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57、临别

　　笙笙跳下床，整了整裙摆，忽然回头朝封垔道："有件事我还是与你说一下。"
　　正准备跟着下来的封垔见她面色严肃，不由顿住。
　　笙笙道："我之前看你痛的厉害，也没想那么多，就尽力解了一些绝生蛊的限制，当然，只限于你身上这只，对你的后人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帮助的。所以，你以后万一行事出格了，是没有绝生蛊能提醒制约你的。你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争取依然不要违背高祖陛下的二十四条章。"
　　怪不得自己刚醒时，看到她满脸疲惫。
　　封垔忍不住笑了起来，"必不能辜负你，况且，我已经决定好，要做一个好皇帝了。"

　　笙笙回了后院的阁楼，进院就见叶宁息坐在敞开的大厅中喝茶。
　　瞥见她脸色疲惫，叶宁息倒也没细究，故做不知的问她："查出什么问题了吗？封垔好些没有？"
　　笙笙犹豫了一下，含糊道："没什么大问题，已经没事了。
　　明显有所隐瞒，叶宁息却没拆穿她，能与自己说的必然不会瞒着自己，不说的，自然是自己不方便知晓的。
　　笙笙看了圈，没看到形影不离保护叶宁息的常念，"常念大哥呢？"
　　叶宁息吹了吹茶盏上的雾气，回她："柴府一案已差不多查清，府中知情的几个奴仆都愿意出庭作证，那几个被发卖的婢女也找了回来，只是官府办案，还需有物证。府衙那边要求验尸，恰好鱼知非也想将他姐姐坟迁回泞姚去。他在柳州人单势孤，就求到了我们这里，我让常念帮他去了。"
　　说完见笙笙一直站在门口，不由蹙眉，"怎么不过来坐着说话？是不是累了？那就先上楼去休息。"
　　笙笙垂眸，沉默了一瞬才道："师哥，我恐怕，要启程去晋远了。"
　　叶宁息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去晋远做什么，随即回想起笙笙曾与他说过，返回地府前，要先把郁离送回晋远的问幽山。
　　心跳无端快了许多，叶宁息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白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笙笙随时会走的准备，叶宁息还是不免有些迁怒封垔。
　　"是因为给封垔治病？"
　　她身上的幽冥之力，加上阎君特意留下保护她的，都已经不多了。
　　她之前勉强用过几次，有时还会给郁离缓解一下，这次帮封垔解决绝生蛊的问题后，就真的用光了，勉强应该能支撑她回到问幽山。
　　笙笙看着脚尖，小声道："本也没太多时日，我已和昀老传信，让他们送阿弥剑回问幽山。"
　　叶宁息放下茶杯，发出一声闷响，神色不悦到极致，"这般紧急吗？"
　　笙笙朝他扯出个安抚的笑脸，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恐怕，不能让师哥去送我了。"
　　叶宁息便明白，这怕是比想象的还要急迫，要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了。
　　深吸了口气，怪不得郁离天天在嚷着她有危险，原来这最大的危险，就是封垔！
　　叶宁息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不舍、怜惜、愤懑、无力，种种情绪翻涌，无数话想要说。
　　却终究只是起身，摸着她柔软的发顶，看着她纤长的眼睫低声道："不必忧心我们。"
　　笙笙仰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咬唇闷声应："好。"

　　笙笙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想了想，又转身把封垔送的裙子和簪子穿戴好。
　　下楼时，她看着立在楼梯口等她的叶宁息，脚步一点点放慢了。
　　哪怕百年已过，哪怕已经历了几番生死，真到了分别这一刻，笙笙依旧心口酸痛，难过的有些想哭。
　　叶宁息说不要忧心他们，怎么可能不忧心呢？
　　谢罗、魏紫尚还好点，杏初也有了好去处。唯独叶宁息，可全靠她在，才撑着一口气活着啊。
　　她没想到，她会走的这么突然，她都还没有解开她叶师哥的心结。
　　她走了，她的叶师哥怎么办呢？
　　笙笙忍着泪上前，低头拉过叶宁息的手。
　　香铺送来的沉香珠，她选了十八颗，串成了一串精巧的手串。她还用各类金银宝石嵌入沉香珠上，做了好几个阵法符箓，既能为他继续温养身体，也能护他平安。
　　笙笙将手串推到叶宁息手腕间，给他戴好。
　　暗赭中透着暗金色纹路的沉香木珠上，隐约有各色细碎宝石组成的符文，以蓝色为主，并不打眼，却让手串显得更加神秘华贵。
　　托着叶宁息的手，笙笙仰头问他："叶师哥，你现在，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
　　她果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叶宁息有些无奈，又温暖。
　　他反手回握住笙笙的手，纤细苍白，有着异于常人的幽冷。
　　叶宁息拍了拍她的手，叹息般开口："想好了的，在青山书院时，就想好了。"
　　不是敷衍笙笙，他是真的想好了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和笙笙说而已。
　　"你走后，我就找个地方归隐，或许会找个书院，或者学堂，像老师以前一样，去好好教导愿意求学的孩子，告诉他们什么是明月风骨，告诉他们，怎样追逐自己的信念不动摇。"
　　"或许今后，还会有明月府、泞姚姚家这样的存在出现，也或许不会。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风骨永远有人能记得，将来也有学子愿意去继承。"
　　诉说中，他的眼中，渐渐有了光亮与笑意。
　　自那日从明月府中走出后，这是笙笙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笑意。
　　笙笙眼里盈满的泪水差点落下。
　　她不敢低头，仰头看着叶宁息的脸。
　　恍惚中，曾经鲜衣怒马，傲然骄矜的少年郎与眼前人重合。
　　笙笙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宁息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如小时候一般，取笑道："又哭又笑的疯丫头。"
　　笙笙没有再像小时候一样，气得扑上去咬他，反倒真正开怀的笑起来。
　　她焦虑的心奇异的被安抚了。
　　叶宁息问她："有什么话要带给谢师哥他们吗？"
　　笙笙埋头想了一会，只是摇了摇头。

　　封垔一进院，看到的就是笙笙与叶宁息相对执手的画面。
　　笙笙侧对着门外，封垔一眼看到她眼里含着的泪水。
　　花树下的封垔一瞬有了不好的预感，带着花香的微风若有似无，却千钧般挡住了他脚步。
　　眼前景象，他只能想到两个字：临别。
　　果然，笙笙闻声朝他看来，"封垔你来了，正好我也要去找你。"
　　封垔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头上简单的发髻间，是他亲手做的陶瓷桃花簪，浅蓝的飞羽留仙裙在她行走间，层层叠叠的裙摆荡开，如神鸟身上最柔软的那片羽毛，乘风便能归去。
　　笙笙走到封垔面前，一起立在了花树下。
　　她一脸歉疚的道："说好要去送你的，我却要先走了。昀老那边有急事，需要我去处理一下。"
　　封垔张了张口，抬眼看向了叶宁息。
　　他近日对自己态度缓和许多，此刻即使他掩饰了，封垔还是敏锐的感知到了，他对自己的亲近又消失了。
　　封垔心口微痛，隐约猜到了笙笙的离开与自己有关。
　　他有些惶恐的问笙笙："你，是不是和你帮我解绝生蛊有关？"
　　笙笙有些讶异，没想到他那么敏感，但她掩饰得很好，神色不动道："解绝生蛊不过顺手而已，于我没什么妨碍的，你莫要多想。"
　　封垔不信。
　　怎么会那么巧呢？之前都谈好了怎样送自己走，却在解完绝生蛊之后，急匆匆就要先离开。
　　但她不想让自己知道，那自己就假装相信吧。
　　封垔有些艰难的开口："你一个人去吗？叶宁息不与你一起？"
　　笙笙笑道："此事只有我能做，就不劳我师哥跟着奔波了。"
　　连叶宁息都不带，那就是有去无回了。
　　果然，笙笙又道："今日一别，恐怕没有再会之期了。封垔，我谢师哥是个好官，还望你以后在朝中，莫让他受委屈。"
　　魏紫嫂嫂与皇后一番渊源，想来不用她说，封垔也会善待她的。
　　封垔未作声，笙笙却明白，他多少会看自己一点面子，将来遇到事情，至少不会为难谢罗。
　　看出封垔的难过，笙笙拍了他一下，让他看自己。
　　笙笙认真道："我曾答应过你，会穿着这条裙子去送你回京都。今日离别，虽是我先走，也不能违诺。"
　　"封垔，"她同样认真的看着他的脸，"谢谢你的裙子，谢谢你的簪子，也谢谢你一路的帮助，更谢谢你的心意。以后，不止要做个好皇帝，也希望你能开心顺遂的到老。"
　　封垔想要对她笑一笑，想要慎重的答应她。却觉得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般，只能木然的看着她，唯有心口的酸痛，真切的提醒自己还活着。
　　他竟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在遇见笙笙之前，在西北荒凉的归云城长大的四皇子，那个习惯了孤寂与杀伐的四皇子，从未想过自己竟也是一个感性的人。
　　然而此时，异变突生。
　　天地仿佛暗了一瞬，如错觉般，随即有一声奇怪的吟叫声响起，从四面八方，却听不真切。像是在每一寸空气中，又像是来自天外。
　　封垔来不及细听，因为他看到了他对面的笙笙，脸色一瞬变得青灰。
　　她仰头看着天空，是大家从未见过的惶恐失措。
　　笙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缕缕幽蓝的光丝，正从她肌肤中飞快的溢出，弥散于天地。
　　笙笙忍不住想握住那些光丝，却只能抓住一片虚空。
　　泪珠猝不及防的坠落，她喃喃唤道："阎君。"
　　那是属于阎君的幽冥之力，此刻却一点点飞速的消散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