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24、夜遇

　　"在想他们？"不知何时，和昀老他们喝茶聊天的封垔找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笙笙没应他，松了手撑在腿上，支着下巴仰望空中仍在不断升起的烟花。
　　四周仿佛被烟花炸开的声音包围，别的声音都变的难以辨认。
　　封垔知道她听到了，她肯定很想她大哥，那夜在新曹城外的船头，听她念那句"明月皎皎，想思故我"，他就明白了。
　　她的大哥明月籍，曾是天下闻名的琢玉郎，仙姿玉貌，文采卓然，被很多人尊为天上的明月。
　　他曾听说过，他们兄妹感情特别好。笙笙是家中幼女，小时候被宠的有些过头，爹娘都舍不得下手教育。是明月籍担心妹妹走歪了路，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长兄如父，他包揽了笙笙生命中太多的角色，是长兄，是严父，是老师，也是朋友。
　　还有她的那几个师哥，今昔对比，让人唏嘘，她肯定也是担心的。
　　过了一会，封垔又试探着问："你想，去看看他吗？我知道他现在住哪里。"
　　这个他，没指名道姓，但封垔知道，笙笙肯定明白，如今这京都之中，她最担心的人是谁，他们两都心知肚明。
　　笙笙托着下巴摇头，"我知道，他一直在保护我，我也知道，他不想让我看见他。他现在，肯定在哪个看得见我的角落里，远远看着我。"
　　那个意气风发，骑马踏花的少年郎，如今大概已自卑到连阳光都不敢直视。
　　天上烟花渐渐稀少，一朵巨大的橙红色凤尾烟花炸开，铺满了京都上方的天空，散成一朵朵细碎的小银花，华美壮观。
　　迎着漫天细碎的银花，笙笙突然转头，看着封垔道："封垔，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在晋远救你时，说要你赔一条裙子，那是逗你的。如果你认这份救命之恩，那我求你一件事。"
　　封垔没有否认，他几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但还是平静的道："你说，我会尽力。"
　　笙笙弯了弯眉眼，道了声谢，这才道："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他比谁都过的辛苦。到时候，你有能力了，你要重用他，要为他平反，要让他走上原本该走的路。他那么爱惜自己的名声，如今却被天下人耻骂，他不知道多难过。"
　　笙笙又想起了那双带血的，颤抖的手，她感受到了心口的酸痛，她深吸了一口气，抿唇道："他说要还我一个哥哥，其实，又哪里是他欠我的呢。"
　　两人又坐了许久，笙笙突然道："封垔，我觉得最近身边好多像我大哥的人，临川大哥像，临叶大哥也像。"
　　阎君、须尽欢更像，顿了顿，笙笙继续道："你也很像。"
　　封垔轻笑，"那是因为，大家都很关心你，和明月籍一样，都是真心的在关心你啊。"
　　明月籍，笙笙愣愣的看着他，这三个字，伴随着那年如血的火红丹桂，再没出现在她耳边。
　　遥远的南疆，没有人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琢玉郎，了解内情的须尽欢他们，更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让她伤心。
　　红尘滚滚过，她以为是沉重枷锁的三个字，原来听起来只有亲切与怀念。那些不甘与怨恨，原来都不重要，会被留下的，是刻在心中的那些美好。
　　笙笙弯着眉眼，有些释然的笑了，怪不得阎君说，换一个角度，执念就会变成怀念，心胸却能更广阔。
　　她还是会报仇，会为大家所受的冤屈讨回公道，但她不会再把自己套入枷锁中，困在牢笼里。
　　哪怕行走在炼狱，眼中要看得见光明。
　　阎君为她留在心底的火种，这一刻终于发芽，拨开了萦绕她百年的黑暗。
　　笙笙感受到阎君留在她体内的幽冥之力一点点融入她神魂，怪不得地府众人总说修行一途，契机很重要，她真诚的朝封垔行礼道了谢。
　　院中，临江开始四处喊笙笙，他们准备要回去了。
　　笙笙应了声，和封垔道别后，飞身跃下了屋顶，封垔看得到，她的背影里都写着快活，这些天来，那些压在她背上的无形重担，好像因为明月籍三个字突然消散了。
　　他不知道那一瞬笙笙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从此笙笙似乎离他更远了。
　　没关系，他贪恋的看着笙笙纤细的背影安慰自己，他本来，选择的就是人间最孤独的那条路。
　　第二日，整个京都都弥漫着一种喜庆，到处是爆竹与互相拜年的祝贺声。
　　笙笙他们小院也一改往日冷清，许多与笙笙相熟的邻坊都来拜年送年礼。
　　这是问幽山无法体味的人情风味，伽耶族众人也颇为新奇，在笙笙教导下准备了回礼，四处串门去了。
　　天黑时，一向爱玩的笙笙倒是先回了家。
　　她踏入小院时，出去传了一天讯的郁离盘在院中的石桌上，听到脚步声，抬头直起身来喊道："笙笙。"
　　笙笙咬着糖葫芦，摸出一袋松子糖递给它，"给临泽大哥传个讯去了一整天，京都逛了个遍了吧？"
　　郁离拿脑袋拱开袋子的扎口，把脑袋探进去咬了一粒松子糖出来，它化型得有些小，那松子糖几乎与它脑袋差不多大了。
　　它一边咬着糖，一边道："别提了，到处都在放炮竹，哪里都是硫磺味，我都无处落脚。"
　　笙笙坐在旁边，笑眯眯反驳道："可你本来也没有脚呀。"
　　郁离气结，懒得理她。一颗松子糖快吃完了才又道："我在东城瞧见封垔了，穿着夜行衣，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后面好多人在追他。"
　　它语气中有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它一直不喜欢封垔，谁让它第一次见他，就见他们吃了很多蛇肉，它记恨很久了。
　　笙笙挑挑眉，东城？那边住的是王公贵族，还有朝廷高官，穹宁有新年罢朝七日的旧例，看来封垔是为了显示诚意，趁机亲自合纵连横去了。
　　笙笙咬下最后一颗红彤彤裹着糖衣的糖葫芦，酸酸甜甜，瞬间口齿生津。
　　她扔了棍子，和郁离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去，封垔可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郁离立即把头缩回自己盘好的圈圈里，"我才不要去救他！他吃蛇，他不是好人。"
　　笙笙无语的看着它，几乎要翻白眼："那你还吃鸡鸭鱼呢，哪天它们老祖宗回来了，要不要也找你报仇？走不走？我要出了意外你没跟着，你试试阎君会不会教训你。"
　　阎君这个杀手锏一出，郁离不情不愿的游下桌子，老老实实盘在了笙笙手腕上，跟着出门了。
　　郁离虽然很不情愿帮封垔，但又担心笙笙晚上在外游荡有危险，只好快速探路，很快就在城东一处街角找到了封垔。
　　笙笙赶到时，他正身手利落的扭断一个暗卫的脖子。
　　抬眼他就看到一身蓝色衣裙，朝着他飞速跑来的少女，在一片黑幕中，如一只翩然的蓝蝶。他手中动作一僵，甚至来不及掩去眼中的凶狠。
　　笙笙绕了大半个京都，此刻有些气息不稳，见他愣着，顾不得喘气，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快把尸体藏起来啊，发什么愣。"
　　封垔紧绷的嘴角微松，连忙和笙笙一起，把那尸体拖到一堆杂物旁掩盖起来。
　　来的路上，笙笙通过郁离，已经知道整个城东几乎都已经被包围，府衙的官兵，皇帝的暗卫，还有大半负责皇城守卫的御林军，都涌入了城东，正在逐步搜查，一点点缩小包围圈。
　　当今皇上，他的生身父亲，恐怕已经知道了他的行踪，正毫不犹豫的要置他于死地。
　　笙笙望了一眼一脸平静的封垔，淡淡叹了口气，还好郁离说漏了嘴，引来了她。
　　笙笙转身，掏出一件蓝色的男子外袍递给封垔，封垔震惊的看着她腰间那个拳头大小，绣了蓝色暗纹的袋子。
　　这，这应该塞不下一件衣服吧？
　　笙笙推了他一把，"快点披上，你这夜行衣现在不好使了。京都大半兵力都来了城东，你就是变成苍蝇他们也会找到你，你穿着夜行衣反倒最扎眼。"
　　封垔自然也知道，把笙笙给的衣服穿好，笙笙又递来一根腰带。
　　封垔自幼奔波，也算见识广阔，但也头一次看到这么奇怪不合理的事情，一下子被人追杀的紧迫感都消散了许多。
　　然而没想到更令人惊吓的是，笙笙肩头不知何时爬上一条翠绿的小蛇，还口吐人言，"笙笙，外面街上来了两队官兵。"
　　笙笙顾不得郁离被人看到，忙问道："从哪边来？"
　　郁离吐了吐蛇信，"一边一队，都在往这边靠近。"
　　后面是死胡同，两侧民房他们若躲了进去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必然牵连无辜。
　　笙笙只能拉着封垔往里面走，一边急声催促郁离，"快探路，往哪边走？"
　　郁离弓着身子四处探了探，不太确定的指路："翻墙，到胡同后面去。"
　　于是笙笙拉着封垔快步到了墙下，运起轻功，翻墙而过。
　　封垔倒也完全信任她，毫不犹豫的跟着一起翻了过去。
　　两人一落地，一队穿了御林军盔甲的兵马正从对面一处府邸出来，双方碰了个正着。
　　对面的御林军看着他们呆住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当先一位骑马的将领喝倒："围起来！"
　　笙笙简直生无可恋，捏着郁离几乎咬牙切齿，"你说我要你何用。"
　　郁离缩着脖子，眨着一双金黄的竖瞳，不敢应声。
　　封垔极少回京都，认识他的人很少，但御林军身为皇城禁卫，见过封垔的恐怕不在少数。
　　笙笙赶紧推着他转了个身，不着痕迹的把他拦在身后，笑着迎向包围过来的御林军。
　　她样貌乖巧软糯，带了笑就一副甜滋滋的样子，是让人不会设防的那种。
　　对面御林军自然不是那么轻敌的人，但态度还是软和了不少，毕竟，他们要抓的是个男子。
　　领头的御林军捏着马鞭，在马上发问："你们是何人？大过年的不在家，在这翻什么墙？"
　　笙笙转了转眼珠子，双手合十，真诚的看着他道："这位官差大哥，我兄长答应给我买周记的糖酥的，可是他居然忘记给我买了！所以我才拉着他躲过家里人跑出来的。"
　　说着她假装好奇的看了看四周围住自己的御林军，还小心的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是在抓什么小偷吗？等下会不会去我们家呀？"
　　她假装慌乱的摇着手请求："你可千万不要和我父亲说，他会打断我腿的。"
　　御林军将领顿时觉得有趣，不由问道："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我看看去过了没有。"
　　笙笙还待瞎编，却见又一个人从对面府邸走出。
　　那人高竖着马尾，将顶上有红缨的头盔抱在一侧，英姿勃发，是个女将。
　　笙笙一时噤声，这女将，是个熟人。
　　和她，和封垔，都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