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46、鱼知乐的执念

　　两人回去时，常念也已经回来了。
　　依旧是在叶宁息房中，笙笙一走进就见临江一脸幽怨的看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
　　临江撑着脸坐在桌边，两眼望着门口，深刻体现了什么叫望眼欲穿。
　　他告状道："常念他非说消息是帮你打听的，他只说给你听。"
　　其实是叶宁息不让说，但他知道告叶宁息的状笙笙是不会理他的，于是退而求其次。
　　但笙笙依然不理他，反倒夸常念："做得好。"
　　她可太了解临江了，万一常念带回来什么不太好的消息，他一个上头，就跑人家柴府去砸场子也不是不可能好吗。
　　众人都围着桌子坐好了，常念才开始说起在柴府查到的东西。
　　"此事离奇，我也是想多方印证一下，所以在柴府多追查了一下，这才耽误了许多时间。"
　　他先是解释了一下晚归的原因，才一脸凝重的继续说下去。

　　柴府底蕴并不厚，就如大家所说，完全靠的是少夫人鱼知乐。
　　当年在柳江城，不过一个普通殷实人间，自柴老爷死后，就愈发落魄了。
　　幸而独子柴泽风，颇有几分读书的天分，入了泞姚青山书院。
　　但柴家的飞黄腾达没有靠柴泽风考取功名。
　　他从青山书院娶回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农家女，一开始，他母亲几乎以死相逼，这是辱了自家门楣，叫人徒生笑话。
　　柴泽风劝服了他的母亲，以十分讨好的姿势娶回了鱼知乐。
　　婚礼上，众人才知道，这个普通农家女，竟是当今皇后的故交，甚至是她认可的弟子。
　　她送来了令人惊叹的赏赐，还请了德高望重的山长姚满风来主婚。
　　柴家由此借势而起，从此一骑绝尘，成了柳江城声威最胜的家族。
　　好景不长，皇后死于一场大火，她的嫡子被送往荒凉的垔州归云城，姚氏一族肉眼可见开始凋零，连青山书院都开始逐渐衰微。
　　一开始，柴泽风还只是试探着时冷时热，慢慢的，对鱼知乐的态度就愈发恶劣起来，动辄打骂。
　　原本柴家的生意都是鱼知乐做主，她在书院时，术数最佳，柴家的生意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现在，全都一点点被柴泽风拿走了。
　　这些，鱼知乐都一点点忍下了，因为这时候，她的孩子出生了。
　　她有了弱点，被困在了柴府。
　　她母亲前些年已经病逝，如今，再如何，她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和弟弟。
　　好在她向来和善，没什么架子，与府中下人关系都很好。所以即使丈夫和婆婆多番苛刻，也还是安全的过下去了。
　　鱼知乐是聪明的，她一早发觉不对时，手里就捏了许多砝码，柴家的生意是她一手做起来的，自然知道如何捏住一些把柄。
　　但这些东西若一直不交出去，柴泽风势必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把握好时间，一点一点交给柴泽风。
　　这样不见血的交锋了几年，她慢慢把弟弟和儿子养大了些。她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和柴泽风提出和离。
　　她还是把人想简单了一点，她以为她把所有东西给了柴泽风，就能干干净净离开。
　　却不知道，钱财留下了，柴泽风却有别的顾虑。
　　外人不知，他们书院的学子呢？他们看着他追求鱼知乐，却在皇后死后，抛弃她，书院那群酸儒，必会嘲笑他。若鱼知乐跟他们说起什么，他们说不定还要来替她鸣不平。
　　而且谁知皇后有没有留下什么势力，或者她的嫡子垔王会不会有起复的一天，若是他们找到了鱼知乐，来为她报仇呢？
　　鱼知乐要带走他们的孩子，他虽不想要这鄙陋农女生出的孩子，可这毕竟是他的血脉，跟着别人离开，他又算什么呢？
　　前几年的柴泽风还有几分要脸，可这份要脸，让他不可能放鱼知乐离开。
　　鱼知乐与他斗了好几年，说一声比他自己还了解他都不为过。
　　她预感事情要变糟，早早安排弟弟离开了柴府。可鱼知非出的了柴府，她和孩子，柴泽风怎么可能放过。
　　她们母子被关进一间破旧的小屋，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幼子无法反抗，府中下人诸多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一开始尚还好，不过不闻不问，府中下人日日偷偷给他们送东西，倒也还没什么。
　　不知何时起，柴泽风在外与一个女子好上了。
　　说是一个二品大员家落难的千金，流入了烟花之所，恰好被柴泽风遇上。
　　从这以后，他开始时不时去辱骂殴打鱼知乐母子。
　　两年前一个夜里，喝醉酒的柴泽风，把鱼知乐绑在柱子上，当着她的面，把两人的孩子活活打死了。
　　那天夜里，府上所有人听到了鱼知乐凄厉的哭喊，那份绝望，搅得无数人心神不安。
　　第二日，看到满屋鲜血，和柱子上透着一股死灰之气的鱼知乐，清醒过来的柴泽风落荒而逃。
　　有几个婢女实在受不了这种良心的不安，决定拼了命也要把鱼知乐救出去。
　　可当她们走进那间全是鲜血的小屋，颤抖着把鱼知乐放下来时，隐隐发现了不对。
　　她的眼神无光，手掌被自己抠得血肉模糊。
　　她时而要咬舌，下一刻又把手放入口中咬得鲜血淋漓，似乎是要阻止自己。
　　一会又要往柱子上撞，一边又扯着自己头发往后退。
　　婢女围着她，渐渐明白，她一边想要自杀，一边又在阻止自己。
　　她的精神已经崩溃了。
　　婢女们不知所措，这样的鱼知乐，就是逃出柴府，又怎么活下去呢？
　　于是她们收殓了她的孩子，把屋子打扫了干净，依旧让她留在了那里。
　　柴泽风并没有因此悔过，或者因此放过她。
　　孩子死了，鱼知乐疯了，他甚至松了口气。
　　他还是会去打骂她，虽然她根本不会理他。他也不许下人们帮她，谁与她走近些，他就发卖了谁。
　　渐渐的，鱼知乐那破旧黑暗的小屋再没了人来往，只偶尔有人偷偷递点东西给她，或者柴泽风高兴了，就允许人去给她送点吃的。
　　几天前，柴泽风准备要娶新夫人了，想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占位置的原配，于是差人去看看她现在如何，他好想办法解决她。
　　他不用为难如何解决她了。
　　下人来报，少夫人死了。
　　他甚至看都不想去看一眼，手中的茶碗都没抖一分。直接下令让人随便将她装殓，急急忙忙发了丧，随意找了个地方埋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他当初苦苦求来，用她们泞姚风俗八抬大轿娶进的夫人，就那么躺在一堆杂草间，尸身都已风干，还被老鼠咬去了好几块肉。
　　一看，就知道起码已经断气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
　　一切随着鱼知乐尘埋地下，那间破旧黑屋中的绝望与挣扎，再没人能知道了。

　　这个故事，令人作呕。
　　笙笙觉得，不止临江想去掀房子，她也很想去！
　　临江已经开始撸袖子，"我这就去宰了那柴王八，扒了他家的地基去！"
　　众人眼中都带上了怒火，都是权力倾轧中挣扎过的人，却也没遇上过这等毫无底线的事。
　　说话间，他们并没有避开乞儿，可她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外界的任何声音都无法落入她耳中。
　　笙笙搬着椅子挪到她面前坐下，看着她的眼睛道："鱼知乐。"
　　她握着梅花钗，没有反应。
　　笙笙又道："你今日见到鱼知非了吧，你还认识他吗？"
　　依旧没有反应。
　　临江不明白笙笙为什么试图去和乞儿说话，大家明明知道她已经疯了，根本无法与人正常交流。
　　其他几人却有些明白，他们已经把鱼知乐的事情了解的差不多了。笙笙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试探她真正在乎、放不下的是什么，从而打开她的心防。
　　那日封垔拿出梅花钗时，她那巨大的反应就可以证明，她虽疯了，却并没有封闭五感，只要找到她真正在乎的东西，一定能引领她恢复神智。
　　笙笙还在问："你的孩子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一直盯着她的笙笙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涟漪，于是狠下心继续问："他死的时候才七岁，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乞儿眼中，再无半点波澜。
　　笙笙皱眉，顿了一会，才继续道："柴泽风昨日娶亲，你尸骨未寒，他就娶了别的新娘，你想不想报仇？"
　　乞儿一动不动，如一个没有生命的木雕。
　　笙笙没有放弃，看着她眼睛继续问："你还记得皇后娘娘吗？牡丹先生姚黄，你在青山书院的夫子，允许你读书的夫子。"
　　终于，笙笙看到，她瞳孔微缩，握着金钗的手开始用劲。
　　看着她不肯放手的金钗，笙笙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的问她："皇后娘娘托付了你什么事？她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在你这里？"
　　乞儿反复张了几次口，终于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留……留，迎……音儿。"
　　笙笙等了许久，未见她再开口。
　　这几个字莫名其妙，笙笙却想起了观微镜中，姚皇后死前那句话。
　　除了垔儿，我拥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一张纸也没遗漏，我要干干净净的走，世上再没有我任何踪迹。
　　姚皇后对封垔的称呼，是垔儿。
　　垔同音，鱼知乐说的，很可能就是封垔。
　　她明明早就不堪受辱，想要自我了结，却还是拼命找寻活下去的机会。
　　她神智尽失，步入幽冥也不肯放下的执念，不是抚养长大的弟弟，不是自己惨死的孩子，也不是耗尽自己一生爱恨，负心薄情的丈夫。
　　而是姚皇后，她最尊敬的夫子，交给她的未完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