　　颜华偷摸摸跑到他身边，小声与他咬耳朵："今日稀奇了，籍师兄当场抓了我们带着笙笙吃零嘴，居然没去老师面前耍诡计，整我和谢师兄。叶师兄，你说他是不是憋着什么大招，在等我呢？"
　　叶宁息揉了揉他的头，温声道："不会的，籍师弟乃君子，有仇当场就报了。"
　　没理会颜华一脸惊恐见鬼的表情，继续往里走了。

　　明月府古朴，却很大，里面有许多给他们这些学生学习答论的院子，甚至还有专门的客房。
　　笙笙他们几个，现在都在那里玩闹，马上就要过年了，有学子买了花火与爆竹，笙笙正又笑又怕的追着玩，时不时还要被吓的惊叫一声。
　　她玩的额上全是汗水，脸上，却始终是兴奋快活的样子。
　　她躲着爆竹，抱着耳朵跑到自己身边时，叶宁息忍不住蹲下身，从袖中掏出帕子，要给她擦一下汗。
　　笙笙转头看他一眼，却有些拘谨的退了一步，随即瞪了他一眼，哒哒哒跑魏紫那边去了。
　　叶宁息愣了一息，随即恍惚想起，这时的笙笙，并不怎么亲近自己。
　　老师的众多学子中，与笙笙关系最好的，要数谢罗和颜华。
　　自己既不会像大师兄谢罗一样宽和的教导她，又不会像小师弟颜华一样，陪着她四处玩闹，甚至时不时还要与她敬爱的兄长吵架，会忍不住欺负她，把她吓的哇哇大叫。
　　有下人过来找他，说他大堂姐传了话来，喊他明日回叶家准备年节。
　　叶宁息看着笙笙没有应声，她又拿到了一支花火，正挥着玩的不亦乐乎，花火的光映在她眼中，如两点明亮的星子。
　　他眼中微湿，嘴角却缓缓扬起。

　　如果，当年一切没有发生。
　　他们大概，就会这样子，一年复一年，在平凡而琐碎的时光里，缓慢，而温暖的长大。
　　他宁愿笙笙不曾亲近自己。
　　如果可以换回这一切，他愿九死魂消，而无怨。

　　可他清醒的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叶宁息睁开眼，天已亮了。
　　他起身穿衣，到窗边的罗汉床坐下，支开窗户，外面的杜鹃树上落满了白雪，如一个巨大的雪球。
　　吹了一会湿冷的风，他才叫小厮给他打水上来洗簌。

　　他买下了临江当初租住的这个院子，在柳江常住了下来。他让常念回了神卫营，另外找了个小厮照顾自己起居。
　　昨日从学堂回来时，偶然间见四处都已经开始卖年货，这才想起马上就要过年了。
　　洗簌完，叶宁息先去书房，给谢罗写了一封信，稍作问候，然后告知自己不回京都过年了。
　　随信备了些年礼，又吃过早饭，叶宁息准备去看看笙笙。

　　还未来得及出门，一个少年抱着一堆打了红封的纸包，气喘吁吁找到了他。
　　张口就嚷嚷："叶夫子，我娘让我给您送些年礼来。"
　　叶宁息看着眼前稚嫩的少年，忍不住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学生的年礼，当年事事好强，总与老师争论的少年，竟也已经是一位被学生尊敬的老师了。
　　他接过东西，温声道："多谢，辛苦你了。"
　　少年连忙摇头，憨憨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他们都羡慕我能来给夫子送年礼呢。"
　　他有个好友便是，家中贫困，之前夫子还免了他束脩，他本来也想给夫子来送年礼的，奈何实在没什么拿得出的东西。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挠挠头问："夫子，您府上好清冷呀，都只有您一个人吗？"
　　叶宁息把东西放好，道："还有一位小厮，帮我料理日常。"
　　"哦。"少年莫名觉得，平日尊崇的夫子有些孤寂。
　　随即他眼睛亮了亮，问道："夫子您在柳州过年吗？"
　　叶宁息不知他要干嘛，温和随意的道："是啊。"
　　少年便兴奋起来，"那我们到时过来与夫子一起过年吧，秦岳一直想来拜访您却不好意思呢。夫子，您愿意让我们陪您吗？"
　　秦岳就是他的那位好友。

　　叶宁息便又想起曾经，在老师那里人多热闹，又比家中自在，他们很多师兄弟年节也不愿回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起在明月府过的。
　　他们那时，也会这样追着明月琢问："老师，我不回家了，留在这过年行不行？""先生，我保证下个中秋回家，这次您就收留我吧。"
　　叶宁息回过神，摸摸少年的头，道："你们家中无事的，便过来玩玩吧。"
　　少年难掩兴奋的蹦了两下，"多谢夫子，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转头跑了两步又跑回来，冲叶宁息道："对了夫子，我来的时候看到，好像有两个人在前面大厅等你。"
　　不敢说人家要自己帮忙叫人，而自己早就忘了，少年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叶宁息笑着摇摇头，慢慢走去了待客的花厅。
　　见到屋中侯着的人，叶宁息愣了一会，才恭敬的行了个礼。
　　他问："昀老，临川兄弟，你们怎么过来了？"
　　他们已有一年半多没有见面了。
　　此前听谢罗来信，说昀老他们已完成任务，受笙笙曾经请托，去京都为魏紫调养身体。
　　魏紫家里是军功世家，她自己今日的地位，却也是在战场一点点杀出来的。
　　年少时，她腹部曾中过一刀，命虽捡回来了，却难有子嗣，所以她和谢罗成亲多年，却始终没有孩子。
　　笙笙还在京都时，就曾恳求过昀老，让他遣返所有复生者后，能抽空去给魏紫治疗一下。
　　临川与他回了礼，这才道："谢夫人已怀胎一月，昀老确认胎已坐稳，我们这就要启程回问幽山了。"
　　叶宁息闻言也是一喜，谢罗和魏紫对子嗣虽然并没有太执着，可这到底也是一件憾事。
　　他慎重的朝昀老又行了一礼："叶某感激不尽，伽耶族但有需要，某必万死以赴。"
　　昀老道："叶兄弟言重了。此间事了，我们伽耶族便要闭山，不会再进尘世了。"
　　他低头将腰间的匕首解下，叶宁息一眼就看出，那是笙笙以前带在身边，不曾离手的阿弥剑。
　　昀老解释道："我们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将这把匕首交给你，笙笙说，她有些话，需要和你说。"
　　叶宁息怔住，不敢置信："笙笙？她有话？与我说？"
　　他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一个字也没明白。笙笙明明……，又怎么和自己有话说？
　　随即心中掀起一股狂潮般又小心翼翼的期待，"笙笙她，她是不是？"
　　昀老并未正面回答，只说："这便是我们来此要做的第二件事，今日子时，我会用阿弥剑连通地府，到时，你自会有答案。"
　　叶宁息几乎是颤抖着一双手，接过了那把周身流淌着幽蓝光芒的匕首。
　　他心中疯狂的闪着一个念头，却不敢去深想，他怕自己会错意，也怕自己想多了，那个念头就会变成假的。

　　捧着阿弥剑，叶宁息红着眼眶，缓缓坐到一边的座位上。
　　临川看他死死盯着阿弥剑那架势，似乎是要就这样盯着阿弥剑守到晚上，他对笙笙，倒是肉眼可见的在乎，不枉笙笙那般挂念他。
　　不由有些无奈道："叶公子，时辰太早了，你要在这里等到子时吗？"
　　叶宁息愣愣看向他，顿了一息，才恍过神般，歉疚道："抱歉，是我走神了。"
　　"你们先随我去里边客房休息吧，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处，还望见谅。"他亲身引着两人往里走，又问："你们用过朝食没？没用过的话我让小厮去张罗。"
　　安顿好昀老和临川，叶宁息回了房中，坐在窗边，又愣愣看着阿弥剑。
　　他一遍遍抚摸着阿弥剑的纹路，一遍遍回想笙笙的样子。
　　脑中出现最多的，不是她幼时无忧无虑的笑脸，就是临死前，躺在一片黑色血水中支离破碎的样子。

　　他仿佛能听到笙笙在他耳边说话。
　　她说，叶师哥，别再只穿白衣了。
　　她说，叶师哥，你要好好的，要往前看。
　　她总是担忧关怀的目光，似乎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叶宁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渐渐的，也就真的冷静了下来。
　　他平复着心绪，抚摸着阿弥剑，开始默默等待夜晚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