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56、绝生蛊

　　柳州知府上任一年余，政绩平平。在他自己看来，能混到这个位置已是祖坟冒青烟。
　　只要无功无过，在柳州蒙混到老，就是自己造化了。
　　这日一早，他本不用去府衙，所以起晚了些。
　　还在与姬妾不紧不慢用着朝食，年轻的府知事满头大汗的跑来了府上。
　　正往嘴里送粥的知府，一眼看到跟在门房身后跑进来的府知事，差点把自己呛住。
　　挥手让姬妾回避，知府拿帕子擦着嘴角问："出什么大事了，急成这样？"
　　在他看来，柳州素来安稳，翻不出什么大浪。
　　可这府知事是个稳重人，平日里也没见他这样急过。
　　府知事捏着袖子擦了把额角的汗，行礼道："鱼夫人的弟弟，一早在府衙报案，要状告柴公子谋害发妻幼子。"
　　"鱼夫人？"知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前几日死的那位柴家少奶奶？"
　　府知事也顿了一下，连连点头，"就是那位。"
　　鱼知乐这些年做生意，往府衙跑的时候也不少，与大家都相熟。许多人都敬服她，私下里都喊一声"鱼夫人"，而不是柴少奶奶。
　　他也是一时急了，喊漏了嘴。
　　知府狐疑的看着他，"这就值得你专程跑一趟？"
　　府知事又擦了把汗，"陪着鱼知非来府衙的四人，有两位是京畿神卫营的大人。"
　　知府依旧不太上心："哪两位大人？"
　　"是朱雀营飞羽将军常念，还有，统领，叶宁息。"
　　"谁？！"知府擦嘴的手帕掉在了地上。

　　这是柳州知府上任以来，赶往府衙所用时间最短的一次。
　　包括更衣只用了平常三分之一的时间，他几乎是一路滚到府衙公堂上。
　　扶了扶有些歪的官帽，扯开了笑脸朝着笙笙一行人行礼。
　　"几位大人怎有空到柳江这小地方来，下官实在消息闭塞，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
　　他一面念着"海涵，海涵"，一面把几人往上坐让。
　　讨好心虚的目光流转间，落在了封垔的脸上。
　　他的府知事看到他脸色瞬间苍白，如见了鬼一般惊恐。
　　早些年，他还在京中做小吏时，是意外见过回京过年节的封垔的。
　　像他这样但求无过的小官，行事自然是谨慎小心的，别人不太在意的四皇子，他却认真多看了几眼，记在心上。
　　不管如何，那也是天潢贵胄，万一自己不小心冲撞了，也是得罪不起的。
　　于是他突然"砰"的一声直直跪在地上，一时冷汗涔涔。也不知该称皇子还是万岁，毕竟如今盛传，四皇子殿下马上就要登基了。
　　"微臣、微臣……"
　　见他念了半天也没句完整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呆了住。
　　还是封垔出声道："你这般害怕做什么？我不过是陪朋友来报案，你该如何审，便如何审就是。"
　　"是是是！"知府连声应道，完了又小心翼翼抬头看封垔脸色，"那，那您看，咱们怎么判合适？"
　　一旁的笙笙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连府知事也觉得自己顶头上司，表现的似乎太过不靠谱，连忙上前道："大人，鱼公子的状词呈在您案上，要不您先阅览一下？"
　　案件都没看，就问人家想怎么判，这混日子也太混过头了吧？
　　府知事觉得，今日简直把一辈子的冷汗都要流完。
　　一直置身事外的叶宁息嗤笑一声，道："一个小案，倒不必劳烦知府大人。依我看，便交由府知事审理清楚了，再呈交知府大人定夺，你们看如何？"
　　知府连连作揖，"叶统领所说有理，所说有理。"
　　说话间忍不住去瞧叶宁息和封垔，前几年叶宁息风头无两，他当然认识。
　　只是，不是说这叶统领与前太子有一腿，怎么又和四皇子走在一处？
　　看他那又怂又忍不住八卦的样子，众人有些无语。
　　知府或许没听出来，笙笙却知道，她师哥这是觉得这知府一看就不靠谱，瞧不上他。
　　所以要把这差事交给看起来就更沉稳的府知事。
　　一直沉默的鱼知乐想来也看出来了，于是恭敬的朝府知事行了一礼，"麻烦大人费心了。"
　　府知事硬着头皮回了一礼，直道："份内之事不敢当，鱼公子言重了。"

　　众人走后，府知事连忙把状词递给知府，让他过目。
　　他有些为难的看着一目十行的顶头上司，"大人，这柴府乃柳州大族，恐怕不好动呀。"
　　知府也不知将状词看进去没有，头也不抬道："怕什么！叶统领和四皇子能随鱼知非一起，那摆明了就是要给他撑腰的。叶统领不说，四皇子马上就是天下之主了，咱们还敢站他对面去？严查！该收押收押，该施刑施刑。速度越快越好，不必事事找我批复。"
　　府知事暗中松了口气，他问这话，也是探探口风。毕竟，知府大人这些年，也没少拿柴泽风的好处。
　　如今看来，这大人除了有些怕事，有些懒，倒也是个明白人。

　　柴府一朝被封，府上大大小小，都被关进了府衙连夜提审。
　　这事在素来宁静的柳州掀起了轩然大波。
　　加之之前就在流传的一些传闻，柴泽风与柴府已渐渐被妖魔化，柳州百姓都不敢再靠近柴府周围。
　　这倒方便了府衙的人查案。
　　那边如火如荼，案情进展神速。
　　笙笙这边却一片愁云惨淡，封垔突然晕倒了。
　　大家都以为他是忧思过度，请了大夫看了，却说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看着他抱着头痛不欲生的样子，笙笙还是忍不住支开了叶宁息，动用了所剩无几的幽冥之力。
　　封垔醒来时，一阵恍惚后，才惊觉笙笙正坐在他床头，自己脑袋还枕在笙笙腿上。
　　见他转醒，笙笙松了手，有些疲惫的问他："头还疼吗？"
　　封垔感觉到，从额间退开的手指，井底刚打出的水一般幽冷。
　　笙笙动了动有些僵的腿，居高临下的看着封垔的脸，眼中却是遮不住的担忧。
　　她没有等封垔回答，又问道："这头疾，是不是从那次望圣山之后开始的？"
　　"是。"封垔默默起身，坐在了她身侧。
　　察觉到她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封垔小心的问："你，探出这头疾因何而来了吗？"
　　笙笙没有应答，回头去看他，"你早就知道了吧？"
　　封垔沉默了一会，才抿唇道："是。"
　　他低头道："天坛下的两块石碑，那时你看不见上面的字，我却都看到了。父皇已死，封暽无德，皇命便应在了我身上。我体内，高祖埋在血脉中的绝生蛊，也应命而活。从此，我若做不到两块石碑上的二十四条章，就会生不如死。"
　　笙笙自然已经探知到了绝生蛊，这被改良的绝生蛊，让笙笙依稀窥探到了高祖陛下的想法，也明白了他为何要以千秋功德，换取封氏一族永世为帝。
　　为了穹宁的永世安宁，让穹宁能真正穹宁，高祖选择了让自己的血脉来永世统领穹宁。
　　怎么让自己的后代也能如自己一般，无私无畏的守卫穹宁呢？
　　人心难测，何况百代。
　　万年前，仙灵尚存，巫蛊兴盛。
　　南疆曾有一种恶毒的蛊虫，母蛊服下后，自能产出千千万万子蛊，随血脉流传百代，让其子孙后代，均不得善终。
　　这种蛊，就叫绝生蛊。
　　高祖当年，将绝生蛊进行改良，以石碑上的二十四条章为誓，与绝生蛊契以血盟，然后，自己将母蛊服下。
　　只有这样，才会达到今日这样的效果。

　　笙笙问："你这是违背哪条规训，所以被惩治了？"
　　封垔道："当是拒绝继位，不利于天下稳定吧。"
　　笙笙愣了，"你一直不挺积极造反的吗？居然一开始就不想继位的吗？"
　　封垔苦笑道："我只是想找到母亲去世的真相罢了，皇宫于我而言，不过是所有痛苦的来源。我的母亲、外祖，都牵累于我父皇当年争夺皇位的野心，我只恨自己生于封家，有皇家肮脏的血脉。"
　　笙笙不认同道："你说封朔肮脏我认可，封家血脉可不肮脏。高祖陛下或许手段极端，却是真正心怀天下的圣人，你作为他的后人，有何可妄自菲薄！况千万年来，封氏皇族的确代代仁和。虽不乏庸碌之辈，但如封朔这般残害他人的，几乎没有。"
　　想到这，笙笙不由疑惑，"说起来，连你这么小的问题都要被惩罚，那当年，封朔残害我明月府时，为什么反而安然无事呢？"
　　这事封垔其实也反复想过，他猜测道："他给明月府定的罪责，是辱骂储君，不敬皇族。说实话，这罪名哪位言官没有涉及过呢？本就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高祖陛下留下的二十四条章，也不过约束一个大的方向而已，哪可能面面俱到，总是能被有心之人钻到空子的。"
　　这么说倒也合理，只是推断下来，越发显得封朔可怕。
　　层层限制下，还能掀起这一番风云，多少人死后都不得安生，要回来找他复仇，也着实了得。
　　笙笙不想再提起封朔，便又追问起封垔，"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前几次便是因绝生蛊头疼吧？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皇后娘娘，所以忧思过度呢。"
　　她说话间，有散乱的发丝从发带间散出，垂在了苍白的颈间。
　　封垔垂眸就看到了，他指尖颤了颤，想要帮她拨开。
　　手伸到一半，想到了两人即将殊途的境遇，心中一涩，捏紧了手指默默放回了身侧。
　　垂眸不敢看她，封垔顿了会才回她："你本就盼着我早日回京都，若告知了你，怕是要马不停蹄将我送走。"
　　语气中，竟不知带了一丝委屈。
　　笙笙忍不住"哎哟"一声，笑着拍了他肩膀一掌道："我是有些着急，那不也照样帮着你一直找到青山书院去了吗？说得我多不讲理一样。"
　　封垔于是看着她，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是啊，哪怕她很担心自己留在朝中主持大局的谢师哥，也并没有催过自己，只极少的提醒过那么两次，便坚定不移的帮着自己寻找真相。
　　他很感谢笙笙，也很感谢，让自己遇上笙笙的命运。
　　哪怕，最终躲不过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