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16、得意楼

　　她喃喃的又唤了一声："阎君。"这次有了些微撒娇的意味。
　　阎君微微抬头，笙笙看到，他周身空气中，缕缕代表幽冥之气的蓝色光丝，随着他的动作，被牵引般缓缓流动起来。
　　他似乎微微扬起了嘴角，"笙笙，你任务完成得很好。"
　　他的声音轻缓而温柔，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幽冥之气所特有的阴郁幽沉，仿若古老的埙声。
　　笙笙靠近一些坐下，有些不高兴的道："明明太慢了，哪有很好。"
　　昀老就总说她太心软，将事情处理得太复杂。
　　"事情不是做得越快就越好的，笙笙。你送回来的游魂，都很稳定。有些始终无法被转生池或者冥域接纳的，居然也开悟了。你可能不知道，你比我做得还要好一些。"笙笙感觉到，阎君隔着阿弥剑制造的幻镜，认真的看着自己。
　　听他如此高的评价，笙笙只觉得荒谬，反驳道："怎可能！没人能比阎君做得更好！即便我如此不争气，百余年无法进入转生池，您也一直不曾放弃，将我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将她拉出了黑暗的泥沼，教会了她许多父母兄长来不及教她的道理。
　　阎君嘴角继续上扬，这次，他是真的笑了，"你只看到了我是怎么对你的，笙笙。你可记得，我已有多少年功体？"
　　笙笙不假思索道："三万七千载。"
　　"是啊，整整三万七千载。你可知，从未有阎君如我一般，这么多年都无法飞升三十三天外的。"
　　笙笙愣住了。
　　从前，她日日跟在阎君身边，他从来没提过，还有飞升这件事。
　　笙笙呆呆看着镜中被缕缕游动的幽蓝光丝环绕的地府之主，"您、您也会离开地府吗？"
　　她一直以为，等完成了任务，解决了所有恩怨，她就能回到地府，一直待在阎君身边了。原来，他也是注定要离开的吗？
　　桌台上的蜡烛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在一片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明显。
　　阎君轻笑了声道："这些事，待你回来后我们再细说，你先莫要劳神。今日你找我，既不是送归游魂，便是有事了，你快说吧，已近子时，你需要好好休息了。"
　　笙笙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努了努嘴，低着头不太高兴的说："我想看一看三生卷宗。"
　　阎君了悟，"你想看黎杏初的卷宗？"
　　笙笙还在难过阎君会离开的事情，完全没注意他怎么会知道杏初，点点头道："虽说他的出现很合理，我也直觉他没有骗我。但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我不能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况且，我也想了解一下，这些年他的境遇。"
　　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了解如今的杏初，是怎样一个人。
　　阎君抬手，露出广袖下玉白修长，莹润着幽光的指节，在桌面轻轻拂过，一卷泛着幽冥蓝光的青玉简出现在桌上。
　　阎君拨开青玉简，那玉简延展了尺长，卷起的厚度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能无限的展开一般。
　　他打开玉简后，又问笙笙，"你要连接观微镜一起看吗？"
　　笙笙看了一眼桌角那个水晶球，摇摇头道："不用了。"
　　她以前在地府无聊时，就会问阎君要三生卷宗，然后跑去高台上，与观微镜连接在一起，翻看人间的三世纠葛。
　　三生卷宗只显示文字，与观微镜连接后，就可以在观微镜中看到相应的画面，还可以随心调节角度。她那时无聊，阎君很多时候都很忙，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观看三生卷宗，就像是看戏一样，很好玩，也学了很多东西。
　　只是，她从来没看过自己那些亲朋的卷宗，很多年，她只要一想起他们，心口就会痛到无法忍受。直到后来，在阎君的开导下，她又渐渐放下了，所以始终没有看过他们的卷宗。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再回来呢。
　　第二日，吃完早饭，笙笙便趁着人多，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我与杏初相认，虽然是好事。但我身后追踪的人势必也会注意到他，我尚有自保的能力，杏初却很危险。所以我想拜托临风大哥，帮我送他去一个地方。"
　　杏初当即站了起来，委屈的看着笙笙道："笙笙姐，我不走！不是说好了我们不分开了吗？"
　　笙笙有些头疼，"我现在诸事缠身，不方便带着你，而且你跟着我就是最不安全的。"
　　她早料到杏初会这样，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送他走。
　　临江插嘴道："黎小弟，你姐姐说的有理，她确实挺忙的，你且听她安排吧。"
　　杏初低着头，紧抿着唇，眼睛都有些泛红。也不出声，就那么倔强的站着不动。
　　气氛一时僵住，临风叹了口气，将佩剑背好，问道："你想送他去哪？"
　　杏初闻言立即瞪向他，笙笙头疼的拉了他一把，"拜托了我的黎少爷，你客气点行吗？你今日答应了我就好好送你走，不答应我打晕了送你走。"
　　所以说她才一开始就不肯与杏初相认，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笙笙掏出一封信交给临风，"你将这封信和杏初一起，送去得意楼，交给他们楼主，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一直未出声的临川道："得意楼？南疆的那个得意楼？"
　　他最近和昀老恶补了许多东西，加上伽耶族的通音秘技，他现在几乎是对整个穹宁了如指掌。
　　笙笙点头："没错，就是南疆得意楼。我与他们楼主有几分交情，且南疆偏远，我半年前从那里离开，带走了暗处跟踪的所有人，那里目前对杏初来说是最安全的。"
　　看了一眼仍低头不语的杏初，笙笙有些无奈，拉了他一把，"你随我过来。"
　　杏初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乖乖的跟上去了。
　　笙笙一路带着杏初在城中小巷行走，房舍越来越稀疏，一片漫无边际的树林渐渐出现在前方。
　　"这里是……城南？"杏初呆呆的看着眼前高大葱郁的桂树林，"笙笙姐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笙笙没出声，领着他穿过一棵棵桂树，一直往里，一条小路蜿蜒着出现在前面。沿着小路继续往里，一座古拙的石亭静静立在小路的尽头。
　　"这里，是丹阳亭，你应该听说过吧？"笙笙终于开口，"这四周漫无边际的桂树，都是丹桂，你来赏过桂花吗？"
　　杏初摇摇头，小时候是否来过他不记得了。但这些年，所有人都在提醒他，要小心，要谨慎，他活得像个影子般，如履薄冰。所有人都觉得，他能活着就不错了，赏花看景，何曾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笙笙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才道："这丹桂盛开时，如胭脂般艳红，如鲜血般凄厉。很多年来，这片丹桂林都是我的噩梦。"
　　不管过去多少时光，都冲刷不去记忆里的那片血色。
　　她举目看向丹阳亭檐角泛白的灯笼，眼底有了一丝水光，她平静的道："那日，大雨滂沱，惊雷炸耳。有人拼死将我送出了明月府，让我去丹阳亭找四皇子。到丹阳亭的时候，满地都是被雨水打下的火红丹桂，就像一地的鲜血，惊得我站在外面半晌都没法动弹。"
　　杏初愣了一下，小心的问道："那你找到四皇子了吗？"
　　笙笙收回目光，抿唇摸了摸腰间缠着黑布的阿弥剑，沉默了一会，才道："找到了，我在雨中跪了两个时辰，他在亭中坐了两个时辰。直到，他的属下来报，明月府九族，共奴仆二百三十八人，尽数伏诛。"
　　那一刻，她明白了，天地间从此只有她一个明月府之人了。尘埃落定，求谁都没有用了。
　　她没有哭，缓了缓跪得有些麻木的双腿，转身走出了丹桂林。
　　她回头看向杏初，"你会恨四皇子吗？"
　　杏初迷惑的反问："他见死不救，不该恨吗？"
　　笙笙笑着摇头，摸着他的头道："你还小，很多东西都不明白。"
　　年幼时，她也恨过封垔。后来渐渐明白，那时争取的也不过一线生机，大概率还会将封垔这个不受宠、满路荆棘的皇子同样拖入地狱。封垔从小在夹缝中生存，比他们要克制，要清醒得多。所以哪怕背上骂名，他也始终没有试图去营救明月府。
　　在这如火的丹桂树下，她一夕长大了。如今，她希望杏初不要像她当年一样走那么多弯路。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稍微明白一点，没有人必须去帮你什么。人生在世，总有诸多不得已，万般不由人。你不要执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你要向前看。我希望，你能带着感恩之心，挺直脊梁，努力活下去。"
　　最后一句话，笙笙语气很重，是盯着杏初眼睛一字一字说的。
　　见他瞳孔微颤，虽未应声，笙笙也明白，他是听进去了的。
　　笙笙放轻了语调，这才继续道："你如果没有来找我，你自然能继续隐姓埋名。你既认了我，今上的暗卫就会注意到你，你从此，想必要过得辛苦一些了。"
　　她倒也不是保不住杏初，但一来事无绝对，二来把他带在身边，难免会暴露他们在做的事，对普通人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也得防止杏初会影响他们。
　　再来，她不过借来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要离去，杏初以为找到了依靠，但她注定了只是过客，给不了他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