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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别后诸君当珍重 ...

  •   21世纪30年代,一项重大发明改变了人类的历史。
      ——2038年,世界科学院终于研究出了穿越时空的技术,不过只能穿越到从前,无法穿越到未来的时间,并且这项技术才刚刚问世,还不成熟,需要调试和试验。
      所以,世界科学院在全世界范围内征集志愿者,进行试验。
      这一技术自然引起了许多的质疑与反对——穿越时空所带来的蝴蝶效应是人类所无法控制的,谁知道穿越者改变了过去的历史后,会带来哪些可怕的后果呢?
      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改变,也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可这样的一项技术,实在太重要了。即使世界科学院不去研究,各国就不会自己偷偷地研究吗?
      因此,世界科学院顶住了各界的质疑,没有放弃这项技术,不过,还是对志愿者做出了严格要求,不允许志愿者在穿越后做出对当时影响较大的事情,也不允许对重要历史人物产生深远影响。

      参加这样一项还不够成熟的技术,对于志愿者来说其实是相当危险的,因为缺乏先例,没人敢保证穿越过程中是否会发生意外,穿越到的时间与地点是否准确,又是否能成功回到现代。
      ——换句话说,即使在穿越虫洞的过程中身体被碎成渣,或者穿越到了战场上直接炮灰,甚至穿越到大海里被淹死,也都是有可能的。
      即便完美穿越到了预设的时间与地点,作为一个现代人,又如何在古代生存下去呢?
      可志愿者征集的消息散发出去之后,响应者众。
      危险又怎样呢?世上总有那么多执拗的疯子,为了一点半点的希望,为了一点半点的执念,甘愿放弃在现代拥有的一切,换那么一点渺茫的可能性。
      其中,就包括世界公认的现代围棋第一人——时光棋圣。

      “时老师,我觉得······您要不然还是再考虑一下?围棋界少了您,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时老师,您就算不为围棋界考虑,不为中国棋院考虑,至少也该为您的学生和友人们考虑一下吧?您就这么走了,他们该怎么办?”
      “时老师······”
      手机被打爆了太久,我烦不胜烦,最后干脆关了机,倒头睡了过去。
      睡得不深,或者说,自从他走后,我从来不敢深睡,生怕一睡得狠了,就又会回到人生最绝望的那一日。
      半夜呼呼的一阵风,我便惊醒了,一睁眼,就看见窗外倾泻如银的月光。
      我在市里海拔最高的地段,买了楼层最高的房子,夜里也不喜拉上窗帘,原因吗······简单得可笑。
      ——我总觉得,这样,我就能离月亮更近一些。
      漆黑的夜里,只有月亮的光辉照在身上时,我才能有片刻安心。
      我像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对着月光,站立到天明。

      早上的时候,我终于重新开了机,开机之后,上百个未接映入眼帘,其中拨打次数最多的名字,是“红烧虾”。
      我拨了回去,接通的瞬间,就是一通说书般的滔滔不绝:
      “你老人家可终于打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呢!”
      “我说时长老、时棋圣,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毛头小子呢?想一出是一出?”
      “白娘子水漫金山是为了许仙,你时棋圣又是为了哪个,这么不要命?”
      “别跟我说还是因为当年那次失恋,你说说你,不就是初恋失恋了吗?你这都颓废多少年了?这把年纪了连个婚都没结,你当你是大老师呢?”
      “别人说你是因为痴迷围棋才一直单身,可我······唉,说句矫情的,你这些年的模样,我看着都心疼!”
      “时光,我跟你说真的,你要是真敢去,我······我洪巨侠第一个跟你绝交!”
      我好笑:“你都看不到我了,还跟我绝的哪门子交”
      这个洪河啊,从“洪少侠”到“洪大侠”再到“洪巨侠”,唯独这说书的本事一直没变过。我想。
      电话那头传来洪河生气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你你!!!”
      我站在窗前,低头道:“行了洪河,别跟我在这儿闲扯了,你那宝贝外孙女还等着你喂奶粉呢吧?”
      “哎呦,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等会儿我再跟你说······”手机里的声音忽而变得尖锐又遥远,“诶!我的小祖宗你往哪儿爬呢?快回来、快回来啊小祖宗!”
      我挂了电话,对着窗外沉默,我看到高楼大厦,看到晨雾散在高空,看到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看到世间芸芸众生。
      我看到众生,可我不想看这世上众生,我只想看到一人。
      不多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我拿起手机,果然还是“红烧虾”。
      我接通了手机,电话那一头,刚给自家小祖宗喂完奶粉、哄小祖宗睡着了的洪巨侠声音平静了许多:“时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没得改了?”
      我低沉着声音回他一个字:“是。”
      “时光啊······”那头的洪河突然伤感叹息起来,我竟有些不习惯,“我知道,自从咱爷爷、咱妈都走了以后,你一个单身汉再没什么亲人,也没什么牵挂,可······可你还有我们呢······”
      我把一句“那是我妈我爷爷,哪来的‘咱’”吞回了肚子里,听着洪河为数不多的伤感话语:“你说走就走,你考虑过我们吗?等哪天再聚会的时候,我和灿灿还在,沈一朗白潇潇还在,岳智还在阿福还在······可唯独,却少了个你,这酒,还怎么喝啊······”
      “抱歉。”我闭眼,“洪河,替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要说你自己说去!别想让我替你!”
      “我······就不见他们了,”我不知道,我的声音是不是低到几乎听不见,“我怕我一见到你们,就不忍心走了······”
      “你······孬种!”
      “是,我是孬种,”月亮早已湮没在旭日的光芒里,我拉上了窗帘,走到棋盘前,“可我执念深重,不得救赎,我不想到我死的时候,还是带着遗憾、都不能阖上眼的······”
      我把脸埋在了棋盘里,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洪河,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我不敢奢求,唯愿再看你一眼。
      若能得这一眼,刀山火海我也不会怕。
      “······”洪河沉默了许久,“时光,兄弟不是怨你,兄弟是不想你为了一个没有希望的念头,搭上自己的一切,甚至是命……”
      他又说:“或者,哪怕你再等两年,等技术成熟了,你再去……”
      “我已经年过半百了,还要等多久呢?”我说出一句任谁都不信的话,“洪河,你知道吗,我······已经等了一千多万年了······我等不起了……”
      洪河可能以为我疯魔了吧,很担心地叫我:“时光……”
      我苦笑——你离开后的每一天,都是一千年,怎么不是一千多万年呢?
      “那······时光,俞亮你也不再见了吗?”
      俞亮啊······
      我倚着靠背,仰头:“······不见了,我走了,他就不是千年老二了,不也挺好的······”
      光······在影离去的七年后,终于超越了亮。
      我还记得,终于扬眉吐气的我,笑俞亮是“千年老二”,笑了很多年,每次笑他,他明明是气的,却又总是板着个脸,一本正经地说:“你花九年追上我,再九年,我也终会重新超过你。”

      光追逐亮,亮追逐影;
      光追上了亮,亮又去追逐光。

      可我的影,又去了哪里呢?

      失了影的光,也不再是光了。

      洪河黯然挂了电话,我挪开手机,怔怔看着面前的棋盘,棋盘旁一柄泛黄的折扇,棋盘上一黑一白,两颗小目。
      只有这一柄扇、两颗子,三十多年的时光,就只有这一扇两子,靠它们慰藉刻骨的思念,延续自己的生命。
      我想有人,能再摇着折扇,下出我等待许久的第三手。

      世事总是出人意料,说过的话总会以各种方式打自己的脸,我刚跟洪河说了不再见俞亮,可一推开大门时,俞亮却站在了我的眼前。
      这么多年了,俞亮还是喜欢严肃着脸,明明是心地纯善温柔的一个人,非要让人觉得他冷峻如渊岳。
      我突然有些心虚,硬凑出个笑脸,大概是比哭还难看:“俞亮,你······你怎么来了······外······外面挺冷的,你······你先进来吧······”
      “我不进去了,时光,我只问你几句话。”俞亮面无表情,可所有的担忧不舍,都写在他眸子里了。
      他问:“你决定好了吗?”
      “嗯······”
      他问:“是要去什么时间?”
      “南梁,梁武帝时期。”
      他问:“去哪里?”
      “南梁都城,建康。”
      他问:“去做什么?”
      “寻人。”
      就这么一问一答,气氛尴尬到我恨不得抠脚抓地。
      更尴尬的是,四问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直勾勾看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灵魂里去,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最后到底还是我先扛不住,别开了眼,刚想开口,他却先我一步说了话:“是要去找褚嬴吗?”
      “!!!”我僵住了脖子,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多明显的试探,我居然中了招。
      俞亮这些年都没再提过“褚嬴”二字,我以为他早就忘了,可,原来他记得比谁都清楚。
      “我猜的,猜对了是吗?”他小心翼翼地说,“那两年,你的棋非常的分裂,总像是有另一人的影子,那几局棋,我后来又研究了很久······你不肯告诉我真相,可是,‘如有神助的时光’······那个神,就是褚嬴吧?”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我这些年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只有这一种概率最大——那几年,曾有一个神,一直在帮你,只有你能看到他,幼时你我的那两局棋是他下的,你初进围棋社那局棋是他下的,你与我爸的那局棋也是他下的,你为他申请了围达网的账号,让他以‘褚嬴’的名字,真真正正下他自己的棋,可后来,他离开你了,所以,才有那半年放弃围棋的时光,所以,这些年你才颓丧至此,所以,你不惜一切要去找回他——是这样吗,时光?”
      “······”我涩声,“俞亮······”
      “我没想逼你说出真相,我只是·······”俞亮不知该怎么说,想了半天,“我只是想知道,我追逐半生的那个对手,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对手啊,是一个······”我回忆着他的面目,三十多年过去,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颦一蹙,他装哭时的小表情,他撒娇央求时的可爱,他开心时的小碎步,他正色时的威严气度,他难过时的眼神,他下棋拈子的手势,甚至他狭长眼尾勾起的弧度,都像是用刻刀刻在了灵魂里,至死都不能忘的,“很幼稚的人。”
      “对,很幼稚的人,”我想着他的模样,笑出了声,“明明一大把年纪了,叫声祖宗都没问题,可是啊,连十岁的孩童都没有他那样的赤子之心,还喜欢吃甜食,喜欢看剧,喜欢玩跷跷板,喜欢坐单车兜风——跟个孩子似的······”
      我后来买下了一家自行车店,我后来在家里一遍遍地放《仙剑奇侠传》的结局,我后来费了大力气把印着他名字的红豆养成了一棵树,我后来······
      可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我没问······”俞亮想说,我没问这些,可他看着我似哭似笑似疯非疯的神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俞亮自己,本来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他叹了口气,知道回忆是最折磨人的。
      倘若那人还在,任你是疯是闹,是哭是笑,总有他包容着,怎么也翻不出天去;倘若彻底忘了,什么白月光红玫瑰,都碎成了齑粉,同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也没什么区别,自然不必伤心。
      可偏偏他不在、又忘不了,就那么一个虚虚的影儿,看不见、摸不着,还不得不想着他、念着他,这冗长的日子见不着希望,也没有个解脱。
      故人不得忘,但求梦里见。
      “他······是南梁时候的人吗?”俞亮堪堪开口,道出这第六问。
      “他是南梁围棋第一人,也是白子虬的师父。”
      “他蒙冤投水,因格泽曜日而来到千年之后,魂魄附在人身上,先是白子虬,而后又是我。”
      “05年的格泽曜日,把他带离了我身边。”
      “我想穿越回南梁初期,他还在的那时候,找到他、见到他、陪着他,也许我可以改变他蒙冤的结局,也许我改变不了,不过至少,他不会孤单一人了。”
      这些藏了几十年的话说出来,我如释重负,不管俞亮信不信,至少,我终于能够说出来,能够让另一人知晓,他的存在。
      “我知道了······”俞亮低着头,看自己拈子的那只手——就是这只手,与千年前的棋魂下出了幼年时那两盘棋,也是这只手,挑战了围达网胜率第一的棋神,把自己的存在,嵌入了神明之眼。
      只是遗憾,自己追逐了半辈子的对手,自始至终没有机会见到他的真面目。
      最后,俞亮赠我诚挚的五个字:“时光,小心啊。”
      “放心吧,”我笑着,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能出什么事?穿越到的时间出了问题?还是地点出了差错?虽然现在技术还不够成熟,但他们说了,出错的概率很小,还不到二十分之一,我时光吉人自有天相,不会那么点儿背的······”
      俞亮抬眼:“那,你还会回来吗?”
      “哈······俞亮,你看,”我摸了摸自己开始变白的头发,自嘲地笑,“咱们,都这么老了啊······”
      若我有幸找到他,我会陪他到最后;若我找不到他,那就一直找、一直找,找到我死;若我不幸早逝,那也是命。
      “好,”他低了眼,身影有些落寞:“你想好了就好,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劝你放弃。”
      “若你哪一天真的见到了褚嬴,请替我转告他,他还有一个······一直在等他的对手。”
      “我答应你,俞亮。”
      这一刻,我和俞亮不约而同地一起抬头仰望,明明是楼道里离头顶才几米远的天花板,我们却像是看到了惊雷闪电,看到了最后的答案、一生的期盼。

      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奔跑到遥远的彼岸。

      临走的时候,我又朝着这个时代,望了一眼。
      这是我度过五十年人生的地方,也是我遇见他的地方,我曾是这个时代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曾是围棋界最闪亮的新星。
      是我自私凉薄,为一人不惜一切,我不值得人间这许多善意,不必再挂牵。
      一别友人,请勿为我伤感。
      诸君,珍重。

      人啊、果然是不能立flag,所有立过的flag,都会在某一天,让自己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我成功穿越到了南北朝时的建康,只不过,不是南梁,是南陈。
      ——永定元年,即公元557年,那个在后世被称为“南梁”的朝代,已经在侯景之乱和陈王争霸的动荡中湮灭,取而代之的,是陈霸先建立的陈朝。
      可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我总想着,万一,格泽曜日把他又带回了南梁呢?万一在永定元年的时候,他还活在人世呢?
      所以我找啊、找啊,找了五年,找到一座无名寺、一本他手书的棋谱、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
      一座凄凉的孤冢。

      我按动手里的遥控器,没有反应。
      也对,工作人员早就告诉过我,电池最多只够待机四年。
      于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抛下地位与名利,抛下现代的围棋,抛下相识的友人,不顾一切来到这陌生的世界,为寻一个离去多年的人。
      算起来他陪我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八年减去六年,满打满算,那段如有神助的时光,不过两年而已。
      可思念这种东西,哪里是时光可以控制的呢?
      我想同他说说话,想再与他下下棋,想把这些年所有的思念都告诉他,想笑着跟他说“你看,我们都老了,可你还是比我老,老多了”,然后都已经七老八十的他,不知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嗔怒撒娇,活像个稚子孩童?
      会的吧?一千多岁的他是这样,再加个几十年,大抵也还是这样。
      一个耄耋之年衰朽苍老的褚嬴,撒起娇来,会是什么模样呢?想来定是十分滑稽可笑的吧,那么,我就又可以嘲笑他——“你看看你,一大把年纪了,早就不是二十八岁年轻的模样,还撒娇卖萌的,也不怕人笑话!”
      或许他也会以扇掩唇,眼波流转,宛若当年:“横竖我只对小光这样,别人如何笑话得了呢?”
      什么儒雅端方的贵公子,什么当世围棋第一人,什么归隐山间的老僧,什么德高望重的大师,我只知他是我的褚嬴。

      可惜,我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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