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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太傅 ...

  •   我踏上了回程的路,已经秋末,天气很冷。

      路上我几次见到杜婆婆皱着眉头,坚持问她后,她才告诉我,原来她有风寒,天气阴寒,便有些受不住。

      我连忙拿了手炉,让她抱着,但是这点微薄热气不能同自然之力抗衡。我不忍心,便缩短了白日里的行程,日落前便早早找好了客栈,烧了暖炉给她捶捏。

      到了皇陵,已经过了大半月。

      巍峨庞博的陵墓埋藏在地下,那里面歇息着娘娘和我的翠枳,在周围有庙宇供奉香火。

      我虽然依旧看不到她们,但我觉得自己离她们无比近。

      我的心也安定下来,像是找到了归依。

      以前我无数次在想:若是有一天,我也阖目离世,该葬身何处?

      大抵是从有记忆时便在深宫,后来又同娘娘和翠枳做伴,我在很长一段时日里,都认为自己是要进入皇陵,和翠枳葬在一处,陪伴娘娘的。

      但是……百年之后,张子安应当会在国庙里安歇。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有种被割裂的心悸。

      我索性也不去想,在庙中为娘娘和翠枳念着经文,不知是为她们,还是为我自己。

      或许是途中劳累一直浅眠,也或许是没有胃口甚少进食,第三日我跪在蒲团上念经文,念到一半,忽然有种朦胧的睡意。

      那困倦之感并不强烈,但是却轻轻萦绕在我的心间,挣脱不开。

      我也恍恍惚惚,在自己意识中沉迷。

      “书书——”

      也不知是谁在叫我。
      还是我在想着谁。

      “你要过的好好的……”那声音又响起来,似低语诉说。

      我忽然便记起来,那是我记忆中,翠枳对我的叮嘱。

      即使我身形未动,可魂灵深处却在叫嚣。

      我说翠枳你也要好好的,我们一直在一起,这漫长深宫岁月,我们一起度过。

      那道声音发出一声清浅的叹气,而后——

      戛然而止。

      我猛地惊醒。

      睁眼时面前依旧是林立的各代牌位,长明烛灯闪烁着明晃的光亮,四周一片寂静。

      我低头默然。
      我想:方才记忆错乱了,竟然还以为自己在深宫,要和翠枳一起度过往后的漫长岁月。

      可是如今,我的身边已有张子安,还有程晏和德怀,尹舒和胡簌,我也愿意算上于冉和程平。

      ……并不是一无所有了。

      那声叹息,到底是出自记忆中的某个人,还是我自己的呢?

      我扶着额头,蹙眉深思。

      急声而来的脚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到杜婆婆推门进来。

      “书书,外面落雪了!”她说道。

      我从大敞的门后向外望去,看到果真落雪了。

      莹白又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落下,不急速,但还是铺天盖地,像是遮住了整个洪荒世界。

      或许是方才想起往事,此刻余劲未消,我在灌入的冷风中,端坐在蒲团上,忽然就想到了一件往事。

      ——我和程晏,和张子安,在御花园中的一个雪坡上,笑容明艳。

      太傅将笑嘻嘻的程晏一把推下,程晏借着坡势,张开手很自在地一路下滑。

      这一幕一想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掉了眼泪。

      我想:太傅,落雪之前,我赶不到你的身边了。

      .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势头也大。

      杜婆婆在房间里为我烧好暖炉后,我让她到我身边坐下。

      我说,婆婆你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大抵年纪大了,她很快便睡过去,我为她捻好了被角,坐在一旁没有睡意。

      我觉得心里空落而又悲伤,想着:这样一个雪天,那小君子待在房中,顾不顾得上给暖炉里添上炭火?

      我不得而知。

      出来时日久了,我终于体会到旅人远游的心情。

      张子安那年为了建造学堂,转辗了各地,夜深人静时,是否也会同我一般?

      我明明觉得悲伤尚可忍受,但眼眶却不受控制红了,鼻子也酸的厉害,像是要将心口隐藏的情绪带上来。

      我觉得惶恐。
      ——在这样一个夜晚,我的身边没有张子安。

      熬到三更,我尚无睡意,但是身体却很诚实给出了反应——我的头昏沉麻木,胳膊也因为保持着一个姿势,僵硬酸涩。

      我在某个自己不知道的瞬间,沉沉睡去,等我醒来,杜婆婆已经推门进来了。

      她做了早膳,我勉强吃了几口,问她外面的雪停没停?

      “看今日积雪,恐怕是下了一夜,不过现下倒停下来了,估摸再过两日,路上的雪大多就化了。”

      我很丧气地点了一下头,说自己知道了。

      又过半日,夜幕早早上来,杜婆婆点了灯烛,劝我早些歇息。

      庙中无事,我应了她一声,准备依言照做。

      忽然——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在寂静的夜幕下犹如惊雷乍响。

      宵禁时辰已到,怎会有人疾驰?况且马蹄带出间歇银铃碰撞的清脆声响,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

      我凝了神,抬手示意杜婆婆不要开口。

      那阵马蹄在离庙殿不远处收势,伴随着吁马声,紧接着铁甲相碰,似乎有人从马上跳下,一路疾走过来。

      杜婆婆后退了半步,将我护在她的身后。

      我敛眸细想,按下她的手,说放心。

      皇陵自有侍卫看守,若无身份,恐怕进不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说明,门外忽然有人在喊——

      “姑姑你在里面吗?在的话烦请出来——属下有要事相告!”
      “姑姑——”
      “属下有要事相告!”

      最初那人话语还有逻辑,喊了几声越发急了,只重复些短浅的句子。

      这叫喊声在夜里余声阵阵,听得让人心悸。

      我无视老者的阻扰,推门走了出去。

      夜色暗沉,可我仍然能看到面前侍卫身上铁甲映射的冷白月光。

      我忽然察觉到寒意。

      “姑姑,属下是沈家军的一名小卒!”那侍从见了我,显然很激动,但下一刻他的表情皱在了一处,看样子难过极了,“昨夜落雪,太傅一时不慎,回府路上摔了一跤,人便昏睡了,属下走的时候还没有醒!”

      我浑身一颤。

      “陛下叫了太医令,听了几句后便不高兴,派了人沿路寻姑姑,属下正是三支里面的其中一支……”

      我越听越心寒,太医令若是束手无策了,那么是不是说明张子安如今很糟糕?

      不然——程晏那么着急寻我干什么呢?

      冷风灌袖,我控制不住发着抖,向前走几步,脑中昏沉的感觉立刻便上来了。

      “你、你前面带路……”

      令他驾车,我什么东西都没收拾,让杜婆婆过两日同伙计一同回去,便踏上了马车。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在想:我出去干什么呢?我停留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呢?如果不是这样,现在我是不是就在张子安的身边?

      ——我会一直都陪着他。

      但是下一刻,我回过神来,想到我出去前张子安的神情。

      他当时反复的建议,斩钉截铁的坚持,不仅是因为觉得我思念故人,会不会是他已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马车驶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正午,终于回到京城,停在了太傅府。

      我下来时踉跄了下,胡簌在门前瞧见我,立马迎过来叫母亲。

      小姑娘眼泪汪汪的。

      我看了她一眼,说好孩子不要害怕。

      她带着我往张子安那里走,说晨时父亲醒过来了,派人叫了陛下和夫君,如今三人都在书房。

      我原以为张子安在寝室,听到这话时脚步一顿,然后在心中微微一叹。

      我想这人到底是执拗,不过事已至此,随他去吧。

      推门后暖气扑面而来,屋里炭火烧的很旺,我瞥眼去看窗子,见到那里留了缝透气,放了心。

      ——太傅被人精心照顾,于我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程晏和尹舒都在屋内,两个孩子听见动静,扭头看我,少年陛下最先忍不住,抹着眼泪叫了我一声“书书”。

      尹舒眼眶也是红的。

      我心口巨大的闷痛袭涌而来,压着我的喉头酸痛极了,我甚至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我想我到底是脆弱,即使经历了这么多,岁数已经这样大,还是忍不住跟着掉了眼泪。

      如今情况意味着什么,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张子安此刻一定向我看了过来,方才一瞥下我余光瞧见他安然在案旁端坐,可是我因为惧怕,还是忍不住先去瞧了程晏和尹舒这两个孩子。

      这细微的动作也发生在片刻。

      我嗓音暗哑,对程晏说:“哭什么?”

      程晏没有回答,而与此同时,默默坐着的那人开了口。

      “哭什么?”

      他也问我哭什么。

      很轻,带了些微的叹息。

      是我耳熟的,属于太傅大人的声音。

      战栗感蔓延向上,我终于直面张子安。

      他端坐在那里,仰着头向我瞧,眸光里带了明显的笑意,天光从一侧窗户斜倾而下,给他一半蒙上了朦胧晕圈。

      脆弱又安静。

      我走近他,心中酸苦,却不忍让他等我的回答太久。

      我俯下身,蹲在他的面前。

      “张子安——”我轻轻唤他,他凝视着我。

      我说:“我回来啦,看见你很高兴。”

      这话一出口,我的眼泪又落下来,张子安见到了,抬手帮我拭去。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张子安的呼吸是急促的,他胸口起伏很大,面色也很苍白,仅仅是一个抬手拭泪的动作,就像是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

      我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

      张子安的手很凉,我的也是。

      但我没有松开,他也没有,他只是默然看着我。

      而后他笑了一下,眉眼弯起,向程晏和尹舒开口:“方才同你们说的事情都记下了?出去吧,我和书书再说几句话。”

      我只顾看着张子安,他看着门被关上,屋内只剩我与他二人,偏头对我一笑。

      “书书以后可不能经常哭鼻子。”他语气里是对一个小孩子的纵容。

      我想说那你以后管着我啊,要是我以后再哭,你就笑话我,怎样我都不生气。

      张子安没有说话,他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哄不好的小孩子。

      “书书——”他轻声唤我,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你知道,我活不长了……”

      我的泪一下子便流下来,张子安这句话犹如一把利锥直击我的心脏。

      我很想声嘶力竭,同张子安理论,他将自己身体亏空到这一步,究竟值不值得?

      他忘了那次街上跌倒,众人的袖手旁观了吗?忘了那些世家为了自身利益,便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了吗?

      他如果能稍微同这些人趋近一点,又何至于到这种地步?

      我望着张子安。

      太傅的眸光依旧清清冽冽,坦坦荡荡。

      我因悲伤升腾的愤怒忽然便泄了下来。

      ……也是,时至今日,我还怎么忍心让张子安遭受一点动荡?

      不论身心。

      我说:“让你一直注意些保养,不听呀,现在好了吧?算啦,也没有关系,反正——”

      我的心头磨着一块利石,它有着锋利的棱角,让我生出鲜血淋漓的错觉,但是我还是要说话的。

      “死生有命嘛——”我轻轻道,向张子安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

      张子安的眼角忽然便涌出几滴眼泪,顺着已经消瘦的脸颊颌骨滑下来,我伸手为他擦拭。

      太傅大人正人君子,是很少哭的。

      看来一定是伤心了。我在心里如是想到。

      张子安看着我,良久后,他哑然失笑。

      而后他语调轻缓,向我道谢。

      他说:“多谢书书——”

      张子安谢我什么呢?我心中有数,也不细想了,我仔细看他平静温和的容颜,注意到他鬓边有白发垂下。

      “我为你重新束下冠。”我等张子安点头答应,这才起身去拿了木梳,回来时见到太傅的腰已经弯了许多。

      ——他没有太多力气端正坐着了。

      我默了一下,取下他的发冠,柔软的发丝垂下来,披在他的肩后,我慢慢帮他梳理。

      “书书——”张子安叫我。

      我应了一声,感觉到这人伸手去拿桌案上的一个物件,跟着瞥眼一瞧,而后愣住了。

      张子安的手中,拿着一块玉佩,并不莹润,一看便是市井小摊的货物。

      也是我们定下婚约的信物。

      方才我心神动荡,没有注意到,现在看到了却不明白他是何用意。

      张子安声音带了点笑。

      他说:“上次和你去国庙,我……就带了这个玉佩过去,想将它放在二老牌位前,最后……却放弃了。”

      我为他束发,手抖的不行。

      “本想着——书书的吊坠已碎,单着我的玉佩,也没什么用了,不过……我还是不舍得。”

      发束好,我拿起玉冠为张子安戴上。

      “等我……安葬在国庙时,烦请书书把这块玉佩放在我的身边,就当是你陪着我……”

      发冠戴好,我将张子安扶进自己怀里。

      他果然已经没有力气,乖乖靠着我。

      “好不好?”他问。

      我点了点头,怕他看不到,又很郑重地说了一声“好”。

      而张子安已经没有力气去笑了,他的眼角又留下泪来,眼神开始恍惚,像是不知道我就在他的身旁,低声自语了很久。

      我要凑近去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清楚。

      他说的是:书书,我还有很多话……

      很多什么话?

      我想:是啊,张子安,你还有好多话没有对我说。

      我也还有好多问题没有问你。

      就像这玉佩,你要我把它同你葬在一起,就当是我陪你。

      为什么要说“当”?

      你是不是明白我对自己身后葬于何处感到迷茫,所以告诉我:其实没有关系,怎样都随你的意。

      但——

      我也不需要问。

      他的意思已经这么明显,我怎么会不明白?

      我只是——

      只是舍不得。

      我抱紧张子安,头与他贴在一起。

      不知道他此刻还能不能听进我的话……

      “张子安,我有的时候在想啊……若你我都不知前尘,我只是个深宫长大的宫女,你也只是风华绝代的太傅,我们心中不必担着先辈悲苦,戴着掩人面具,那我们相遇之后的一切,会不会轻松许多?”

      我温言细语,带了些怅然。

      我握紧张子安的手,觉得他的指节细长,却瘦极了,心里发酸。

      “太傅,是我谢谢你——”我轻声道。

      一室寂静。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

      我心脏极速跳动,过了一阵,又奇异平缓下来,如此反复,片刻后,我借着再次猛烈溢上的情绪,松开了握着张子安的手。

      下一刻,他的手便借着重势,缓缓垂下。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但这一次,他不会转头笑着帮我擦去了。

      我悲恸地与他贴近,知道这是我与他最后一次相拥。

      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再也——

      找不到我的太傅大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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