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20、殉情

　　笙笙与封垔追上钱李氏一行时，她们已上了渡船。
　　新曹与京都仅一水之隔，寒露镇就在新曹城外，靠近水边的地方。
　　河面宽阔，两人只好等待下一艘渡船。
　　等两人过了河，钱李氏一行已不见了踪迹，笙笙不知道她是否会将钱四安葬在原来的地方，只好一路问了过去。
　　好在镇上人员少，一行人抬着棺材十分扎眼，所以笙笙一问便有许多人指路。
　　就在这时，身后猛的有人喊她："笙笙？"语气中含着惊讶。
　　笙笙回头，就看见临川站在一个街口，总是背在身后的长剑握在手中。
　　当看清她身后跟着的人是封垔，不由一脸着急的上前："你怎么没待在京都，临叶也没跟着你？"
　　他如此紧张，又一副备战的样子，笙笙猜测道："那个人在寒露镇这边出现了？"
　　临川一脸沉重，"刚一露面，我就被他手中的毒虫拖住了，临渊追上去了。已经一炷香时间了，还没收到临渊送回的信号。"
　　他看了一眼封垔，有些担忧道："你出门怎么能一个人，临叶呢？"
　　笙笙低声将钱四的事情与他简单说了一下，安抚道："我一会就回去，你不用担心，没什么危险。"
　　说着她伸出左手晃了晃，示意道："更何况，还有郁郁呢。"
　　临川还是有些不放心，"那我和你一起。"
　　笙笙立即摇头："不用，你先去找临渊大哥，我这边很快就好，我处理好了就过来帮你们。"
　　说完也不等临川答应，转身就离开了。
　　封垔朝临川抱了下拳，也跟着走了。
　　钱李氏还是将钱四带回了之前下葬的地方，只是穹宁风俗，挖出来的棺木不可以放入原来的墓坑，所以在旁边重新挖了一个。
　　笙笙这边四处一耽搁，赶到时，钱四的棺材已被放进了墓坑中。
　　墓中还未填土，旁边却只有钱李氏一个人。
　　坟边有棵桃树，钱李氏就坐在树边，头靠在树干上。
　　笙笙走到她面前，她这才轻微的抬了一下头，微笑着开口："仙长，您果然来了。"
　　这一开口，就有乌黑的血液顺着她嘴角流了出来。
　　笙笙在她面前蹲下，伸手在她胸口，一道微弱的蓝光毫不起眼的闪过。
　　已经无药可救了，笙笙默默收回手。
　　钱李氏嘴角涌出的血越来越多，她的肌肤也已经开始青紫，声音嘶哑，眼神也模糊起来，"我嚼服了相思子，听老人说，一粒就会致死，我多吃了几颗，没想到发作的这么快，我还以为我等不到您过来了。还好，还好。"
　　她艰难的伸手抓住笙笙的手，"仙长，秋娘我就不麻烦您了，您以后远着点，莫管她，我给她做好安排了。我只求您一件事，这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您万万要答应我。"
　　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笙笙似怕打扰她般，小声应道："好。"
　　钱李氏露出喜极而泣的表情，眼角有泪水划下："谢谢您，我走后，请您一定，把我放进四哥的棺木里。我和他分开得太久了，我不想再分开了。"
　　笙笙心口一酸，看着钱李氏眼睛一点点闭上。
　　手上的力道也渐渐轻了起来，钱李氏忽然闭着眼轻轻问："仙长呀，这样我是不是去了下面就能马上见到他了？"
　　当然不会，莫说钱四已放下执念，前往轮回。便是他留在三途河边，只要未斩断轮回，生前有关联的魂魄，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见对方。
　　倒是钱李氏，她若没有任何执念，顺利前往轮回，以他们今世情深，说不定还能来生再续。
　　笙笙回握她的手，含糊的安慰道："你会找到他的。"
　　钱李氏却仿佛得到了什么承诺，用最后的力气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笙笙感受着手中温度渐凉，开始思考，若非自己的出现，钱李氏也许不会服毒自杀。又或许，自己想得更周到些，事情也就会更圆满。
　　以她的了解，钱四和钱李氏很明事理，她和临渊也积极帮他完成遗愿，他返回地府时，不再有遗憾，钱李氏也解开了心结。
　　唯独，她算漏了钱秋娘，笙笙完全没想到，钱秋娘没有任何的醒悟。
　　那日钱四与钱李氏做了最后的告别，做好了身后的安排。然后笙笙将阿弥剑穿入他心口，引走了他的魂魄。
　　笙笙知道千秋娘躲在窗外偷看，但她没有阻止，因为钱四说的许多话，是留给钱秋娘的。她觉得，但凡钱秋娘有点良心，还是会对这个父亲有一丝理解的。
　　可谁知，钱四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也许听进去了，却当作没听见，她不敢承认父亲是被她一步步逼死的。所以她只记住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父亲是被笙笙杀死的。她也只记住了一句话，那就是笙笙离开前和钱李氏说的，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去京都找她，她会酌情帮忙处理。
　　她潜意识里，却又隐隐明白，其实，父亲离家十年，九死一生，最终死于非命，是和自己脱不了关系的。所以她夜夜梦到父亲责问她，追着她不放。
　　几日下来，她心力交瘁，甚至不敢入眠，于是她想到了笙笙，她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安心的好借口，就是所谓的为父亲报仇，让笙笙给父亲偿命。
　　然而她以为的铁证并不存在，她亲眼看见的扎进她父亲心口的阿弥剑，其实根本不会作用于人的实体，钱四身上，不会留下有关的任何印记。他一个月前就死在了江北，回归的游魂所带有的幽冥之力让他死而复生，看似正常。游魂一旦离体，他的身体就会变成本该成为的样子。
　　所以笙笙听说钱秋娘击鼓鸣冤，状告自己的时候，只觉荒唐。
　　反倒是钱李氏，本就只是为了女儿勉强支撑自己活下去，被钱秋娘这么一闹，一下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
　　如今夫妻双双离去，也不知道这次钱秋娘知道后，是不是可以醒悟一些了。
　　君子常错，小人无过。笙笙想着阎君的教诲，慢慢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两个墓坑都填好了土，那颗桃树刚好在中间。
　　笙笙抬头看着这颗光秃秃的桃树，它明年春天，还会焕发枝芽，也许会开出一树灿烂的粉红桃花，就如钱四记了一辈子的，钱李氏出生那年的桃花一样。
　　她搓掉手上的泥土，对封垔说："我曾在书上看到先贤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钱四夫妇，也是钟情之人了。"
　　封垔问道："你能体会他们的深情，想来也在钟情之辈。"
　　笙笙笑着摇头："你错了，我能明白，却并不十分理解。想来我还在最下层，处于薄情之列。"
　　封垔想，笙笙行事，从来恩怨分明，她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她不是无情，而是有情，只是把它放到了更往上的层次。仿佛有人在引领她博爱世人，指导她修圣人的太上忘情之道。
　　非薄情，也非深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虽还稍显稚嫩，却已颇具成效。
　　很多人可能觉得，这是因为他们明月府家风所致，但封垔明显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同。
　　笙笙没有和他继续聊下去，一只小山雀落在她肩头，她微微偏头看了它一眼，便笑着和封垔道别："我还有事，你先自己回京都吧。"
　　未等封垔答复，她已经快步走远。
　　无人处，笙笙正在问郁离："快喊这小东西带路。"
　　刚刚郁离突然传音，说听见有小动物在给临川传讯，她这边事情处理完了，就立刻让郁离找看到临川行踪的小动物带路。
　　伽耶族擅长通音秘技，平日里习惯以动物传讯，这也是笙笙会同意阎君去找郁离相助的主要原因。她没有通音秘技，如果没有郁离的帮助，她平日里和众人联系只怕会困难许多，她担心自己因此误事。
　　笙笙跟着小山雀，很快进了河边一片苇荡。
　　一簇簇芦苇，迎着泠冽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空中还有无数苇絮在飞扬。
　　笙笙功夫平平，此刻视线被遮蔽，听力也被跟着干预了，一时绷紧了神经，强作镇定的轻喊："郁郁，帮我戒备。"
　　往里没走几步，小山雀不知也被什么所影响，迷失了方向，跌跌撞撞在芦苇间扑腾几下，搅飞了一大片苇絮，很快不见了踪迹。
　　有细微的破空声传来，笙笙猛的回头，往左一侧身，来人却预测了她的动作，手中短匕如粘着一般跟随她往左。
　　一股熟悉的味道随之接近，笙笙睁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看向一身黑色夜行装的人。
　　那人也惊呼一声，手中短匕却已收不住势，只能顺势往左一偏，在笙笙上臂狠狠划出一道血口子。
　　"笙笙，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人同样不敢置信，说话间，从怀中掏出药粉帮笙笙洒在了伤口上。
　　处理好了又塞了一粒解毒丸到笙笙口中，笙笙乖乖咽了下去，却几乎说不出话来，就那么一直呆呆的任他忙来忙去。
　　有那么一瞬，她感受到了命运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