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47、双姚图

　　君子重诺，一诺千金，这或许就是读书人的风骨。
　　笙笙示意封垔上前来，指着他对鱼知乐道："他就是姚皇后的孩子，他照姚皇后的嘱托，来找你取回那样东西，你还记得，你把东西放哪里了吗？"
　　鱼知乐一点点抬头，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焦距，在封垔脸上逡巡一番，又暗淡了下去。
　　众人等了许久，没见她再有其他反应。
　　临江打破沉默，迟疑道："四皇子你，是不是长得不像你母亲啊？"
　　封垔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与母亲，确实没有相似之处。"
　　据闻，他长得极像早逝的姑姑长风公主，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却未遗传母亲半分长相。
　　所以对失了神智的鱼知乐来说，他是完全不可信的，哪怕他拿出了那支梅花钗。
　　临江已经开始暴躁了，"那怎么办？他已经长成这样了，又不能把他塞回去照着姚皇后重新长一回，鱼知乐永远都不认他怎么办？"
　　笙笙向来鬼点子多，回头就问封垔，"以昀老教你的那几手易容术，你能易出与你母亲几分像？"
　　看着笙笙期待的目光，封垔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昀老教的多是掩饰之法，让我易容与之前的自己全无相似之处可以，照着别人的模样易成别人的脸，我恐怕做不到。"
　　说那么多，其实就两字，不行。
　　笙笙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把你母亲画像画出来，让临江大哥帮你。"
　　封垔沉默一息，低声含糊道："我不善画。"
　　笙笙与他对视良久，就差把"废物"两字写在脸上。
　　她倒是也知道姚皇后长相，也学过画画。可她随兄长明月籍学的，是朱派画技。
　　朱派注重写意，画的是花鸟虫鱼，高山流水。
　　让她画出姚皇后的神韵，显然也不可能。
　　好吧她承认，她也是个废物。
　　几人最终决定，再去找鱼知非。他是正经读书人，君子六艺想必过得去，他也与姚皇后接触过好几年，想来应该画得出她的样子。

　　去找鱼知非时，笙笙与封垔同去，笙笙还带上了鱼知乐。
　　临江本来不同意，笙笙道："她虽神智不清，周围发生的事却未必没有感觉。她的执念，就是完成姚皇后的托付，我们如今在做的，就是找寻她受托之事，她跟着我们，看着这件事被完成，或许就能放下执念，前去往生了。"
　　临江同意了，但也跟了过去。
　　笙笙看出来了，他现在，就像一只护崽子的老母鸡。
　　几人找到鱼知非时，他已从鱼知乐墓前回来。
　　他住在鱼知乐生前给他置办的一间小院里，院子不大，十分普通，周围的邻居都很和善。
　　笙笙他们问过去的时候，那些邻居都很警惕，得知是鱼知乐故交的后人，又都热情起来。
　　说话间，他们发现，这周围，竟大部分人都受过鱼知乐的恩惠。
　　在感知危险到来前，她也殚精竭虑为弟弟安排好了安全的去处。
　　鱼知非正在院中看书，见笙笙几人找来，面上不掩惊讶。
　　他有些无措的起身，"诸位如何找到寒舍，找我，有何事？"
　　笙笙也知道，他们这样突兀的来找人家不太好，歉然道："鱼公子见谅，我们回去后查证，长辈让我们寻找的，正是令姐。本不该打扰公子，可眼前确实有事需要公子相助。"
　　鱼知非闻言，满是愁绪的脸上倒是带了几分欣喜。
　　满口应到："定当尽我所能，还未知，是长姐哪位故交？"
　　笙笙看向封垔，来之前，她便问过封垔，是隐瞒身份，还是如实相告。
　　封垔选择了如实相告。
　　他生于皇宫，却长于西荒，骨子里流着姚氏一族宁折不弯的骨血。
　　若能自己选择，他更愿行君子之风，远蝇营狗苟之辈。
　　封垔朝鱼知非行礼，真论起来，他姐姐鱼知乐是他母亲的弟子，两人也算平辈。
　　封垔道："我母亲你当认识，是你姐姐在青山书院的入门夫子，名姚黄。"
　　姚黄二字一出，鱼知非卷在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牡丹夫子，竟是牡丹夫子。"他喃喃着看向封垔。
　　目光逡巡许久，有些失落道："却与夫子没几分相像。"
　　落寞了一会，才拾起书承诺道："牡丹夫子与我家有大恩，你既是她孩子，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说说吧，我能你做些什么？"
　　他并没有在意封垔的皇子身份，倒真的只念与姚黄的旧情。
　　封垔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目的："我想跟你，求一幅我母亲的画像。"
　　鱼知非似是没想到他的要求这么简单，也没觉得这要求有什么古怪。
　　想了想才道："若说牡丹夫子的画像，倒不必找我画。谈大哥那里收了一幅，最为传神，我带你们去找他吧。"

　　谈千便是之前鱼知非提过的，在柳江城外隐居的青山书院学子。
　　有鱼知非引荐，笙笙几人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他应是有四十余，嘴角已蓄了短须，着了青衫，颇具儒生气。
　　听了几人来意，十分爽快就从一个精细的画盒中将画取了出来。
　　"此画，乃不才年少时至交所画，书院当批学子戏题，双姚图。"
　　谈千一面细细将画卷展开，一面与他们诉说，"书院衰微，不才那至交整日郁郁寡欢，前些年便英年早逝，去之前将所有书稿字画交付，这幅画才到了不才手中。"
　　画卷徐徐铺展，一位坐在廊下，一手握了一卷书，目光却落在庭前牡丹上的白衣女子跃然纸上。
　　女子容貌清丽，气质温雅，眉眼舒展。
　　她的面前是花中名品，牡丹姚黄。娇艳的名花映照，却丝毫无法弱化她的存在。
　　笙笙一眼看去，心中就有些难过。
　　这时的姚皇后，眉眼带笑，温雅如玉，与她在观微镜中见到的，大火中那枯木般毫无生气的病弱女子，大不相同。
　　画的上首，用行书题了"双姚图"三字，后面跟了十几个名章。
　　谈千看着那十几个鲜红的名章，有些怀念与伤感的道："做这幅画时，我们还整日在与牡丹夫子争锋相对。我们都不愿承认，自己学识比不上一个小女子。即使这小女子是我们山长的女儿，那也不服。"
　　说起往事，他眉目渐渐飞扬起来，"牡丹夫子胸怀，却比我们这些大男人宽广。她倒是从不与我们计较，每次我们寻她论辩，她也不恼，总能不慌不忙将我们这一大群人论输。渐渐有许多人开始折服，不才那至交就是最早折服的。他最擅丹青，那日牡丹夫子在廊下看书，恰好庭前姚山长种的姚黄开了，他本是去画牡丹姚黄，最终却画了夫子姚黄。画成后，大家都觉得有趣，人和花，都叫姚黄，于是我们一干好友争论了好几天，要给画起什么名，说什么的都有，最终投票定了'双姚图' 。"
　　年少时的青葱烈马，与恣意纯粹，总叫人万分怀念。
　　谈千指尖在那些名章上划过，最终轻叹："此画，四皇子便带走吧。权当是，咱们青山书院学子，送给您的登基贺礼。"
　　他眼神复杂，缓缓将画卷起来，双手恭敬的递给封垔，"望四皇子登基后，天下海晏河清，人人上进知恩，莫再有青山书院这样，悄无声息，而又无力回天的衰亡了。"
　　外人不知，他们这些为青山书院挣扎过的学子却清楚，书院与姚家的衰亡，都不过是因为那刚殁不久的先帝，不为人知的私心罢了。
　　封垔迟疑了一瞬，还是双手接过了画卷。
　　他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并不多，一路跟着母亲留下的线索走来，母亲的形象似乎也渐渐丰满起来。
　　除了最开始对父皇的怨恨，以及找到母亲死去真相的迫切，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好像终于慢慢靠近了姚黄这个人，不是他的母亲，不是姚皇后，而是真真切切，鲜活的，叫姚黄的那个传奇的女子。
　　越是如此，越是觉得沉重，不再是那种母亲被害死的怨恨。是一种更沉重的，眼看着明珠蒙尘，碾入淤泥的悲凉。
　　他看向了正与鱼知非说话的笙笙，心中第一次迟疑，他真的，非做皇帝不可吗？
　　他真的，适合那个位置吗？
　　笙笙恰好与鱼知非谈完，一回头，就见到封垔那沉痛的眼神。
　　笙笙一愣，她与鱼知非说几句话的时间，就，错过了什么大事吗？
　　犹豫了一瞬，笙笙才开口问他："你和谈先生谈好了吗？谈好的话，我们先回去？"
　　一直带着鱼知乐在一边当背景板的临江，立即跳起来道："这不是都拿到画了吗，走吧走吧。"
　　笙笙使了个眼色让他闭嘴，和封垔一起，跟谈千告了别，这才一起回柳江城去了。
　　下山的路上，临江带着鱼知乐走的飞快。鱼知非一个读书人，也不急着回去，远远缀在后面。
　　林间道上，就只有笙笙和封垔并肩而行。
　　封垔侧头看笙笙，她走路时有些蹦蹦跳跳，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脸上、身上，落满了斑驳的光影。
　　看了许久，封垔还是忍不住问她："笙笙，你说的，再也不会回京都了，是真的吗？"
　　笙笙摇着一根随手扯来的野草，漫不经心的答道："是啊，我的事你大小也都知道，很快我就要回地府了，我师哥还有魏紫嫂嫂他们看到，肯定难过死了，就让他们以为我外出云游了吧。"
　　回地府，她将死讲得那般轻松。
　　封垔心中一痛，喉中一哽，手指捏了又散，反复几番才说出话来："你曾说，柳江城有裁缝，能做出二十四幅的飞羽留仙裙，我还欠着呢，你都到了柳江城，怎么不问我赔？"
　　笙笙愣了一会，才想起初见时，自己被昏迷的封垔捅了一刀那事。
　　一回首，竟觉得已经过去好久，笙笙回头朝他笑吟吟道："嗐，我那时被你莫名其妙捅了一刀，那不是生气嘛，故意找你麻烦呢，你竟然还记着啊。"
　　封垔看着她明媚的、毫无阴霾的笑脸，低声道："自然记得，来柳江那日，我已经去打听过了。"
　　那裁缝店面已交给徒弟打理，他很久都没有接过生意了。他去许了重金，求了一件飞羽留仙裙。
　　菱纱做底，裙摆要绣满蓝紫色的八仙花。
　　笙笙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