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传》萨拉汗丁

25、生日

　　清晨，母子二人采买了些瓜果，皆是好货色，提着木篓子，王博背包里面是从家里带来的白事物件，踩着早上的阳光上山。

　　这是个十分封闭的村子，民风淳朴，少有外人前来，身上脏兮兮的小孩藏在街角，好奇地瞪大眼睛偷看王博，每当王博回看回去，便缩到一边没影了。

　　山路难走，幸而有前人开辟出来的一条小道，勉强通行。这几日都没下雨，今天更是出了阳光，初春的花香在空气中氤氲，微风吹来，带的王博的旧棉衣衣角飞起。

　　“再坚持会小博，快到了，”宋淑英额头上有汗，二人已经走了许久，墓园在远离村庄的山脚下，为了照顾王博，更是放慢了速度。

　　“没事妈妈，继续走吧，我能走的，”王博笑着道，抹了把汗，掏出水壶喝了两口。

　　不多时，脚下的狭窄道路豁然开朗起来，王博只觉道路好走起来，再过会，用巨大岩石建起的公墓，出现在视线里。

　　岩石铸成的大门上写着“南山公墓”，王博站在门下，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掠过，带着无尽的肃穆和庄严。
　　清晨的朝阳洒在那岩石上，暗淡的笔画竟是焕发生机般。

　　母子两人沉默伫立，远远地，有阵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间或听不懂的方言，其哀悼之意，连王博都感觉心头一紧，甚于杜鹃啼血。

　　“走吧，”宋淑英淡淡道，语气里带着疲惫，朝着墓园进去，方方正正地坐落着洁白岩石铸成的墓碑，其上正中央，贴着黑白照片。

　　每一张，皆是一位英魂，沉睡于此。

　　王博一张张看过去，都是年纪不大的男孩，偶尔有青年样子，对他淡淡笑着，抑或是稍微耷拉下嘴角，更多的，则是面无表情，面上带着倔强和严肃，目光尖锐，平视前方。

　　声源处，一对头发半白的老夫妻相互扶持着，在墓前哭，王博忍不住地看他们，墓碑上，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带着淡淡的笑，虎牙很可爱。

　　“走，”宋淑英拉拉他的衣袖，王博收回目光，内心难受极了。

　　走了许久，宋淑英甚至都没看路，神游一般地，仿佛将地图镌刻在脑海里。往前走，右转再左转。

　　宋淑英停了下来，王博跟着停下来。

　　面前，一座墓碑和它的无数同类一样，躺在这深山墓园里，其上，贴着张青年的照片。

　　王正义一脸严肃，剑眉飞扬，神采从双眼中透露出来，帽上的星星闪闪发光。

　　王博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瞬间，过往数年里的，被藏在记忆深处的回忆，好的，坏的，一股脑冲进了身体里。

　　过年时发脾气，故意摔坏了碗，被王正义吊着手，手里的竹鞭愣是打不下来；爹两跑去河里摸鱼，小王博一个摔倒，差点没溺水，王正义骇得魂飞魄散，回家以后被宋淑英拿着棒子满院子锤，再后来被罚睡了一晚上院子，偷偷地对小王博说：“下次爹还带你去玩！”

　　那样那样多的记忆，笑着的，生气地，埋怨的，无奈的……一个又一个的王正义，如同无数幻影，在王博面前走马灯一般轮转，最后往墓碑上一收，归一成眼前这个，带着些严肃的黑白照片。

　　脑海里有个声音，淡淡地叹了声。

　　“小博，过来，”宋淑英淡淡道，她半蹲下，把木篮子里的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蜡烛纸钱，瓜果贡品，甚至还有一小束紫色的小花。

　　“跪下。”

　　王博听话地跪下，宋淑英半蹲着，道：“老王，小博我带来了，让你看看……都这么大了。”

　　王博吞咽下口水，他仿佛感觉到，那照片有了灵魂，正在另一个时空同他对视。

　　“算算也有三年了，老王啊，你走了，我的心也走了……”宋淑英淡淡地说道，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紫色的花：“还记得不，当时你追求我的时候，就是用的这花，当时可把我给感动坏了啊……”

　　“再后来，我就和你私奔了……”宋淑英忽然笑起来：“我爹那个老顽固可是气死了，那一天是我这辈子，我宋淑英这辈子最快活的一天，我还记得，那天的太阳和今天一样，一样的亮，照在你脸上，可真是太好看了……”

　　忽而一阵微风吹过，王博感觉到些许颤动，仿佛有羽毛在他后脖子上拂过。

　　宋淑英静了会，问道：“老王啊？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没人回答。

　　“老王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啊！”宋淑英刹那间不受控制般大喊，如同被逼到绝境的母兽般凄厉地大吼，双目瞪大，浑身发抖。

　　“妈妈……”王博不知所措道。

　　“王正义！你这个王八蛋！”宋淑英将面前的贡品一股脑全部扫掉，一个烛台被扫灭，另一个烛台还顽强地烧着，她发狂地冲到墓碑前，用双拳狠狠砸向墓碑，巨大的，难以抑制的恐慌袭击了王博，让他喉咙里踉踉跄跄地，说不出话，嗬嗬道：“妈妈，你别这样，别……”

　　半大少年已经能使出许多力气，将宋淑英拉住，最初一阵情绪爆发以后，宋淑英慢慢安静下来，如同濒临死亡的老猫，靠着墓碑滑落，嘴里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是我……太不公平了，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墓碑上，王正义仍然严肃地平视前方，几片绿叶飘过，忽而，叽叽喳喳的鸟雀声传来，王博扶着宋淑英，抬头看，两只麻雀正滴溜着黑豆般的眼睛，歪头看他。

　　春天来了。

　　二人赶紧赶慢，先是回村里，取回行李，再搭上班车，终于在假期结束前的傍晚赶到家里。

　　这次王铁山没来接，宋淑英也没给他打电话，娘两个就背着包，逆着夕阳慢慢走。

　　那日疯癫的宋淑英仿佛不存在一般，她笑着对王博道：“儿子，饿了没？晚餐想吃什么？”

　　“都可以吧，吃面好了，”王博点点头，心里有什么破茧般长大，他深知，母亲的想法并不只是如此。

　　大人总是这样，将所有的想法，好的坏的，都深深埋在心里，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再难以遏制地倾泻出去，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也因此，王博觉得大人们实在太无趣了，真实的想法和实际的行动往往相差甚远，总是让他难以理解。

　　但是现在，他只想回家，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阁楼里，让自己的身心安静下来。

　　意料之中的，假期之后的小测考试，王博不出意料的考砸了。在赵子辛的探究目光中，他无奈地笑笑：“我就不是学习的料子……我觉得自己出去打工更好，你说是不是，子辛？”

　　【在逃避？】赵子辛直盯着他，如同探照灯透进他心底，搜寻出任何细微的想法。

　　“没有……”王博本想打个哈哈，干笑着停了下来，撇撇嘴角，老实道：“是的，我确实是想逃避。子辛，我好累啊，为什么读书这么难，赚钱也这么难。好羡慕你，要是我像你一样厉害，我妈妈就会开心了吧。”

　　赵子辛没有写字，他只是摸摸王博的头发，想了很久，直到王博收拾本子，准备回家的时候，他才点点王博的手臂。

　　【等待，会有希望的。】

　　王博愣了会，对赵子辛笑，“谢谢你，子辛，也许你说的对。”
　　他正转身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子辛等下。”

　　赵子辛转身，不远处，阳光手里拿着件御寒的薄风衣正过来，正午阳光洒下，赵子辛的头发有些长了，碎在额前，衬得他儒雅安静，不远处，有几个小女生偷偷看他，嘴里咕哝些什么。

　　王博跑过来，快速道：“差点忘记了，子辛，四月四日是我生日，三号那天晚上正好是周六，你要不要来我家玩？”王博心里其实是很想让赵子辛来的，往年自己总是和妈妈两个人过，她会买个小蛋糕，插上一根蜡烛，然后带着小王博去街上，给他买件喜欢的事物。

　　但是他不能说，某种少年人的自尊和奇特的矜持慢慢出现了，他只是背着手，歪头问道，其实内心已经十分紧张，背后的手指攥在一起。

　　赵子辛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他举起两手，摆了个剪刀手给他。

　　王博被感染般笑起来，又有种意料之中的，难以抑制的喜悦，他强压住想跳起来的冲动，笑着道：“周六晚上要记得来哦！虽然还有很多天……我先走啦！”

　　赵子辛笑着看他跑远，转身往回走，阳光瞬时给他披上风衣。

　　【礼物，怎么送？】

　　“是要送给王先生的吗？少爷，”阳光肯定地问，赵子辛没有什么动作，顺着阳光拉开的车门，上车做好，点头。

　　“就送个金链子？或者玉佩，亦或是手镯，最近都流行这个的，您说怎么样，”阳光顺着后视镜看他。

　　赵子辛闭上眼睛，手指点了点。

　　阳光于是道：“周三前会办好，少爷。”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试探着问：“少爷，周六那天，老爷会来家里看您。”

　　赵子辛睁开眼睛，淡淡地点点头，转头看向窗外。

　　【安排在中午。】

　　“好的，少爷。”

　　王博注意到了，这几日，妈妈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常常看着自己出神，仿佛透过自己，在看着什么人一般。
　　“妈？”王博有些难过，那日的景象，让他终于知道，宋淑英压抑在心里的难过。宋淑英醒过来，吃了口饭，掩饰地道：“怎么了小博，好吃吗？”

　　“嗯，挺好吃的，”王博小心道，“妈，你还记得周六是什么日子吗？”

　　“周六……”宋淑英有些不自在道，“是你的生日，对，妈妈想起来了……小博想怎么过？”

　　“看妈妈你的决定呗，我都可以，”王博十分开心她能记得，妈妈的表现又让他心疼，“不用过得很大，我邀请了赵子辛，到时候我们买个小小的蛋糕，就可以啦！”

　　宋淑英脸色有些苍白，应答道：“好，按小博的意思来。妈妈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了，你吃完碗筷放着，妈妈明天洗。”

　　王博愣愣地坐在原地，见宋淑英快速关上房门，手中筷子僵硬着，一动不动。

　　妈妈真是，太奇怪了。王博如是想到，继续吃饭，将饭菜留到一个碗里，将碗筷洗了。

　　夜空如水，繁星遍布，王博侧躺着，心想：“不知道，妈妈和赵子辛会送我什么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