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明月归》芦叶满洲

13、丹桂林

　　原来如此，怪不得笙笙总是更亲近自己，临川摸摸她的头，她明明忍得肩头微抖，但始终没有流泪，倔强得让人心疼。
　　拐角处，身着软甲的白衣少将手指紧捏,上面青筋根根暴起。他微微仰头，印着无光夜色的眼眸中，带着悲痛。
　　笙笙和临川去打了一壶陈醋，进齐鸣巷之前，笙笙喊住了临川，“临川大哥，我的身份，注定了我将来会卷入诸多纷争，你与伽耶族要以大事为重，不要顾虑我。”
　　见临川不出声，笙笙抱拳低头，深深行了一礼，“若因我而影响了任务，笙笙魂飞魄散也难以赎罪，笙笙在此，先行谢过。”
　　“笙笙！”临川伸手去扶她的手，却见她纹丝不动，深深看了她半晌，终是妥协的应道：“你放心，我记住了。”
　　两人回去的时候，众人刚刚吃完饺子，除了封垔，都还围着油灯坐在桌子旁边。
　　临叶一见到他们，立刻蹦了起来，“笙笙你们回来了，我去帮你们把饺子热一下？”
　　笙笙坐下来摸了一下碗，摇头道：“不用了，还有些热呢。”说着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
　　临川把打的醋放进厨房，也坐下来吃起了饺子，看了下四周，随口问道：“四皇子呢？这么快就回去了？”
　　一旁坐着剔牙的七玉挠挠头，“刚走一会，说要去城南走一走，不知道去干嘛，城南有什么好景色吗？”
　　“城南近郊有很大一片丹桂林，花开时如红霞映天，整个城南都会沉浸在桂香中。”
　　七玉回头，惊奇的发现，说话的是笙笙，她语气淡淡的，垂着眼在慢慢吃着饺子，“不过现在去看桂花，却是有些晚了，霜降一过，城南的丹桂便落得差不多了。”
　　丹阳亭里，封垔看着四周高大的丹桂树，檐角挂着的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一如往年，一如当年。
　　他始终无法忘记六年前，帘幕重重的丹阳亭外，雨水一帘帘倾泻，浓墨般的天空仿佛随时会塌陷。细小的火红丹桂被雨水从枝头打落，迅速融入雨水中，在檐角几排橘黄灯笼的映照下，竟似满地鲜血般浓艳凄厉。
　　十岁的小姑娘低头跪在近尺深的雨水中，背脊却笔直。早已看不清颜色的菱纱裙摆泡在雨水中，恍若一片枯死的浮萍。
　　深切的绝望与悲凉，几乎顺着回忆扑面而来。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始终问心有愧。
　　他仰望着天上半圆的明月，明月落西阿，明月啊明月。
　　天越发冷了起来，几个大清早起床去买菜的阿婆正在巷口等人齐，就见笙笙裹着一件毛茸茸的斗篷，从巷子深处慢悠悠的晃了出来。
　　看着她那完全没睡醒，半眯着的眼睛，一个阿婆忍不住喊住她：“笙笙呀，你这是干什么去呀？看着点路哟，大冷天的摔一跤怎么办？”
　　几个阿婆也都抱怨起来，“哎哟，你们家两个兄长呢？办什么急事大清早让你一个小姑娘去？”
　　笙笙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兄长？
　　哦对了，他们一直对外讲是年迈的爷爷带着自幼丧失双亲的兄妹三人，到京都来谋生计来着。
　　拢了拢雪白的毛领子，笙笙笑眯眯的道，“今日家中有客来，他们都忙着呢，独我没什么事，去城外接客人。”
　　“又是你那几个堂兄吗？”
　　笙笙弯了弯眉眼，“是呀。”
　　待笙笙与她们寒暄完，一直拐过了另一个路口，几个婆婆小声议论起来，“笙笙他们家才来京都几月，她家那些堂兄都来了好几次了吧？”
　　“可不是，都以为来了京都就有钱了？个个赶着来走亲！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直也没找到什么正经营生，时不时还要招呼穷亲戚，哪过的下去啊？”
　　“别瞎说！人家怎么是穷亲戚了！你瞧瞧笙笙那几个堂兄，个个长得好，穿的衣服款式都是一样的，忒讲究。要我说，笙笙家怕不是外面哪个有钱大家族的。”
　　“有钱人来我们齐鸣巷干什么，东城那片有的是大宅大院。”
　　“我看倒不像有钱人家，倒像什么江湖门派的，没见着笙笙那些兄长天天背着把剑，从没离过身？搞不好是来避难的吧？”
　　她们议论得差不多时，笙笙已到了城门下，她摸出当初进城时办好的出入木牌，递给轮班的城门守卫。
　　轮值的城门校尉姓赵，名叫赵奎，京都之人私下称他赵金鼠，为人最喜敛财，极善钻营。
　　见着笙笙走近，赵奎将长枪丢给一个小兵，揣着手满脸笑容的迎了上去，“笙笙姑娘这是要出城？这也太早了，天气越来越冷了，霜露太重，小心着寒。”
　　见她半眯着眼不做声，只一双黑亮的眸子盯着他，赵奎讨好的往她身边更靠近了一些，转了身站到她那一边，落后了她半个肩膀，继续道，“姑娘今日出城多久？可要带什么亲朋进来？您先招呼一声，我这便和属下们做好交代，免了那些繁杂的程序，免得姑娘您受冻。”
　　笙笙默默看了他一会，将手中的木牌晃了晃，示意登记的士兵查看。
　　那小兵正要接过木牌，赵奎伸出揣着的一只手来一挥，“去去去！不懂规矩！笙笙姑娘可是我老赵的朋友，用得着这么查来查去吗？”
　　说完邀功似的朝笙笙谄媚一笑，笙笙默默收回木牌，系回腰带上，这才抬头凉凉的道，“我没钱。”
　　“哟，您怎么这样说呢！“赵奎提高了声瞪大了眼，连手都不揣了，一副不敢置信被冤枉的夸张表情，“赵某真心将姑娘当朋友，姑娘心里赵某居然图的是钱吗！”
　　笙笙懒得和他扯皮，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留了句，“我一时辰后便回，带两个亲戚。”便晃晃悠悠的出城去了。
　　身后，赵奎已收了满脸的讨好，缓缓将手拢回了袖子里。
　　西城外两里，有一片芦苇荡，护城河分流就从这里经过。笙笙穿过密集林立的芦苇，一艘半旧的乌篷船正停在河边，掩映在几丛茂密的芦苇之中。
　　船离坚固的地面稍有些远，笙笙功夫并不是很好，显然是过不去的，她摘了斗篷上的兜帽，喊了一声，“临风大哥。”
　　乌篷船晃动了一下，一个着蓝底黑襟劲装，背了把细长古剑的俊秀青年钻了出来，遥遥挥了挥手，朝笙笙笑道，“你次次来得早，临江刚还说，下次要晚点通知你，他好再四处玩一玩。”
　　笙笙眯眼笑道，“我又管不着你们，但让昀老知道，必然没他好果子吃。”
　　“没有没有，我天天念着任务，何时有心思玩去了！”与临风一般装束的临江一边嚷着一边也钻出了船篷，话落还朝着临风拼命使了使眼色。
　　笙笙没再逗他，招招手道，“你们快下来吧，我看看你们这次带的哪两个游魂，前次临渊大哥带来的那个可太棘手了，我还是喜欢简单一点的。”
　　临江没随着临风立刻进船篷里去带人，嘟嚷道，“昀老说得对，你不要太顾虑这些无关的人，最简单的办法不是一直有吗？管他同不同意，阿弥剑在你手中，不过就是一刀子的事。”
　　笙笙没应声，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垂了下去，临江不敢再说，忙掀了帘子钻进船篷里带人去了。
　　霜风如剑，割裂着寒冬的冰冷空气，带起一页枯黄的细长苇叶，撩过笙笙面颊。
　　人在黑暗中时，总希望有人拉自己一把，她被拉起来了，她却去将别人踩回去吗？
　　不。
　　哪怕前路维艰，总要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