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广场喂鸽子的男人》照城

2、chapter ②

　　伊恩让了让身，男人走了进来，在伊恩的书桌前一张带靠背座椅上坐下，脱下皮手套的苍白手指搁在膝盖上。

　　“一个故事？”伊恩在杂乱的桌上找着打火机，眼睛眯了眯，说，“您是说一个寻人启事吧？”

　　男人：“不。”

　　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一下，微微敲打着膝盖骨，“我想在报纸上刊登出我的故事，我想找的那个人可能会读到，然后他可能会来找我。”

　　伊恩点点头，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问：“您介意吗？”

　　男人：“没关系。”

　　伊恩点着火，吸了一口烟。他需要一个故事交差，而这个男人来的正是时候。他说：“我可以帮你写这个故事，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我的主编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你真幸运不用认识他，他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的故事，所以保险起见，如果您一定想让这个故事刊登上报，您需要准备一笔费用，类似于广告费，或者赞助费，咳，我不知道现在他们是怎么说了。”

　　“没有问题。”男人的嘴角露出欣然微笑，“谢谢您，伊恩先生。”

　　伊恩摇了摇头，“这个故事长么？”

　　男人想了想，“很漫长。”

　　“看来，我们需要一些咖啡。”伊恩从座位起身，来到厨房，从橱柜里取出一对白色的马克杯。

　　伊恩站在厨房里，隔着烧水壶的热气看着对面沙发上的男人，男人在沙发前坐下，他的背后是一面打开的窗户，下午四五点钟夕阳那橘黄色的微光越过窗沿跳进公寓里，然后在男人金色的发稍上跳舞，他的身上全部都是阳光。

　　水开后，伊恩端着两杯咖啡，在男人的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放下咖啡，打开他的笔记本，“先生，您可以开始讲您的故事了。”

　　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敲打了一个节拍，说：“好……”

　　他思索片刻，说：“该从哪里说起呢？尹恩先生，您知道贝德莱姆医院吗？”

　　伊恩点了点头，说：“知道，它在伦敦，很有名。”

　　男人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几年前我生了一场病，这种病很罕见，军队开除我后，我的父母便把我送到了这个医院接受治疗。”

　　“我的病房是308号，在一条走廊的尽头。我的病房很小，有两个室友。一个是个笨头笨脑的大块头，他打橄榄球进的大学，叫赫斯；还有一个是矮个子疯子，他叫罗比，罗比是在我出院那年死的。”

　　“怎么死的？”

　　“他们说，风寒。”

　　尹恩说：“你并不这么认为？”

　　“不。”男人摇了摇头，“我认为是梅毒。”

　　伊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那里……并不是一个快活的地方，”男人蹙起眉，好像仅仅是回忆这段经历，就带给了他切实的痛楚。

　　他舔了舔嘴唇，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他看向了伊恩的香烟，歉然地说：“抱歉，我可以来一根吗？”

　　伊恩没有主动向他递烟盒，而是说：“当然可以，但我以为您已经戒烟了。”

　　“是，”男人说：“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一根香烟。”

　　伊恩这才给男人递了香烟，并且亲手点燃了打火机。

　　点火时，他们隔得很近，他几乎能看见那团火是怎么在他眸中燃烧。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说：“医院的日子是很无趣的。每天六点起床，排队，领药，一次领两个药丸，一个红的，是镇定剂；一个白的，是某些激素的混合物。这两种药不会要人命，但也不能治病，只是让人意志消沉。当你奄奄一息，像一块行尸走肉的时候，也就不会闹出什么花样了。”

　　“吃完药后，就要去工作。让病人去工厂，这是不合规的，但送一个病人过去，工厂一个月会给十英镑，那是一大笔钱。我在一家工厂做椅子，你一定见过的，很漂亮，深棕色，圆椅背，细椅腿，有很软的垫子。不要以为他们用的真的是胡桃木。不是的，他们用的全是合成木，然后再刷一层油漆。我会做全欧洲最棒的椅子。”说道这里，男人的嘴角带了点笑。

　　“工作完，就可以回医院吃晚餐了。晚餐一般是白水煮鸡胸肉和土豆泥，一人一大勺，那玩意儿一定要撒很多的黑胡椒，不然根本无法下咽。饭后会有蔬菜汤或者甜汤，如果运气好，甚至有香草冰淇淋。”

　　“听起来这样的生活不错。”尹恩说。

　　“当你听完后面大概会明白我。”男人说。

　　尹恩点了点头。

　　“吃完饭后，就会挨打。”

　　“什么？”伊恩惊讶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的烟已经快燃尽了。尹恩发觉他抽烟抽得很快。他从嘴里吸烟，烟在肺叶里转一圈。

　　“当很多人不得已的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伤害别人是唯一的消遣方式。护士教训我们有很多种方法。有一种最脍炙人口的方法是用针管，要选很粗的针头，扎在大腿根上，这样会叫你很痛，但是到了白天，却一点疤也找不出来。”

　　“这是前菜，他们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用这种。”

　　“心情不好的时候呢？”

　　“拳头。”男人将烟屁股按灭在了烟灰缸里。“但我也不赖。”说这句话时，尹恩看见男人眼睛孩子气的眨了一下。

　　“在军队里时，我就是格斗高手，甚至拿过奖章，五个人以下，我都摆得平，但那些药，让我不够灵敏了，再多我就受不了。所以为了对付我，他们总是得倾巢而出，两个人按着我的双手，两个人按着我的双脚，这样才能把我的肚子当做沙包，或者把我的头按进抽水马桶里。”

　　“有段时间，我被打得很惨，脸颊上总是带着伤，有时候是划破了的口子，结着血红的痂，有时候是淤青。每天早上照镜子时，我都需要辨认好久，才能认出自己。”

　　“真可怕。”尹恩轻轻地道。

　　男人再次抽走一根烟，说：“这大概是餐后点心，我能应付得来。”

　　“还有更可怕的吗？”

　　这次男人久久地停顿了，他用打火机点火，却频繁的失败，明明没有起风，那火苗却像鬼魅一样，噗地熄灭。

　　尹恩说：“我来帮你吧。”

　　他从他的手里取走了打火机，他的左手护着火，右手只是一按，火苗便蹿了起来。

　　男人将背靠在了椅上，眼皮低垂，继续道：“最可怕的，是治疗。”

　　“治疗？”

　　“是的。”

　　伊恩：“治疗？究竟是治疗什么？”

　　男人沉默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我搓动着，“这……这并不重要，这是一种怪病，您不会明白的。”

　　伊恩抿了抿嘴唇，“说说看。”

　　男人深吸了口气，说：“当您看到一个迷人女性的时候，您会有什么感觉？”

　　伊恩想了想，他的眼前浮现出是女人曼妙的身体，女性特征高耸□□，凹凸又玲珑。他说：“很迷人啊。”

　　男人微笑了一下，或许是，他看见他的嘴角上下动了动。他顿了顿，又问：“那么男人呢？”

　　伊恩看着男人浅灰色的眼眸，如果是男人他会有什么感觉？这真难想。当他看着他时，他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胀痛，血液像是在沸腾一样的灼热。这该如何形容？作为一个蹩脚的作家，伊恩迟迟找不到那个最合适的词，他内心沮丧地摇了摇头，说：“抱歉，我不知道。”

　　男人笑了笑，他淡淡地说：“是的，正常的人和您一样，看到同性，是没有任何欲|望的，可是得了这种怪病的人，看到同性身体却会变得古怪，所以需要治疗。”

　　伊恩继续问：“这种病医生是怎么治疗的？”

　　男人微微扬起头，眼眸看向沙发的角落，像是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这需要好几种不同的方法结合起来治疗。最开始是电击，在一个全部是白色的房间里，一架投影仪在墙壁上放出迷人男人的照片，病人的手指，胸膛和脑袋上贴上电阻，一台专门的仪器记录着他的心跳和血压，当机器检测到病人的心跳突然加快血压突然升高的时候，就会发生电击。”

　　伊恩喃喃道：“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治疗方式。”

　　男人：“是的，还有第二种。在手腕上套上一根橡皮筋，当病人看见一位迷人男性的时候，身体发生了反应，感觉到心跳变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这个时候就使劲用手指弹这根皮筋，弹击自己的手腕，这是自主治疗的方式，有时候这一根纤细的皮筋，能把手腕弹得血肉模糊。”

　　“我和他，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提到这个陌生人，男人的情绪似乎放松了下来，他的身体松弛了很多，舒展地倚在椅背上。他说：“我并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只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伦敦难得的是一个好天气。那天他的父母送他来来，我站在病房的走廊上，看着他跟着父母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上走下来……”

　　男人顿了顿，说：“伊恩先生，您见过马斯特里赫特的夏天吗？”

　　伊恩：“没有。”

　　男人：“马斯特里赫特的夏天的树绿得发亮，河道的水纹像姑娘裙摆荡起来的涟漪，阳光太过耀眼，让人无法直视。这个时候，人的每一个细胞都是躁动而灼热的，像是要爆炸了一样，浑身的血液都在烧，血管跟着在身体里剧烈跳动，像是一种克制不住的，动物的冲动。”

　　男人顿了顿，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像是带着水一样温柔地看向伊恩，“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但我记得我看到他的时候的感觉，这就是我的感觉。”

　　“马斯特里赫特的夏天。”

　　夏天。

　　伊恩的舌尖抵在上颚，这就是他刚刚想找但却迟迟没有找到的那个词——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