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23、除夕

　　封垔这日没有外出，院门开了一个小口，他就坐在院中，迎着雪沫在看兵书。
　　这些天，他眼睁睁看着笙笙愈发低沉，他越来越担心，却无计可施，笙笙什么都不会和他说。
　　笙笙从他门前走过时，他一眼就看见了。
　　她平日里十分怕冷，今日却连斗篷都没有披，沉默的走在路上，眼神全无往日的灵动。封垔觉得，她的背似乎都较以往弯了一些，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压的愈发喘不过气。
　　"笙笙。"他放下书，喊住了她。
　　笙笙回头，她似乎一瞬间就挺直了背脊，静静地看向封垔，"有什么事吗？"
　　封垔莫名有些心疼，起身走到了门前，他看着笙笙道："过两日就是除夕了，秦江子和千帆他们也赶过来了。大家都出门在外，你带昀老他们过来，我们大家一起吃暖锅子，热闹热闹。"
　　笙笙只想了一瞬，就点头应了："好啊，不过到时离得近一些的临渊大哥他们也会过来，你恐怕要多备一个桌子。"
　　封垔看着她头上的一层薄雪，温声道："没关系，多少人都可以，外面冷，你快回家吧。"
　　他眼中尽是关切，笙笙微微侧头，心中估量，是愧疚吗？好像不是，封垔并不是那种为了愧疚把自己赔进去的人，他活得比前世的自己还要小心。
　　笙笙没有纠结，眯着眼和他告别回了家中。
　　她如今体质与常人不同，阎君护送她归来的幽冥之力，保护她不会轻易生病。
　　昀老与临川他们看到她一身雪沫，也就那么随她去了。
　　笙笙把封垔的话转述了一遍，就回了房间，她从禾楼玉那里要走了一对引路蛊，和一个装有须尽欢血液的白瓷小瓶。
　　引路蛊找人，需要饮食目标的一滴特制血液。笙笙没有南疆血脉，不被允许学习，但身上一直备有一些常见的蛊虫，那是须尽欢和禾楼玉炼好送给她防身，也方便大家随时找她的。
　　她以前，都会把这些东西随身携带。只是这次回来，她正在远离南疆的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东西都丢的差不多了。她又赶着去找寻阿弥剑，不说回去补充这些东西，就是连和须尽欢他们打声招呼也顾不上了。
　　更何况，她来年之所以离开得意楼，就是为了引开皇帝的暗卫，此次提前离开斩断联系，对须尽欢与得意楼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没想到，须尽欢他们却跟着她来了京都。
　　很快，就到了除夕，对于要去封垔那吃年夜饭一事，从东南赶来的临江表示十分不满。
　　因为在这小半年的四处游历里，他发现根本没有人饭菜做的比临叶好吃。他难得回来一次，居然告诉他不能吃临叶做的饭，他感到十分难受。
　　所以即使去了隔壁封垔那里，他也拉着脸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
　　笙笙端着一盆洗好的青菜从他身边走过，碰了碰他的肩膀，笑眯眯安慰道："好了，吃暖锅子就要人多热闹才好吃嘛，你看看，就你这么不合群。"
　　那边昀老带着临川临风，正坐在桌前和封垔交谈，临叶在认真研究桌上的暖锅，不时和准备晚饭的秦江子询问几句。
　　而另一边，同为武痴的临渊与七玉也交谈甚欢，时不时比划两下。
　　果然只有自己不合群，临江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笙笙，这才扭捏道："我是为了给你面子，不然我才懒得理他们。"
　　说完乖乖跑到昀老身边，规规矩矩坐下了。
　　杏初端着两盘切好的羊肉走出来，问笙笙："笙笙姐，厨房放不下了，千帆大哥让我先端出来，放哪里啊？"
　　笙笙努努嘴，示意道："先放昀老他们那边吧。"
　　杏初应了声，远远的避开封垔，从另一边把盘子放在了桌上。即使笙笙多次和他谈心，与他多方分析，他依然对封垔心存芥蒂，觉得是他的见死不救，才导致的明月府覆灭。
　　笙笙放好青菜，跟着他进了厨房，看他在帮忙洗菜，笙笙一边整理碗筷一边问他："杏初，我备的那些年礼，让你偷偷给那些照顾你的人送去，我怎么下午都还看到东西一点没动啊？"
　　杏初继续手中的动作，没有应声。
　　直到笙笙用严肃的语气又问了一次，"杏初，你有听到我和你说话吗？"
　　杏初这才不太乐意的回道："听到了。"
　　笙笙数好了筷子，继续问："听到了，那为什么没去做？"
　　杏初手中动作越来越慢，渐渐停了下来，他忽然哽咽着质问道："笙笙姐，我已经回了你身边，你为什么总要我回到黑暗里去呢？"
　　笙笙放下筷子，几乎有些不敢置信："你在说什么？杏初？你管那叫黑暗？"
　　杏初抬起头，露出微红的眼睛，"那不是黑暗吗？我被他们藏来藏去，不可以出去玩，不能和别人接触，不可以上学，不可以交朋友，什么都是不可以！我常常只能躲在黑暗中，默默的掰着手指头，等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根本没有人是真的关心我！你为什还老是让我去答谢他们？"
　　笙笙一早就知道，他心中有怨恨，恨上天不公，恨皇室不仁，甚至恨将他救下来的京都众人，让他一直活在见不得光的阴影中。
　　笙笙也明白，他能活下来，已是艰难，他在各处辗转躲藏，没人有时间去仔细教导他，哪怕他身怀明月府千万年的清正血脉，心中也依然渐渐滋生了黑暗。
　　笙笙也心疼他，但是笙笙没想到，他竟一点感恩之心也没有。无论她怎么引导，他依旧在黑暗中不肯出来。
　　笙笙冷冷道："你就是这么想的？你确实不幸经历了许多灾难，可你眼睛里只有黑暗吗？
　　你能活下来，几乎倾了一城之力，多少人抱着必死的心去救你，把你养成今日毫发无损的样子，你看不见别人的善意吗？你知道你这样说，会有多少人觉得寒心吗？"
　　杏初被说的掉下眼泪，委屈道："不是我要他们救的，早知活成这样，我当年不如与阿娘同去。"
　　"那你去啊！"笙笙被气得提高了声，"要死不是很容易吗？你若有骨气，你随时都能拒绝他们的帮助，还用委屈你这么多年？一边心怀怨恨，一边又享受着他们的庇护，你看看姑姑愿不愿意再搭理你！"
　　眼见两姐弟就要吵起来，切菜的千帆忙放下刀劝架："笙笙姑娘，别动气别动气，这么大的孩子还不太懂事呢，多打几顿就好了，犯不着生气。"
　　杏初泪眼朦胧的看着千帆，一脸茫然。
　　笙笙也被气笑了，她算是理解到钱李氏面对钱秋娘时的心情了。说也没用，骂也没用，自己倒是被气得半死。
　　可又不能不管，这是姑姑唯一的血脉，严格来说，不算已经死去的自己，这也是明月府唯一的血脉，多少人都在等着，等着他去见证明月府冤屈洗白的那一天。
　　就在笙笙束手无策，准备向千帆学习时，只见杏初眉心却渐渐浮起一个幽蓝的图案。
　　笙笙眼见着那个图案一点点形成，杏初眼中的怨恨不甘一点点散去，澄澈中，透出一丝关切与悲悯。
　　"阎君？"笙笙喃喃道。
　　转眼，却见杏初眼神恢复如常，愣愣的看着笙笙道："笙笙姐，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笙笙看着他眉心并未消失的幽蓝图案，捏紧了腰间的阿弥剑，强自镇定道："没事，你先在这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笙笙去了院子，一把拉住封垔，急切道："快，你的额环马上借我一个。"
　　临川也赶紧跟着起身："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了笙笙？"
　　笙笙安抚道："没事，你们继续聊，我找封垔借点东西。"
　　封垔一脸莫名，但还是乖乖把额环都拿出来给笙笙，笙笙挑了个不起眼的就回了厨房。
　　笙笙把额环给杏初带好，嘱咐道："杏初，这个额环要带好了，以后都不能取下来。"
　　杏初伸手摸着额环，眼中透出厌恶，"为什么……"
　　还未说完，就觉得脑海中一疼，精神一阵恍惚，再回神就已经乖乖答应了笙笙："好，我一定不会取下来的。"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热热闹闹的吃完饭，收拾好了东西，大家喝茶的喝茶，比划的比划。
　　忽然，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声，"砰——"的一声，一朵巨大的火花炸开在前方。
　　是有人开始放烟花了，四面八方，顿时此起彼伏，各色烟花一朵接一朵的在天空亮起，照得四处亮如白昼，空气中全是暖暖的硫磺味。
　　伽耶族众人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都看得呆住了，临江兴奋的要找笙笙，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她。
　　笙笙不知何时一个人偷偷爬上了屋顶，那年离开京都后，她再没见过这样繁华的烟火了。
　　年幼时，每到除夕，大哥还有阿爹的那些弟子，会带着她在院中放烟花。
　　京都能工巧匠很多，什么形状的烟花都有。为了哄她，大家每次都会买很多小动物形状的烟花。他们人多，热热闹闹吵成一团，一齐点了引线，天空中便全是兔子小狗，还有各种花。
　　她被年长的师哥放在肩上，跟着他们笑闹，伸着手仿佛就能摸到那一瞬即逝的美丽火花。
　　笙笙握紧了阿弥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她酸涩的眼中，泪水不会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