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22、她死在明年的七月

　　笙笙脚步顿了顿，平静的道："既然如此，那杏初就留下来吧。"
　　本以为她会惊讶难过的众人，一时没料到她反应会这么平淡，有些呆住。
　　笙笙确实不怎么惊讶，在见到须盛和禾楼玉时，她就猜到南疆应该是出事了，只是没想到，须尽欢会闹得这么大而已。
　　她想起了那封染满血迹的信，想起满室血腥中，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把信递给她，颤抖着嘱咐她："你拿着这个去南疆得意楼，他们的主事叫须尽欢，他是我游学时认识的，可托性命的好友，绝不会害你，除了他，你谁都不要相信。"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得意楼，第一次听到须尽欢的名字，从此，得意楼与须尽欢被牵扯其中，在她死后，恐怕也经历了与她当年一样惨痛的灭顶之灾。
　　说到底，其实是她带给得意楼的麻烦，可须尽欢从未怪责过她，即使怀着仇恨归来，也依然把她当挚友般担心保护着。
　　阿弥剑刺入心口，就能引出游魂，须尽欢对她肯定毫不设防，只要遇见他，她就可以带走他。
　　但她不会那么做，面对钱四与秦可知，她尚且可以帮助他们完成心愿，等他们自愿离开。难道因为须尽欢是她好友，她反而要大义灭亲，毫不留情的背叛他，不顾他意愿的强行带走他吗？
　　她不会徇私，但也绝不会去伤须尽欢的心。
　　所以那日出门后，她就和临川商议了许久，把须尽欢的情况和临川说了一遍，自己接手了须尽欢，让临渊追查其他人去了。
　　笙笙和众人打了招呼，就带着杏初去他之前住过的小房间了。
　　得知自己不用再离开的杏初明显很开心，"笙笙姐，你真的让我以后跟在你身边吗？"
　　笙笙摸了摸他的头，"是啊，不过你要懂事点，我们现在处境危险，你要少出去露面。还有，我们在做什么，你也不要掺合，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问的也不要问，知道吗？"
　　杏初顿时情绪低落了下去，低声不情愿的应道："知道了。"
　　转头间，他看见了笙笙腰间的阿弥剑，笙笙在外玩了一天，又带着禾楼玉四处周转，剑上包的严严实实的黑布不知何时松散了，露出一角闪着幽蓝色光华的繁复花纹。
　　顿时就吸引了杏出的注意，怔怔的伸手去摸，"笙笙姐，你这把匕首哪来的？好漂亮呀。"
　　杏初手按上去那一瞬，剑身一股幽光一闪而过，笙笙悚然一惊，连忙查看他的手，又拆了黑布仔细察看，阿弥剑再没了反应，就好像刚刚只是笙笙的错觉。
　　笙笙却还是不放心，拉着杏初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
　　杏初见笙笙反应那么大，也吓了一跳，老实回道："没什么不舒服，就摸到匕首那一下觉得整个手都凉了一下。"
　　阿弥剑中蕴含幽冥之力，有些凉倒也没什么奇怪的，笙笙松了口气。
　　她差点以为，阿弥剑对杏初有所反应，要指认他也是地府复生的游魂之一。
　　杏初敏感的感受到她的紧张，小心问道："笙笙姐，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笙笙收好阿弥剑，回头朝他弯了弯眉眼："没事，不过你以后记住了，这把，嗯匕首，就是你以后不能看，不能问的东西之一。"
　　杏初抿了抿唇，不太高兴的点点头，他低着头，没看到笙笙若有所思，一脸审视的看着他。
　　禾楼玉第二日一早，就放了一只引路蛊来找笙笙，南疆几乎人人养蛊虫，禾楼玉没什么天赋，兴趣也不在这上面，所以施蛊十有九空，唯有这引路蛊，在须尽欢的威逼利诱下，好歹能自如收放。
　　笙笙不许她去找她，那她就让蛊虫去找。禾楼玉得意的在院子里吃着点心，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蛊盅里的母蛊。
　　果然，没多久，笙笙就叼着个大肉包，从墙头翻了下来。
　　禾楼玉忙跑到墙头去接她，"小心点小心点。"
　　笙笙摆摆手，利落的跳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的大肉包递给禾楼玉，"周记的特色酱肉包，尝尝。"
　　禾楼玉打开咬了一口，透着麦香的暄软面皮，流汁的咸香肉馅，入口即化。禾楼玉眼睛都亮了，兴奋的看着笙笙，"我以后每天都要吃这个，笙笙，你给我带。"
　　笙笙咬着包子敷衍，"嗯嗯，带带带。"
　　吃的差不多了，笙笙看着桌上三四盘点心，还有一个拳头大的紫黑色蛊盅，她把蛊盅盖子盖上，又挑了个糯米卷，这才问道："玉姐姐，昨日光顾着教你躲避朝廷官兵，忘记问你了，你最近有和须尽欢联系吗？"
　　禾楼玉吃包子的动作一缓，凑近了小心问道："阿欢他惹你生气了吗？"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这些年来，笙笙平日里都是喊须尽欢楼主，每次只有被他惹毛了，才会连名带姓喊他全名。
　　笙笙弯了弯眉眼，"倒是没惹我，不过我看他是想惹更大的乱子，要把天捅破去。"
　　禾楼玉闻言也顾不上包子了，辩解道："怎么会？他只是出来找你而已，前段时间他才给我们传信，说在京都应该能找到你，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回南疆。他只喜欢做生意，他不会去闯祸的。"
　　看来，须尽欢什么都没有和玉姐姐说，笙笙了然。
　　南疆现在肯定是回不去了，须尽欢肯定早已做好了造反的准备，才会让须老爹带着玉姐姐离开，既是为了找自己，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然而正如玉姐姐所说，须尽欢志在经商，说是淡泊名利也不为过，为什么死而复生后，突然就起兵造反了，甚至还已经初有成效。以她对须尽欢的了解，他身边虽有些能人异士，但能支撑他把整个南疆整合起来，与朝廷抗衡的人，是绝对没有的，他复生后，认识的一些人恐怕不会简单。
　　笙笙同样不希望无关的人被牵连进来，只好旁敲侧击问道："我听须老爹说，须尽欢发现我不见时，表现得很异常？"
　　"是啊，"见笙笙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禾楼玉放松了下来，"那时是七月底，你离开得意楼差不多有一个月了，本来我们都没有在意，只以为你去办什么事去了，你以前出去一两个月也不是没有过，我们想你可能走的急忘记和我们打招呼了。可是那天，阿欢一觉醒来，却疯了一样，要去沼林找你。"
　　南疆夏日的沼林，沼毒最是浓烈，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南疆人，也一般不敢进去太久。
　　那一天的须尽欢，即使是神经不太敏感的禾楼玉，也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异常。
　　他一觉醒来，却在房中大哭，看到赶来的须老爹和禾楼玉时，先是不敢置信，后来又拉着他们哭得不成人形。后来问起笙笙，须老爹说笙笙不辞而别，不知去了哪里时，他问了一句："今日几月几号？"便疯了一样召人冲入了沼林，说要去救笙笙。
　　可是他几乎把沼林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笙笙一丝踪迹，他跪在沼林深处的一处水潭边，沉默了半日，突然惊醒般拽住一个手下，问起了年号，随后又哭又笑，大笑着回了得意楼。
　　他那日的行为，禾楼玉始终没能理解，就如她也不能理解，阿欢为什么一定要她和老爹离开南疆。
　　笙笙听完，沉默了一瞬，才继续问："那你知道，在这以后，他和哪些人走得比较近吗？"
　　禾楼玉想了想，摇头道："我不太清楚，老爹或许知道得多一些。"
　　顿了一下，她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不过我见过一个女人，喜欢穿红衣服，这小半年里，我在阿欢身边见过她好几次。她老是拉着个脸，浑身阴森森的，所以我对她印象很深。"
　　笙笙默默记下，没多久，须老爹就回来了，看到笙笙，倒是很高兴，连连留她吃午饭。
　　他们一起在得意楼生活了六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笙笙半点没客气的答应了。
　　城外破旧的山神庙中，一袭黑衣的须尽欢坐在地上生火，北方的冬天格外的冷，他一静下来就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冻成冰坨子。
　　一抹艳红缓缓走进来，阴沉着声音道："须公子，你应在南疆主持大局，而不是单枪匹马跑到京城来，你若被那狗皇帝抓到，我们的努力可就都白费了。"
　　须尽欢搓着手，没什么表情的道："我说过不用管我，你们不过利用我母亲生前，那所谓的南疆圣女的名头，在南疆招兵起义。如今起义军大势已成，有没有我都没什么区别，就别给我扣帽子了。"
　　红衣女子面上带了同色面纱，看不出神情，沉默了一瞬，不欲跟他争辩，转身就要离开。
　　须尽欢轻哧一声，又往火边靠近一些，"不过我这次倒是在京都打听到了一点好消息，你要不要听一听啊，叶宁霜？"
　　见她果然停住脚步，须尽欢才笑着开口："我听闻，如今京畿四大神卫营统帅，是太子最亲近的宠臣，我们很快就会与他交战。你猜猜，他叫什么？"
　　叶宁霜猛的回身，她死死盯着须尽欢，额上青筋暴起，扣着剑鞘的手都颤抖起来，她咬着牙，崩溃一般喊起来："住口，你住口！不要和我提他，更不要和我提什么狗屁太子！"
　　须尽欢看着她，眼神也冷了下来，两人对峙一瞬，须尽欢转开了眼神，看着火堆漫不经心道："我不过告诉你一个事实，你冲我吼什么。"
　　叶宁霜闻言，渐渐缓过神来，她喘着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过了许久，她才直起身来，"我虽没进京都，可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用刺激我。他做了那么多丑事，我早说过他和狗皇帝他们一样该死，你不必总是试探我。"
　　她冷冷的看向须尽欢，"你一直对他抱有希望，不就是因为他和你一样，还在保护明月笙吗？告诉你，我会把明月笙和他一起，全都送去地府，他越是保护的人，我越不让她好受。"
　　须尽欢将一根枯木丢进火堆，力道太大，激起一片飞扬的火星，他冷冷的回视："你敢动笙笙，就试试我敢不敢和你鱼死网破。"
　　吃完午饭的笙笙，从须老爹租住的小院出来，沉默的走在街上，空气干冷，没什么风，却渐渐有细细的雪花开始飘落。
　　笙笙一路低着头，玉姐姐和须老爹的话在她脑中不停回转。
　　想必，只有她会明白须尽欢的异常，或者说，只有死过后的她，才会明白。
　　因为，她就死在明年的七月。
　　一个闷热夏日的夜里，南疆的月色明亮而清冷，流泻在整个大地。四周是声声虫鸣，她浮在毒雾缭绕的沼水潭中，慢慢失去了生息。
　　她看见的最后一眼，是满地的尸首，和璀璨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