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18、对簿公堂

　　笙笙第二日一早，果然独自去了京都府衙。
　　封垔赶到时，京兆尹谢罗已经将钱秋娘一并宣入大堂，外面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封垔只好远远隐在人群中。
　　谢罗已经开始升堂公审，这是谢罗一贯做法，从不私下审冤案，所以百姓对他十分信服，素有"小青天"之名。
　　堂上笙笙正和钱秋娘说话，"我听闻你在找我，所以今日便来看看。"
　　钱秋娘一身芙蓉罗裙，带着精致钗环，此刻面上尽是愤懑，"你竟毫无悔恨之心！我爹爹魂魄定不会放过你！"
　　笙笙挑眉，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道："你既来官府告我，缘何又寄望于你死去的父亲找我报仇？你不该说穹宁律法不会放过我？谢大人不会放过我吗？钱秋娘，你父亲近日，是不是时常入你梦中啊？"
　　"你！"钱秋娘顿时面色一变，恶狠狠的盯着笙笙。
　　她见笙笙在公堂上丝毫不惧，负手站着十分悠然。深吸口气，有些面目扭曲的笑道："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我原以为你多能耐，没想到天助我也，你竟如此大胆，还随身带着杀我父亲的那把匕首。如今我父亲尸身就在府衙，待大人们将伤口与你手中凶器比对，你以为你还逃得过吗？"
　　笙笙闻言终于变了脸色，冷冷看着钱秋娘，质问："你将你父亲尸骨带来了？你可问过你母亲了吗？"
　　钱秋娘只朝她得意一笑，转头冲谢罗喊道："谢大人，民女亲眼所见，就是此人，用腰间那把匕首捅入我父亲心口，杀了我的父亲！请大人一定要为民女主持公道！"
　　笙笙脸色愈发难看，刚刚赶到封垔身边的七玉也不由有些着急，小声问道："主子，要不要调些人过来，以防万一？"
　　笙笙与他们三番保证，自己能处理此事。可眼下看来，人家人证物证齐全，她居然还把自己送到四处重兵的府衙来，只怕到时插翅难逃。
　　堂上笙笙脸色难看，封垔却摇摇头，"不用，笙笙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她定有脱身之法，我们看着就是，不要添乱。"
　　另一边，头戴乌纱，身着紫色官袍的谢罗端坐上首。这位京中有名的 "小青天"年纪并不大，只而立出头，面部白净，留了短须，看起来只是个文弱书生。
　　笙笙与钱秋娘争辩时，他完全没有插口，不做任何干预，就那么静静看着她们。他的眼睛十分有神，既亮且深邃，有着常年剖析人心的锐利与清明。
　　直到钱秋娘央请他，这才淡淡开口："来人，将钱四带上堂来。"
　　说话间，他略显淡漠的眼神在笙笙面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一口漆黑的薄棺被抬上大堂，钱秋娘神色慌张的退了两步，躲到一侧的官差身边去了。
　　倒是笙笙迎了上去，抬手抚上了那口带着黄泥的薄棺。
　　笙笙看向钱秋娘，目光中有几分嘲讽，她轻叹道："钱四，是个可怜人。"
　　心中有情，方成执念，执念不消，不入轮回。
　　徘徊在三途河边的游魂，很多是这样为情所困的可怜人。
　　为爱人，为友人，为亲人。
　　笙笙捻了捻粘在手指上的黄泥，收起了所有表情，朝谢罗恭声道："大人，开棺吧。"
　　七根镇钉很快被起出，随着棺盖被缓缓推开，一股腐臭在公堂上弥散开来。
　　围观的百姓个个捂着鼻子议论纷纷。
　　几乎不用看尸体，大家已经偏向笙笙。
　　钱秋娘状告笙笙，七天前在她寒露镇的家中，以匕首贯胸，杀死了她的父亲。可现在是冬日，尸体断不会腐坏得这般快速，可见钱秋娘是在说谎。
　　谢罗高居上首，一眼便将棺中尸体看了个大概，他微皱眉头，眼底却明明似松了口气。
　　京兆府衙的仵作很快验尸完毕，老仵作做了个揖，躬身在一侧朝谢罗一一汇报："死者年龄四十五上下，两手掌侧有厚茧，据其茧的位置与偏向，可推断死者生前习武多年，常用武器应是长柄大斧。脸上有陈年刀疤，毛发中沙尘含量高，肌肤粗粝，可见常年生活于风沙地带，结合其常用武器，应是江北一带沙匪耀天帮成员之一。"
　　此言一出，百姓中已有认识笙笙的小摊贩高声道："既是为祸一方的盗匪，便是死有余辜，笙笙姑娘便是杀了人，也是为民除害！谢大人可不要为难小姑娘。"
　　笙笙来京都几月，素日和百姓们很合得来，一副乖巧好看的样貌，时不时会帮大家一些小忙，因此那小摊贩一出声，许多人也跟着应和起来。
　　谢罗抬手示意，众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罗没有回应他们，只是问仵作，"死者死因为何？可是胸口贯穿而死？"
　　仵作回道："是，死者死因的确是胸口贯穿伤，但并非钱秋娘所说的匕首。"
　　本来缩在一边的钱秋娘闻言，猛的抬头看向老仵作，"你胡说！你一定是收了好处，包庇凶手！我亲眼所见，她将腰间那把匕首扎入我父亲胸口，我父亲即刻咽气。凶手就是她，绝不会错的！"
　　她越说越是激动，几乎要冲上来，神情扭曲到有些狰狞。
　　仵作无动于衷，面无表情道："若是别的伤，卑职或许会看错，但此人胸口的伤，乃是我穹宁江北总督府统一制式的四棱鹅羽箭，箭头比一般三棱箭粗，破甲力强。是江北总督府为平沙匪之患，在去年特制的一批弩箭。"
　　缓了缓，他继续道："且死者死亡时间非七日前，而应该是一月余。"
　　哗然之声又起，这个时间，恰是江北总督府最后一次清剿沙匪的时间。众人虽不太了解什么耀天帮，但也听说那次清剿是总督府大获全胜。
　　那段时间，茶楼酒肆都在谈论这件大事，几乎无人不晓。
　　被朝廷诛杀的犯人，尸体会由仵作验收后统一处理，依穹宁旧例，并不会送还家属。如此一说，反倒是带着棺材来伸冤的钱秋娘更为可疑。
　　果然，谢罗转而朝钱秋娘问道："钱秋娘，钱四的尸体是从何而来？"
　　钱秋娘扫视一周，见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皆是怀疑与憎恶，既是惊惧又是愤恨，指着笙笙痛骂道："是你，是你在害我！你是妖怪！你一定不是人，你会妖术，我亲眼所见你们非是不信，早晚一日你们都会被她害死！"
　　复又看向棺材中的钱四，继续叫骂道："你为什么死了也不让我安宁！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有你这样一个父亲！从小就没让我过一天好日子，只会让我丢脸，死了还要害我！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在外面死彻底一点！"
　　此刻的钱秋娘，钗环歪斜，罗裙褶皱，形如泼妇，早已不是刚上公堂时那略带矜傲的清丽少女。
　　她瞪着脸色青灰，神魂已去的父亲，眼中是浓重的恨意。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的打在她脸上。
　　所有人被惊了一下，大家光顾着看钱秋娘撒泼，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一个妇人艰难的挤过拥挤的人群，与官差说了什么，进了公堂，到了钱秋娘跟前。
　　钱秋娘愣愣的捂着脸，"娘？你怎么来了？"
　　妇人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反而走到笙笙面前行了个大礼，道了声："仙长恕罪。"
　　这才转向谢罗，跪下行礼道："民妇钱李氏，是钱四的未亡人，小女言行无状，四处给人添乱，是民妇之罪，是民妇没有好好教养。"
　　钱秋娘闻言，气急败坏的上前去推钱李氏，"娘你说什么呢？你也看见那女人杀了父亲，你不给我作证，反倒说我错了，你还打我！你吃错什么药了？"
　　钱李氏却看也不看她，钱秋娘不由着急，转到她面前，蹲在她面前道："娘，父亲死后，你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和你说他阴魂不散你还要骂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女人？"
　　说着她倏的起身，冲笙笙大声道："你是不是对我娘也做了什么？你个杀人犯！你个妖怪！你四处害人，你不得好死！"
　　笙笙一把抓住她伸过来推自己的手，钱秋娘顿时一声尖叫。
　　"住口。"笙笙冷冷看了她一眼，森寒而冷漠，钱秋娘还欲撒泼，却见笙笙衣领处缓缓游出一条翠绿的小蛇，贴在她耳侧，直着身子，一双金黄的眼睛死死看着自己，顿时止了声。
　　笙笙将她一推，钱秋娘立刻倒在了钱李氏身边的地上，却不敢吱声，仿佛突然发现了笙笙的可怕。
　　笙笙重重吐出口气，"我要是钱四，有你这么个女儿，我倒情愿去死。"
　　当着母亲的面，笙笙到底忍下了动手打人的冲动，"钱秋娘，你好好看看你母亲。她才三十好几，可你看看，她已经有多少白发了？"
　　钱秋娘愣愣的看向钱李氏的头发，那曾油亮乌黑的青丝中，竟已有小半，不知何时被岁月染成了灰白。
　　可是，那又和她有什么关联呢？钱秋娘眼中尽是茫然。
　　笙笙一句话，一直跪在地上默不作声的钱李氏，却渐渐红了眼眶。
　　她才三十六，与她一般年纪的闺友邻坊，皆还是芙蓉面，弱柳身。独独她，跌跌撞撞一个人将女儿养大，持家的艰辛，对丈夫的思念怨恨，折磨得她日日不能入眠，早早生了华发。
　　钱四回来那天，只一眼，就捧着她的头发，八尺男儿，泣不成声，埋在她肩头哭了一整晚。
　　翻来覆去，哑着嗓子道："桃桃，我最对不起你。"
　　桃桃是钱四给她起的小名，她生在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钱四大她七岁，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他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小村庄，她从小就是被钱四捧在手心里的。
　　十年未归的钱四，在见到她早生的银发时，终于悔不当初。
　　他们几乎从来没吵过嘴，从两小无猜，到举案齐眉，他们本该，平平淡淡，幸福美满的过完这一生。
　　如何，就到了今天这地步？
　　他们的过往，除了他们自己，唯有笙笙最了解，也许，是更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