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30、改命

　　滚开的药粥从盖子下冒出，咕噜咕噜冲击着锅盖，落在燃烧的柴火上，又是阵阵噗滋噗滋火被淹熄的声音。
　　笙笙慌忙将锅盖拿开，又撤了两根柴。
　　这才迁怒道："他那么虚弱，须尽欢，你功夫那么好还有幽冥之力，都守不住他吗？"
　　须尽欢回道："阿故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以为我会希望他出事吗？"
　　叶宁息一早让他带他出去走走，到山间时，和他说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会，让他先回来。
　　他没有多想，直到回了小院，摸到身上不知何时被叶宁息藏过来的玄铁印，才感知事情不对，连忙回头，却再找不到叶宁息人了。
　　笙笙吸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这些，可是须尽欢好好的把人带出去，回来却把人丢了，她还是忍不住迁怒。
　　只要一想起叶宁息如今大病未愈，走路都走不好，她就控制不住要骂人。
　　须尽欢也自觉理亏，连忙道："先把阿故找回来，之后我随你骂。咱们分头找，宁霜姐已经去了后山。"
　　笙笙气呼呼看了他一眼，"不用了，你在这看着粥，我去找就行了。"
　　须尽欢呐呐站住，总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一出门，笙笙伸出左手，"郁郁，快追踪一下，叶师哥去了哪边？"
　　在她手腕间盘成一个镯子的郁离立马直起身，游到她手臂上，吐着蛇信迅速的四处张望了一遍。
　　很快就攀到她肩头盘好，道："他骑了马走，是飘扬谷的方向。"
　　笙笙立即去马棚，果然他们骑来的马少了一匹。
　　笙笙牵出一匹马，由郁离指路，一路飞奔而去。
　　还没到飘扬谷，笙笙远远就看到，叶宁息骑走的那匹枣红大马徘徊在一片乱石中。
　　再近一些，笙笙终于看到，在马不远处，叶宁息一身雪白，躺在冰冷洁净的白雪中，几乎与天地融为一色。
　　笙笙翻身下马，扑到他身边，喊道："叶师哥。"
　　地上的人没有一丝反应。
　　笙笙强压住惊惶，不敢去碰他，只一声声唤他："叶师哥，叶师哥。"
　　喊着喊着，眼泪止不住落下。
　　一阵冷风掠过，鹅毛般的雪渐渐轻缓的覆了下来。
　　"叶师哥，别睡了，和笙笙回去吧。"笙笙小心替他拂去脸上的雪花，她忍住悲意，将手覆在了他冰凉的脖子上。
　　没有半点搏动和起伏，笙笙的手却迟迟无法移动。
　　漫天大雪中，笙笙伏在叶宁息肩头，一点点哽咽出声，"你醒来啊叶师哥！你不是说，要还我一个兄长的吗？我的兄长，可是要长命百岁，护我一生一世的。我还活着呢，你怎么能死呢？叶宁息，你活过来，你活过来啊。"
　　寂静的大山中，凌乱的石滩上，落雪都无声，只有笙笙在悲痛的哭泣。
　　"笙笙。"有人在喊她。
　　笙笙愣住，擦了擦泪水抬头，有人隔着纷扬的雪花，站在几尺外，面目模糊，额间的黑色额环却清晰可见。
　　竟是杏初。
　　他又上前了几步，行走时，如被丈量过一样，每步都一样长，衣摆纹丝不动，他穿得单薄，在雪中却和暖阳下一样，半点不觉得冷。
　　姿态高雅沉稳得绝不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隔着叶宁息在笙笙面前停下。
　　他悲悯而怜爱的看着笙笙："他若死了，你真的那么难过吗？"
　　见笙笙愣愣看着他，又继续问："哪怕他所谓的死去，只是进入一个更好的轮回？"
　　笙笙收回目光，看向叶宁息苍白的脸，"在地府时，我见过很多游魂，看过很多人的三生三世。在我看来，人最重要的，就是记忆。人的魂魄不过一团能量，轮回就是把记忆情感一切净化后，由这一团能量产生的新的生命。他们有关系，又毫无关系。"
　　"没有他的记忆，轮回后的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笙笙继续道，"人死如灯灭，我再不会找到这个人了，这难道，不让人悲伤吗？"
　　所以，哪怕她日日拿着三生卷宗，一个口诀就能看到日思夜想的亲人，她也从没有试图寻找过他们的转世。
　　杏初低声而疑惑的道："记忆？"
　　幽暗的大殿中，坐在高抬上的阎君依旧带着万年不变的水晶面具，周边和缓流动的幽蓝光丝，难得一见的翻涌起来。
　　他恍惚想起，自己除了前任阎君几句模糊的话，没有任何成为阎君之前的记忆。
　　他是谁？从何而来？为何坐在这高台之上，成为了统御幽冥的阎君？
　　三万七千载，他第一次发出疑问，多年纹丝不动的修为瓶颈，有了微不可查的松动。
　　而人间，杏初缓缓蹲下身，伸出一指，轻轻点在了叶宁息冰冷的额头。
　　幽蓝光丝缕缕漫出时，笙笙猛然回神，急忙去拉他的手，"阎君，您不是说过，擅改命数，牵连因果，会受到天罚吗？"
　　那日她看到杏初额头的图案时，就隐隐猜到，杏初曾经贸然触碰阿弥剑时，阎君不知用什么方法控制了杏初的身体。
　　但一来她相信阎君，二来阎君也很少控制杏初，几乎不会出现，所以她也就没有再追问此事。
　　杏初漆黑的瞳孔中，透出微蓝，他微笑着看着她道："可我更不希望你如此难过，更何况，我身为一界之主，不过送凡人几十年寿命，这点天罚，尚担得起。"
　　叶宁息醒来时，仍在之前修养的小院中。
　　笙笙人就坐在地上，趴在他床沿睡得正沉。
　　她的手还死死抠在床沿上，他几乎想象得到，倔强的小姑娘在被人拉走时是多么执拗的不肯离去。
　　紧闭的眼睛还有些红肿，纤长的睫毛还是濡湿的，也不知哭了多久，细软的头发乱糟糟的，发带系得松松垮垮。她整个人窝在那里，小小的一团，那么无助可怜。
　　叶宁息眼眶一下子就热了，心一抽一抽的直疼。
　　这小姑娘如此娇弱，若没有自己，她可怎么活的下去。多年前的念头再一次在脑中闪过。
　　须尽欢端着给笙笙的中饭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不知何时醒来的叶宁息，正靠在床头，小心而怜爱的抚摸笙笙的头。
　　面色复杂的看了一会，须尽欢轻轻上前，放好饭菜，拿出一支药瓶在笙笙鼻下晃了一圈。
　　似乎感觉有些不舒服，笙笙在手臂上蹭了蹭，将脸往下埋得更深，呼吸越发绵长起来。
　　须尽欢舒了口气，收好药瓶，看向昔日至交。
　　相顾无言，须尽欢却忽然一掀衣摆，跪在了床前。
　　同辈间行此大礼，叶宁息并没有多惊讶，只平静开口："起来吧，阿欢，不至如此。"
　　须尽欢没有起身，道："我听宁霜姐说了，她什么都告诉了你。"
　　包括他的死而复生，也包括，笙笙即将面对的死亡。
　　叶宁息摸着笙笙细软的发丝，是啊，大堂姐告诉他一切，让他站到他们的同盟来，为所有人报仇。
　　可是谁又知道，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别人都说他位高权重，若不是为了保护突然返回京都的笙笙，他又怎么会费心去争夺神卫营。
　　他缓缓开口道："我这些年苟且于世，不过为了笙笙，和我被囚禁的族人。可原来，笙笙终究被残害，我的族人也早就死光了。我以为我费劲了全力，保护了所有人。原来，我只是个笑话。我终于明白，叶宁息早就该死了，在封暽第一次胁迫他时，就该干脆的死去，那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所以他把玄铁印交给了须尽欢，而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报仇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躺在所有族人身边，等待岁月腐蚀他罪恶的身躯，最后还他清清白白消弭人间。
　　他如今，与从前判若两人。
　　须尽欢忍不住难过，却不知如何劝慰他，只道："我有负所托，到底没保护好笙笙，理当还你一跪。"
　　叶宁息轻笑一声，带着微嘲，"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来怪你。何况，你被我拖累的还不够惨吗？笙笙所受的苦，可怨我无能，怨为君不仁，怨世事多艰，却唯独不能怨无辜的你。好友，起来吧，你何愧之有啊。"
　　须尽欢终于起身，却仍旧摇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有做到，便是有愧。"
　　他又问叶宁息，"你呢？有什么打算？你若再想不开，下一个撑不住的，就要换笙笙了。"
　　叶宁息看着在床边缩成一团的笙笙，想起大雪中她的哭喊。
　　那时他在雪地中倒下，感觉浑浑噩噩，进入了一片泛着蓝光的黑暗中。
　　有一只大手将他捞起，迷迷糊糊间，他又回到了倒下的那片深山，隐隐约约看着笙笙赶到，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悲泣。
　　叶宁息轻叹道："不会了，笙笙还在呢。我是兄长，应是最好的后盾，怎能走在前面。"
　　他们看不到，笙笙埋在臂弯间，紧闭的眼角，一滴滴泪水无声落入松软的棉被，消失无踪。
　　没人知道，须尽欢的迷药，对现在的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