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28、厉鬼

　　笙笙试探着摸上叶宁霜灰蓝的手指，入手是彻骨的冰凉。
　　微微眯眼，她看到了叶宁霜混身萦绕的幽冥之力，以及，雾一般缠绕其中的缕缕黑丝。
　　她听阎君说起过，曾经天地间人类尚可以修炼时，有两条修炼之路。
　　一条为阳，吸天地灵气往上，去往天界，为仙修。
　　一条为阴，纳幽冥之力往下，去往地府，为鬼修。
　　修行不易，但有行差踏错，便是歧途。
　　鬼修中有一种厉鬼，为煞气所侵，满身怨气。
　　只有这些厉鬼身上，才会看到不详的黑气，他们甚至，到最后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与行为，所以自古便是正道所清剿的对象之一。
　　是怎样的阴煞之地，是怎样的怨恨不甘，让曾经温和知礼的宁霜姐姐，变成这样一个厉鬼？
　　笙笙咬着唇，缓缓靠到她身上，"宁霜姐姐，你应该记得的，叶师哥自小在圣贤门下，最爱护自己的声名，若非不得已，他宁愿自裁，也不会让太子这样拿捏他。"
　　她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就像你，若是能选择，我知道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他们这些人，谁不是一身鲜血在人间行走呢，个中痛苦，和着血沫咽下，无法与任何人言说。
　　笙笙开始和她讲述自己知道的一切，最后她问道："叶师哥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被皇帝与太子胁迫，为了保护老师的遗骨，和自己的亲人。即使是这样，宁霜姐姐你还要恨他吗？"
　　叶宁霜皮肤上的灰蓝又退去一层，在只有笙笙看得见的黑雾中，她又哭又笑："可是，他的全族，都死光了啊。连你，也在南疆的沼林中，死无全尸啊。"
　　她身上黑雾愈发浓烈，像是无数鬼魂藏在其中，挣扎哭喊。
　　笙笙一惊，连忙止住话题，用自己勉强能使用的幽冥之力去帮忙压制。
　　一旁的须尽欢也赶过来拉笙笙，"你不用管她，她经常这样发疯，我们又没人打得过她，让她自己发泄一阵子就好了。"
　　笙笙掐着手诀，有些无语的看着他。
　　怪不得宁霜姐姐情况恶化得这么快，感情这些人都因为打不过她，从来没管过她，就这么任她被煞气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在笙笙帮助下，叶宁霜终于平静下来。
　　她脸上的灰蓝色尽数消散了，但仍透着一股毫无生气的死灰。
　　这张脸勉强清丽，不是曾经的叶宁霜。
　　笙笙明白，她这是借别人的尸体还魂了。
　　这种情况，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在了。
　　笙笙不敢再刺激她，没有问她是怎么离开人世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记忆，翻开来恐怕都是尖锐的刀刺。
　　叶宁息一路急奔，直接骑马闯进了蕉宁院。
　　太子封暽正在独自对弈，他好像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独处。
　　他的面前，黑子蜷缩一角，白子已覆盖全盘，他提起酒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回神时，面前棋盘已被掀翻。
　　黑白两色润泽如玉的棋子在地上飞溅，封暽咽下辣喉的烈酒，平静中有些小心翼翼的看向来人："宁息，谁又惹你生气了？士林那些酸儒？还是魏襄那不识趣的老匹夫？"
　　叶宁息白衣凌乱，双眼通红，他一把揪住封暽的衣襟，喘着气问道："飘扬谷中，我族人平安否？"
　　封暽垂眸，眼前是一双苍白细长的手，瘦得几乎只有一把骨头。
　　用这么大的力气，他都害怕那双手会折了。
　　他伸手覆住叶宁息的手，轻笑道："谁又和你说了什么流言吗？只要你乖乖在我身边，飘扬谷中，你的族人们自然平安康健呀。"
　　看着他不着痕迹躲避的眼神，叶宁息心中一凉。
　　他甩开封暽的手，冷冷看了他一会，一字一字道："你马上带我去飘扬谷，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
　　封暽放下手中的酒壶，漫不经心道："宁息，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呢？如今你翅膀硬了，有神卫营做后盾，你又那么聪明。你觉得，我会被你这么一诈，就乖乖带你去飘扬谷？"
　　他坐在榻上，笑嘻嘻的仰望着叶宁息，"你放走了明月笙，你的族人是我捏在手中唯一的底牌了，我会拿出来时不时给你看一眼吗？"
　　叶宁息看着他，通红的眼中，有刻骨的恨意，和绝望。
　　他缓缓后退，摇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信你的。笙笙一直在被皇上的暗卫追杀，我族人又岂会有安稳的日子？封暽，你们父子，是不是真以为世间没有报应？"
　　封暽垂眸，握着酒壶的手一点点收紧，却始终不再抬头。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心如死灰，叶宁息此刻竟恍惚有一种早知如此的错觉。
　　他心中，竟已感受不到太大的痛苦。
　　叶宁息不再理会封暽，转头喊他在神卫营挑选的贴身护卫："常念，召集人马立即出发，给我以最快速度，找到笙笙和须尽欢。"
　　他走后许久，封暽才轻微的动了一下。
　　他慢慢将棋盘摆正，把酒壶轻轻放了上去。
　　飘扬谷。
　　封暽在心中咀嚼这三个字，一股茫然与惊惧开始弥漫。
　　这股茫然，生自六年前的一个清晨。
　　迎着朝晖，他斩落了穹宁的千年明月。
　　坐在监斩台上，看着明月府众人，从容赴死，无一人求饶，无一人露怯。
　　让他一下想起了被他折磨一天，至死不曾吭声的明月籍。
　　得到叶宁息的喜悦，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细沙砾，密密麻麻，硌得人心慌。
　　明月府众人人头落地那一瞬，这种感觉愈发浓重，他心中既震撼，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这一次错了，以前也都错了，可没有人告诉他什么又是对的，也没有人教他，去如何改正。
　　与日俱增的迷茫与空洞渐渐让他恐慌，愈发觉得自己无法离开叶宁息。
　　叶宁息成了安抚他的唯一良药。
　　他甚至开始思考，他的父皇自幼对他的教导，真的是对的吗？
　　很快，他父皇发现了他的变化。用他父皇的话来说，是发现了他的怯懦。
　　那是他第一次试图反驳自己的父皇，而结局，是他从此一想起父皇，就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惊惧。
　　父皇将他带到了飘扬谷。
　　在他眼前灭了叶宁息所有的族人，无论他如何苦苦哀求。
　　父皇高高在上的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他，嘲讽道："朕的太子，可以荒唐，可以无能，唯一不能的，就是忤逆朕。"
　　言语间不能，思想上更不能。
　　若不然，他将毁去他所爱的一切。
　　从此，他再如何对叶宁息好，再如何爱他入骨，都将是缘木求鱼，此生不得善终了。
　　那一刻他才知道，叶氏族人也好，明月笙也好，从不是他制约叶宁息的棋子，而是父皇控制他的砝码。
　　叶宁息找到笙笙他们时，他们三人都还在破庙中烤火，笙笙正靠在那绑架她的红衣女子身上。
　　叶宁息一时定在门槛前，不敢动弹。
　　笙笙闻声看去，开心的喊道："叶师哥，你终于肯见我了？"
　　说完转头，亲昵的晃了晃叶宁霜的手。
　　叶宁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而且胸中那股郁气消去后，她也不再那么看谁都厌烦，又知道了当年真相，自然不再为难叶宁息。
　　她转头看向门口，朝叶宁息微微一招手，"进来吧。"
　　依稀回到了多年前，她又是那个温婉知礼，耐心指导弟妹的大姐姐。
　　她的动作莫名熟悉，叶宁息眼睛先于记忆，一下子红了起来。
　　怔了一会，他才半信半疑的喃喃喊道："大堂姐？"
　　确实如笙笙所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成枯槁的浮萍。
　　叶宁霜叹息一声，再次招手，"是我，过来，到我旁边来。"
　　他怔怔上前，在叶宁霜身侧坐下。
　　这些年他一直一个人，背负着骂名，背负着师门的仇恨，鲜血淋漓，满身烈火的苟活人间。
　　此刻围在火堆旁，对面眯着眼朝他笑的笙笙，叶宁霜抚在他头上的手，还有关切看着他的须尽欢，让他千疮百孔的心脏，第一次在火堆中汲取到了一丝温暖。
　　他抓着叶宁霜另一只手，面对这个从小宠爱他的姐姐，他有太多话要说，又仿佛无话可说。
　　很多事情，熬过去了，似乎就跟着时间埋进了心底，再不能与人言说了。
　　真心关爱他的人在身旁，所有的痛苦都被一种叫委屈的情绪掩埋，六年来，叶宁息第一次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