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15、千年明月，一朝西沉

　　明月府自穹宁建国以来，世代为穹宁写史官，家中奉有高祖亲赐御笔。族中子弟以方、正约束自己，明月府的风骨，自来为人称道，与泞姚姚氏并称为天下文人之首。一个高居庙堂，一个弟子遍布民间。
　　所以自古有明月照秦台，桃李开泞姚之说。
　　六年前，因御史令明月谦当庭谏太子无德，秽乱朝纲。今上以辱骂皇族，不敬储君之罪，满门抄斩，夷九族。
　　千年明月，一朝西沉。
　　从而有了那歌谣的后半句，桃李今犹盛，明月落西阿。
　　在那样整个京都都被血洗了一番的情况下，笙笙从未想过，除自己之外，九族之中还有其他幸存者。这个幸存者甚至还与她那样亲近，就是她亲姑姑唯一的儿子。
　　她问杏初，"你怎么还在京都？当年，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杏初似乎终于缓过劲来，松开了笙笙，"我也不知道，那日太子率军去抓人时，我与母亲还在回家的马车上。半道时，母亲似乎是接到了信，她没有说什么，带着我继续回家。离家一条街的时候，我们遇上了当时的御林军统领魏襄魏大人。"
　　"后来我就被人敲晕了过去，醒来时，在西城一户普通商户的家里，其他人，都已经被行刑了。"
　　"与阿爹天天吵架的那个魏襄大人？竟是他救了你？"笙笙回忆起，那个与父亲时不时在大街上就要吵上一架的武将，有些微妙的不可思议。
　　杏初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后来只见过他一面。"
　　"但他说，是整个京都，把我救下来的。"
　　笙笙想起了当年她逃离京都的经过，出了京畿之后，一路都仍有追捕明月府余孽的暗卫。整个京都就更不用说了，皇帝的人几乎把整个京都连地皮都翻了一个遍，连一个奴仆都不肯放过。
　　在这样的搜查下，杏初还能平平安安，甚至顺利长到如今这么大。
　　无法想象，当初整个京都有多少人参与了这场营救。
　　笙笙道："杏初，你该明白，你能活下来有多不容易，你不该与我相认的。"
　　她敢回来，就做好了身份会暴露，要与皇室死磕到底的准备。但这是她一个人的事，不能牵扯其他无辜的人，尤其杏初，这么多人的努力，他才有了普通人的正常生活。
　　杏初闻言，立时有些急了，"笙笙姐，我想跟着你。现在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我们离开京都，没有人会为难我们的。"
　　事情已经过去？笙笙苦笑，杏初他什么都不知道。皇帝的追杀令从来没有停下过，他没有感觉，是因为皇帝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否则，她又怎么会，死在明年的夏夜里。
　　已然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的临江，见两人都沉默，不由插嘴："你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当然要在一起啊，笙笙你既然确认他是你弟弟，那就带着他嘛，我们不嫌弃他的。"
　　笙笙深吸口气，盯着他恶狠狠道："闭嘴吧你！"
　　杏初顿时有了勇气，不管笙笙怎样劝说，他都一定要跟着笙笙走。
　　实在无法，笙笙只好勉强答应了，"你现在在跟着什么人生活？我们去打个招呼吧，总不能突然就消失了。"
　　杏初带着两人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楼，这是杏初这两年待的地方。据他自己说，他小一些的时候，不停的在京都各个地方辗转，这两年才稳定在这个小酒楼里。
　　酒楼的老板是个老爷子，发已斑白，自己在前台做着掌柜，几人去时，他正在拨着算盘。
　　余光瞟了一眼几人，不动声色的道："阿初，午饭时间正忙着，你上哪里玩去了，还不去后厨帮忙？"
　　笙笙拦住欲开口的杏初，朝掌柜规规整整弯身行了一个大礼，"我们今日，想带阿初离开。"
　　掌柜的手顿住了，半晌，伸手将算珠抖回原位，放进了下方的抽屉。
　　这才看向笙笙，"阿初只在我这里做工，想走原是随便可走。但他是个孤儿，有故人将他托付给我，我有责任要管教好他，万不能叫人随便骗他。"
　　笙笙行礼后尚未直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头回道："阿初有幸，这些年来有你们的维护和管教。作为他的姐姐，笙笙铭感五内。"
　　"不可胡言！"掌柜立即轻叱，回望了一眼四周，这才叹道："随我去后院吧。"
　　去了掌柜在后院的房间，关了门，他问道："你真是阿初的姐姐？"
　　笙笙点头，"家父前太史令明月琢，祖父前御史令明月谦，小女明月笙，阿初是我姑姑独子黎杏初。老先生，我不至于冒充钦犯，阿初也认得我，你万可放心。"
　　掌柜笑了笑，有些浑浊的眼睛似乎也亮了些，"明月府还有人活着就好，第一眼见你，就恍惚看到了明月府传承的风骨。但此事牵连之广，无人能想象，我不敢轻易下定断。我这辈子做的最大胆、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参与了进去。"
　　面对皇权时，他们确实无从抵抗，但天地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他欣慰的看着笙笙与杏初，"如果知道你也活着，大家应该都会很开心。但是，杏初不该跟着你走，太容易暴露了。"
　　"我明白，"笙笙看了一眼杏初，"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能安置好他，不会让他有事的。"
　　掌柜见无法阻拦，倒也没再说什么。
　　笙笙和临江陪着杏初去收拾了点东西，就和掌柜告别，一起回了齐鸣巷。
　　午饭早就吃完了，见笙笙多领了一个人回来，临叶连忙道："我只给你和临江留了饭菜，怕是不够吃，我这就去再做一点，笙笙你饿不饿？要不先吃点点心？"
　　笙笙没什么力气的摇头，看向坐在屋内的昀老。
　　临叶见气氛不太对，忙拉着临江一起去厨房了。
　　昀老手里拿了本书在看，看了一眼她身后小心翼翼的杏初，目光落回一声不吭的笙笙，"有什么话就说吧。"
　　笙笙推了杏初一把，"杏初也你去厨房帮忙。"
　　察觉到她态度坚决，杏初不情不愿的出门往小厨房去了。
　　笙笙坐到她平日里最喜欢的那张摇椅上，埋头摇了一会，也不吱声。昀老瞥了她一眼，放下书，轻叱道："好好说话，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笙笙抬头看了他一眼，依旧在摇椅上晃来晃去，过了会才慢吞吞的道：" 我不是早与你说过，我的身世复杂，一直有许多很厉害的人在追杀我吗？"
　　她摩挲着腰间被黑布缠绕得严严实实的阿弥剑，低低的道："我大概，要把他们引过来了。"
　　他们一路小心翼翼，一是因为需要行事小心，但更重要的，却是笙笙身后，穷追不舍的暗杀者。
　　昀老起身，摸了摸她的头，"那个叫杏初的孩子，是你的亲人？"
　　笙笙点头，"我们背负一桩陈年冤案，阎君曾为我窥得一线天机，他告诉我，此行可以为我冤死的九族复仇。"
　　但是，那应该在她将任务完成之后，最起码，也在伽耶族可以独自去抓捕引渡游魂之后。
　　然而此刻，因为杏初的出现，势必要带出许多麻烦。
　　沉冤昭雪是天赐的机会，完成阎君的任务，修复转生池与光阴盏更是她允诺的责任。
　　明月府家训，责任在前，私情在后。
　　昀老问她："那你现在作何打算？"
　　笙笙戳着阿弥剑，"正好临风大哥在这，我想拜托他帮我将杏初送去一个地方，这样既能保证杏初的安全，也能减少对我们任务的影响。"
　　昀老沉吟一会，"你想送他去问幽山？"
　　"不，"笙笙摇头，"不是问幽山，是我一个朋友那里。"
　　笙笙竟还有朋友，这是昀老也没有想到的。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想好了就行，我去与临风把这事说一说。"
　　笙笙忙伸手制止，"别急别急呀昀老，我还有些东西想确认一下，明日再说吧。"
　　是夜，笙笙房内，她摆好了铜镜，将阿弥剑上的黑布拆除，放在铜镜的正前方，默念口诀，丝丝蓝雾从剑身渐渐蔓延。
　　随后蓝雾暴涨，随着阿弥剑化作三尺长剑，镜面也化作一片幽蓝。
　　这次镜中出现的，却不是严肃的冥簿大人。
　　镜中一人，穿着黑底蓝纹的衣袍，上半张脸带着一个精巧的幽蓝水晶面具，只露出冷毅而削瘦的下半张脸。披散的柔顺黑发，带着缕缕幽蓝的光丝。长得惊人，迤逦在地上。
　　他坐在一个古朴苍老的高台上，面前有一张古拙的书案，书案上空空如也，只左上角摆着一个幽蓝的水晶球，放在一个黑色的石质圆托上。
　　笙笙有些惊讶的唤道："阎君？"
　　她执行任务已经好几月，联系地府上交游魂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但每次与她联系的都是冥簿大人，不管她怎样请求，都没有见上阎君一面。
　　回到人间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