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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当作如是观 ...

  •   天嘉三年,五月初,吴兴郡,道场山。
      杳杳山林掩映着若隐若现的寺庙,我走过林间古道,泥泞染上鞋底,尘土漫上衣襟,我步步行来,每一步都震颤至心底最深处。
      当终于来到山寺门前,我仰头,看着那偌大的三个字——“无名寺”。
      山间隐隐,有寺无名。
      我从永定元年追寻至天嘉三年,接近五年的时间,全部用来找一个人。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五年呢?
      可这一刻,当我面对着这最终之地,却不知该如何敲响山门、如何与他相见。
      ——我终于明白,近君情怯,是怎样的一种彷徨。

      曾经多少时日里,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如今终见雾散云开,月明星稀。
      笑我由少年至白头,总思君。

      我鼓起勇气,扣响门环。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僧人,灰蓝袈裟洗到泛白,眼神纯澈得几乎要融入四周的竹林。
      他一手抵门,一手合掌,腕上念珠沉沉:“阿弥陀佛,施主是来上香还是?”
      “寻人。”我努力不让狂跳的心蹦出胸腔,“我来找无名大师。”
      我又加了一句:“小师傅只消对大师说‘时光’二字,他定会见的。”
      “这······”小和尚愣了一下,紧接着不知为何犯了难,良久才道,“施主先进来吧。”
      小和尚领着我走过寺院,这座寺风格与旁的寺庙截然不同,南北朝的建筑风格里,诡异的夹杂着那么一点现代风。
      我暗暗地笑——这定然是他的手笔了。
      小和尚来到一座藏经阁前,向看守藏经阁的一位老和尚说了几句什么,老和尚表情复杂,来到我面前:“施主,请随我来。”
      我随他进了藏经阁,他转头问道:“施主可知,无名大师的本名?”
      我将那两个珍藏多年的字宣之于口:“褚嬴。”
      老和尚叹了口气:“那便是了······”
      我不解,只见他在一排排的书架前翻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卷书册。
      “大师曾说,”老和尚把书册递到我手中,“万一有那么一天,有一个知晓他本名、自称时光的人寻至此处,就把这本棋谱交与他。”
      我翻开棋谱,扉页上,三个简体大字——“赠故人”。
      我模糊了视线,阖上扉页,握紧棋谱:“可否让我见一见他?”
      “这······”老和尚踌躇半晌,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后,才低声予我一道晴天霹雳,“无名大师病重半年有余,已于两个月前,殁了······”
      两个月前,恰是我被困晋陵的时候。
      手中棋谱重重砸在地上,巨响震天。
      原来天意如此,人定胜天皆是妄言,人类何其渺小无知,怎么可能赢得了天意呢?
      是天意弄人,总教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将军病亡榻上,书生横死沙场,仁人遇见匪盗,志士没于流言,忠臣遭谗满门抄斩,贤良冻馁困顿难安。
      是青天白日、上苍无眼,总教故人长诀,不许人间团栾。

      我不知我是怎么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没有倒下,脑海里轰鸣声一阵高过一阵,老和尚接下来的话,也都像是隔了层雾、隔了团棉絮、隔了三途之水阴阳两岸,隔了千年隔了生死,我几乎听不见:“······无名大师临终时说,他去之后,不要火化,随处青山可埋骨,寻个地处葬了就是,也不必立碑,不必把‘无名’二字流于后世。可······可我们不甘心,我们不想大师一辈子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留不下,我们遂了大师的遗愿土葬,可我们还是忍不住逆了大师的意,为他立了碑······”
      “大师临走的时候,曾向门外望了一眼,也不知望的是什么,眼里沉沉的都是遗憾。”
      “大师一辈子度化众生,普及棋道,临了了,也没忘了让人摆上一盘棋。”
      “他说,就把这棋盘摆在藏经阁里,等着有人,来下那第四手。”
      老和尚指了指角落里一副棋盘,棋盘上只有三个子,两黑一白,两颗小目,一颗星位。
      恰是格泽曜日那夜,那盘未竟之棋。
      我还记得,那时我催促他:“赶紧的,明天一早还得去骑自行车呢!快点,才第三步你就长考啊?”
      他说:“今天是我生日,我想多赢你一些,所以我要好好考虑考虑。”
      我笑他:“贪婪!”
      然后我实在太困了:“那行吧,那我眯个二十分钟,等你考虑得差不多了,你叫我,你一定记着叫我,走······”
      这一睡,就是四十年的诀别。
      小目之后的第三手,隔了千年轮回,隔了人世变迁,隔了浩浩时空,终于被他下了出来。
      我来到棋盘前,一颗白子和着迟了四十年的泪,一同落了下来。

      从永定元年到天嘉三年,我追逐着一个渺不可期的幻影,追逐了一场空。

      我下了这棋盘之上的第四手,我又等了好久、好久啊,到底是没有人落下那第五手,没有人陪我下完这千年的棋局。
      我枯坐着,坐到烈日变成黄昏,老和尚早就在叹息一声后离去,偌大的藏经阁,只剩了我一人。
      忽而西斜日光照在掉落的棋谱上,我木然起身,拾起棋谱,看到了棋谱里掉落的一页纸。
      拾着了那页泛黄的纸,还是这个时代本不会有的简体,寥寥三行字,为首的恰是那一句“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昔逢君矣,望终老矣。”
      “今吾老矣,然无君矣。”

      乱石林立,杂花生树,溪流小泉,亭上飞檐。
      我幻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场景,是美,是丑,是乱,是整,是飞瀑高悬亦或沙场莽莽,我都不会意外。
      如今,这样好看的景色就伫立在这里,只是,为何与我重逢的,是那样冷硬的一座墓碑?
      我抱着寒彻骨髓的石碑,就好像许多年前我抱着他的魂体一般,终是泣不成声。
      我,到底是来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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