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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我辈英豪多蛾眉 ...

  •   六、我辈英豪多蛾眉
      天嘉二年,十月,徐州。
      这天我经过彭城一带,路过了一个山中的村庄,在山上俯望时,可见郁郁葱葱,杳杳苍苍,山脉闭合如环,只在西面留了一个缺口,可供车马出入。
      我想,我知道这是哪里了。
      这里现在还默默无名,不过终有那么一天,它会在文人笔墨间,传至永恒。
      转下山坡来,便见得了人烟,袅袅地升入了空中,若有若无的山岚笼罩着村落,笼罩着这一方烟火气,久违的宁谧沁入心里,安抚着积年的奔波与寻觅。
      或许,天意怜我虔诚,终会有寻到的一天?
      甫进了村,便有人惊异道:“呦,外乡人?阿郎从哪里来?怎生到了咱们这里啊?”
      我道:“因寻一人,偶入村中,叨扰了。”
      村里人摆了摆手:“嗨,我们这里偏僻了些,除了于先生,极少有外面的人过来,偶尔能见个生面孔,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情也是好的。”
      我跨越大江南北,行走于山川或风沙,见过波诡云谲,见过痴蠢愚昧,见过人心险恶,唯独这淳朴天真的热情好客是最少的。
      我笑道:“繁华过眼,也未必就比得上一隅安宁。”
      倘能了却执念,即便终生困于一屋一室,又何妨呢?

      村中房屋错落,转过个弯,我看到了一样熟悉又陌生的事物——
      一座露天的石桌上,纵横经纬十九道,刀刀皆是人力刻画;两个粗陋木盒里,数百圆木片分成黑白二色,颜色深浅参差,亦是村人所涂。
      棋之一道,棋盘如苍穹,黑白如星子。这棋盘棋子虽极为简陋,却足以捭阖众星之间,一窥宇宙无极。
      石桌洁净,想来时常有人擦拭,我有些讶然:“你们······常在这里下棋吗?”
      “于先生时常会来村里,教我们认几个字,还教了我们怎么下棋。我们······学得不好,不过日子久了,也多少摸出点门道,”村人竟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下不好吧,不过有时候做完农活,找人下上一盘,感觉还·····还挺有意思的······”
      说话间,不远处来了个麻衣粗服的小姑娘,冲这边招手,笑容爽朗明媚,不惹尘埃:“张伯!我忙完家里的事啦!您陪我下一局吧!”
      待看到一旁的我,她又疑惑:“唉?这位大叔是谁啊?从来没有见过。”
      “一介外乡人,不值得一提,”我问这小姑娘,“这位女郎也会下棋吗?”
      “当然!”小姑娘骄傲道,“我可是村里下棋下的最好的!”
      张伯笑道:“哈哈,小颖可称得上是于先生的嫡传弟子呢!阿郎会不会下棋?要是会的话,跟这丫头下上一局怎么样?这丫头总抱怨说村里就这么点人,下得不够痛快!”
      “那自然是好的。”我点点头,将白子——确切地说是白色木片——让予了这小姑娘,并想再让她五子。
      小姑娘有点不服气:“我不用让子!”
      我笑了笑:“那就不让,小颖姑娘等会儿若是输得惨了,可不要哭鼻子哦。”
      小姑娘气鼓鼓的,重重地摆上了座子,用力之大,险些把木棋子拍裂。
      想来是摆座子的时候已经把那点脾气用完,她摆第一手时便轻了许多:“小目。”
      “左下角,星位。”
      ······
      几手之后,她皱起了眉:“扳。”
      我摇摇头:“连。”
      又是十几手下去,她怯势已露,可不知她怎么想的,在这样的情势下,竟用出了一招“大飞守角”。
      习惯用大飞守角的人很多,凑巧而已。我想。
      小姑娘没能坚持太久,三十手后,投两子认输。
      可能是被虐的太惨,她哇哇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欺负人!”
      此情此景,竟有那么点熟悉的意味。
      我陷入了莫名的恍惚,乃至于张伯的话都没有听见:“哎呦丫头,不就是输了局棋吗,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和会下棋的大人比吗!咱不哭,咱不哭哈······”
      “我······我不服气!”小姑娘抹了把眼泪,“再来一盘!我······我肯定不会像刚刚那样输得那么惨!”
      初生牛犊不怕虎,稚子锐气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一样东西,我不想像当年那样,毁了一个孩子的信心,留下终生的阴影,干脆下了盘指导棋。
      贫瘠山村中的小女孩,只跟着一个师傅学过棋,镇日里面对的对手,都是些才刚刚弄清楚规则的村民,哪里知晓棋道的深浅呢?所以,面对这看上去差距不大的一局棋,倒也不再哭闹。
      小姑娘看着这一局棋,思考半天,若有所悟。
      忽而,她抬头道:“我······我年纪小,虽然我赢不了你,但······但于先生肯定能赢得了你!”
      “于先生?”他们一直在谈论的这位于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
      张伯替她解释:“这位于先生啊,是山外的一位教棋先生,早些年也曾走南闯北,这两年暂且在这边安顿了下来。先生每个月都会进山一两趟,给我们带点儿山外的东西,教我们认几个字、下几局棋。”
      他又道:“算算日子,明日于先生也该来了,阿郎棋下得这么好,赶明儿您和于先生下一盘怎么样啊?”
      是怎样的一位教棋先生,愿意耗费时间,把围棋带到这样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呢?
      我突然难得地生出了那么一点好奇心,想见见这位于先生。

      可当我真的见到了这位于先生,我惊讶极了——倒不是我少见多怪,而是在这个时代,跋山涉水、一心追寻棋道的女棋手,实在是太少见了。
      这位女先生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样貌举止都温和优雅,想来出身也是不错的,但她眼里有一种万物不可欺的明净、磐石不可移的坚定,叫人不能小视、不敢不敬。
      “先生先生!我······我就是输给了这个大叔······”小姑娘拉着她师傅的衣角,叽叽咕咕道,“但、但你看,第二局我输得也不是很多!”
      她指着石桌上未收起的那第二局棋,于先生看了一会儿,眸色讶然,对小姑娘正色道:“傻孩子,人家是在教你如何下棋呢。”
      “啊?”小姑娘不太能明白,于先生拍了拍她的脑袋,拿出了几页棋谱,交给了小姑娘:“小颖,你先自己看,等会儿我再仔细跟你说。”
      “阿郎棋艺高明,若不嫌弃在下棋艺粗陋,”她向我行了一礼,“可否与在下对弈一局?”
      从永定元年到天嘉二年,我的生命中就只有两件事——寻觅和下棋,也只有这两件事能勾起我的兴趣。所以我应了下来,又道:“棋道玄妙,棋理无穷无尽,无人可窥其极,我一生钻研棋道,愈是钻研,愈觉出自己的渺小无知,哪里敢嫌弃旁人呢?”
      她眼中生出敬重:“阿郎高见,在下受教。”
      棋中杀伐并不影响棋外闲聊:“我这几年走遍河山万里,可像于先生这般,凭一己之力给这粗野山村带来文明曙光的人,却少之又少。”
      “像村里人这样的芸芸众生,才是世间常态,”她下出一步双飞燕,道:“总有许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困于田地、纺机,穷此一生也没有机会接触到更广的天地、更高的世界,更没有机会,寻找到自己真正甘愿为之奉献一生的东西。”
      “这样的一辈子,太可悲了。”
      “昔年我家里人也总跟我说,女孩子琴棋书画是要学,但要说把棋当成自己毕生的追求,甚至为了下棋到处乱跑,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安安分分练练女红,等着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正事。”
      “可我总也不服气,后来,干脆偷偷跑出了家,自己四处闯荡。”
      “我见过了世界之大,才知道从前闺阁中的自己,是多么的井底之蛙。”
      “也不是没遇到过难处,还好在我最难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大师,不吝授我棋艺,还鼓励我继续执着下去——他说,心之所向,何必怨悔?”
      “后来啊,我来到了这里,看到了村民们的模样,我就想,我一身棋艺,难道就止步于一盘一局的胜负?难道就止步于自身的输赢?”
      “棋士的生命,就像燃烧的蜡烛,用一根点燃另外一根,我······想用自己的余生,点燃更多希望的火光。”
      “就像小颖这样,或许,我难以改变她困于这山村一隅的命运,或许终有一日,她还是会嫁人生子、在柴米油盐里磨灭了灵性,但至少,我让她见过围棋的世界,窥探过山村外的广袤无垠,未来回忆起这些日子,当不会有遗憾。”
      我不这么认为,下了一手打吃后道:“你带她领略过围棋的世界,把最广阔的宇宙描述给她,却让她回到没有希望的牢笼里,这比让她无知一辈子还要残忍。”
      “这······”她计算着自己的劫材,却发现,无论是棋局,还是这一番话,她都不知该作何解。
      “于先生何不带她离去,教她真真正正看看世界之广大?村人敬重先生,未必就会拼命阻拦。”我屠了她一条小龙,道,“先生纵然救不了所有人,不过,能救一个算一个。”
      “······您说的是,”她投了两子,“我输了。”
      “先生的棋,下得已经很不错了。”我道,“我这几年见过许多曾得无名大师指点的人,其中,先生当属最得大师真传的那一个。”
      她惊讶:“您也知道无名大师?”
      我笑了笑,一脉相承的大飞守角,风格独特的棋路,我怎会看不出来呢?
      “自然是知道的······”谁能比我更了解他的棋呢?
      “多谢前辈提点,”于先生起身一礼,“我会带小颖走,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此一瞬,我与于先生一同看向了小颖,正钻研棋谱的小姑娘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撇着嘴,两条眉毛都快扭到了一起,全神贯注地思索着,不知时间流逝、外界攘攘。
      我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仿佛也看到了这个时代棋道的未来。
      不问贵贱,不分年龄,不择性别,不论出身,心向棋道,一往无前。
      棋间众生,皆可敬矣。
      “对了,前辈这么了解无名大师,定然与大师相识很久了吧?前辈最近可曾去看过大师啊?”于先生问我,“我去年春天去吴兴郡看大师时,他老人家精神头还很矍铄,不知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我愣了,一时竟不知晓我听到的是一句怎样的话。
      我找到过许多曾得他指点的人,可、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又是否还活在这世上。
      原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强忍满腔的泪,颤抖着问道:“他······他在吴兴郡?他在吴兴郡的哪里?”
      “怎么?原来您不知道大师在哪里吗?”于先生有些讶异,“侯景作乱之前,大师就在吴兴郡道场山建了一座无名寺,之后虽然偶尔也外出云游,不过毕竟年纪大了,大多时候还是待在寺里的······”
      我且哭且笑,状若疯癫,不顾旁人惊诧眼神。
      ——天意怜我虔诚、终在过尽千帆后,予我救赎。

      渡人者,当得人渡之。

      天嘉二年,十一月,缙州刺史留异响应王琳的反叛,王琳虽已被平定,留异仍然割据一方,不服管制。陈文帝诏司空侯安都率兵前往讨伐,留异溃败,带领残部逃至晋陵,占据这一方城池,固守不出,继续与朝廷军队对抗。
      我日夜兼程赶赴吴兴郡,恰好行至晋陵,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
      这一困,就是四个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我辈英豪多蛾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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