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广场喂鸽子的男人》照城

3、chapter ③

　　男人走到了窗边，不知不觉月亮升起来了，在他英俊的脸颊上撒下一层银色的纱。他就这么面对着窗外无尽的黑夜静静出神，“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伊恩问。

　　男人低声说：“当我看见他时，我应该拉开窗户，对他大喊大叫，叫他快滚，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永远不要进来。或者从楼梯上跳下去，摔在他的脚边，抓住他的手臂给他一个能断骨头的过肩摔，然后像疯子一样往他脸上来一拳，让他们彻彻底底地见识见识这个地方有多可怕。”

　　“但是我都没有，我就这么看着他，着了迷地，中了邪地，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过来，走向我。他的父母将他留在了这个医院。”

　　“他和我刚来时很像。会挨打，脸颊上总是带着伤，有时候是划破了的口子结成血红的痂，有时候是淤青，正打在他的鼻梁上。我有说过吗，他鼻梁很高，很漂亮。”男人回过头，直勾勾地凝视着伊恩的脸。

　　伊恩对一个男人的鼻梁高度没什么兴趣，他碰了碰鼻尖，敷衍道：“大概吧。”

　　男人像是陷入执念一般地说：“我发誓要抓出那些刮花他脸的人！把他们的心和肺从嗓子眼里拽出来，把他们的肠子打成结，一根一根掰断他们的骨头！但是……但是其他人却说，你真应该同情同情打他的人，那个人现在还在医疗室躺着呢，断了三根肋骨。”

　　男人在月光中露出了浅淡的笑意，“他好勇敢……”

　　伊恩：“嗯。”

　　“他的病房是305号，室友是疯子杰瑞米，我的病房时308号，在走廊的最尽头，室友是神婆罗娜。我们很难见到面，除了治疗，我们都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唯一可以见面的时间，是每个星期第六天的下午。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在一个活动室里休息，我就能见到他了。”

　　“我总是盯着他，我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地盯着他。只要我想到他的脸，我的伤口就可以不痛了。他是我的药。我想抱他，我想靠着他，我想摸摸他手背上凸起的骨节，我想舔一下他锁骨上一对凹下去的浅沟……可他从来没有察觉过我的目光，他甚至没有和我对视……”

　　男人：“那天，他在窗前下棋，穿着洁白的病服，他突然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我，眼睛落在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让我的心都停止了。我发誓，我发誓，他是个小偷！在那一刻，他偷走了我心跳的一个节拍。”

　　伊恩问：“他做了什么？”

　　男人露出一个微笑，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似乎是他压抑的精神唯一的发泄口：“他看着我，弹了一下手腕上的皮筋。”

　　伊恩胸口涨得发疼，移开了与男人对视的目光目光。

　　他一直觉得这位年轻的男人有一张精雕细琢的脸，而他每每不自知时流露出的微笑，会让他看起来更迷人。

　　伊恩再次涌现出那个阴暗的念头，他既希望自己能变成男人口中痴爱着的那个人，感受一下这汹涌的爱意，又希望男人有一天能这么迷恋他而不是那个陌生人。

　　他知道这种念头是缺爱的表现，不齿，应该消除。

　　“哦。”他喝了口咖啡，有些敷衍地说：“看来，他也是爱你的。”

　　“是的。”男人直勾勾盯着他，说：“他爱我。”

　　“嗯，确实如此。”

　　男人向他走来，问：“您有些发困。”

　　伊恩忍住了到嘴边的哈欠，低声说：“不，请您继续。”

　　作为一个旁观者，一直听别人的故事是很无趣的。尤其是他的心理越来越阴暗，脱轨客观。

　　他有些恶意地评判，这个男人讲述到现在，故事里没有一点曲折离奇的情节，没有惊心动魄的桥段，只有他爱他他爱他他爱他，这是最无趣的一种故事类型了。没有读者会喜欢的。

　　他大概是再次判断失误。这里面不可能有什么值得上报的故事，顶多是报纸最后一页副刊角落里小小一篇猎奇新闻。

　　应该取什么标题？

　　伦敦精神病院虐待男同？

　　这压根不算什么新鲜事。

　　男人不再开口，继续朝他走了过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当他站到他面前时，他遮挡住了他身后的月光。

　　伊恩看不见他的脸，只有瘦削的精致轮廓，和一双盛了星月的眼睛。

　　“我有一个疑问，或许有些冒犯。”男人开口道。

　　他身上有一种压迫感，让伊恩下意识往椅背靠去，他回答道：“你可以不问。”

　　男人却执意问了出来，“您，接过吻吗？”

　　伊恩怔住了。

　　他从没想过被一个男人问这样的问题。

　　男人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靠的更近，带着烟草味的呼吸几乎拂在他的脸上，他低声说：“男人跟男人接吻，和男人跟女人接吻是不一样的。男人的身体很硬，有结实的骨架，饱满的肌肉。男人的身体和男人的身体是相同的，所以当拥抱的时候，彼此的身体不会契合，却会碰撞，就像石头撞在石头上。”

　　伊恩像是被钉在了椅中，他蠕动喉结，发现自己嗓中一片干涩，“您说的，很引人入胜。”

　　“谢谢。”男人礼貌地说。

　　伊恩平复呼吸，尽量让自己显得礼貌，“今天时间，不早了。”

　　“也对。”男人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我是该走了。”

　　伊恩松了口气，“再见。”

　　男人走到门口，他扶着黄铜门把手，眼睛藏在黑色的帽檐后，低声说：“我明天再来。”

　　伊恩：“好的，明日再见。”

　　*
　　或许是这个男人的声音、动作、还有那说话的方式，这晚伊恩做了一个梦。

　　一个他以前绝不会梦见的事。

　　梦里，他似乎来到了男人口中阴冷潮湿的医院。

　　有一片片黑色的森林，走不到尽头的长廊，面目全非的医生和护士，以及那尖锐冰冷的针管。

　　他出现在一间狭窄幽暗的储物室里，正把另一个人按在发霉了的运动垫上。当他的身体压上去时，他几乎能听到彼此骨头撞在一起的声音，就像石头撞上石头。

　　他们像两头困兽一般互相撕扯啃咬，都渴望将对方吞之入腹。

　　那人将他掀了下去，于是变成他深深地陷进了软垫中，一股阴沉的霉味儿淹没了口鼻。那人紧紧缠抱着他，在他胸前埋着头拱来拱去，最后发出一声压抑，湿漉漉地咬住了他的手腕的伤口，含糊不清的一声又声急切地向他倾诉着什么。

　　伊恩快要被这隔靴挠痒的纠缠忍得爆炸，意乱之中他竟也有几分难得的清醒，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那人不断呜咽重复着的是：“我爱你伊恩，我爱你。”

　　他的心跳变得很快，砰砰，砰砰，有好几下似乎要把他的胸腔撞穿一个大洞。与那震耳心跳声同时暴涨的还有血液里奔腾着的本能。冲动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撕成两半，于是他干脆放弃了抵抗，顺应了本能，他伸出手，手指攥入那人丝绸般柔软的发丝里，抬头去吻着那人的眼皮，脸颊，嘴角，锁骨……“嗯，我也爱你，我也爱你。”

　　当伊恩再次睁开眼睛时，身下是冰冰凉凉的。

　　他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条晨曦照射进来后留下的金色线。

　　他的灵魂还是飘着的，没有归位，身体疲乏不堪。如果不是周围是他熟悉得如自己手掌的房间，他会以为刚刚那一切迷乱都是真实发生的。

　　他很少接吻。

　　他每天真的很忙，又碌碌无为，平庸且忙碌的生活会把一个人的灵魂从天灵盖里抽取出来，于是连*都没有了。

　　他也曾尝试约会过，和女人，但在那温情脉脉的烛光晚餐里，他的绅士和微笑全像是在演戏。扮演一个普通人，正常人。

　　于是当他送她们回家，礼貌地在她们面颊上落下一吻，他的内心平静如湖面。

　　但在这个梦境里，他的欲*彻底被燃爆了，化身成饥饿的野兽，必须不断与另一个人交换，从另一个人温热的口腔、怀抱还有身体里汲取养料，这样才能活下去。

　　而他的那个人也温柔得像一面网，圣洁宽容得像供奉在灵坛上的神。他要什么，他便慈悲的给予他什么。

　　梦里他们似乎来了两次，第三次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就醒了，弄得他不上不下。

　　伊恩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真的是，是太空虚了啊。”

　　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和往常一样在桌前喝着咖啡。

　　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那个男人又出现了。

　　伊恩内心深处泛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细碎的欣喜。整了整衣领，匆匆去为他开门。

　　“您好。”男人微笑着对他说。

　　“你好。”伊恩示意他坐下，“上次讲到哪儿了？”

　　“接吻。”男人看着他，干脆地说。

　　伊恩被呛了一下。昨天他还对接吻兴致缺缺，但经过那黏腻梦境的洗礼后，他几乎甩不开手指上残余的感觉。他连忙在桌上找起了烟。

　　他忧心男人会不会和昨天一样，再讲一些奇怪的话，于是抿了一小口咖啡后，干脆主动出击，道：“我很好奇，既然你们如此相爱，为什么会分开。”

　　“因为，他死了。”男人看着他，那双迷人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没有悲伤、痛楚，像冬天的平原一样荒芜。他似乎是已经哭尽了，所以现在只留下了这么一具漂亮但空泛的躯壳。

　　伊恩愣住了，咖啡杯就在嘴边却忘记了吞咽。

　　“在浴缸里。”男人淡淡地说。

　　“怎么会……”

　　“在那里，很难坚持下来。”男人说。

　　伊恩茫然：“可是你说，他打断了那些人的肋骨。他是一个很勇敢的人。”

　　男人没说话。

　　伊恩接着说：“从您的讲述中我听得出他也很爱你，如果有这么爱的人，又怎么会舍得呢？”

　　男人打断了他，淡淡地说：“伊恩，他死了。”

　　伊恩浑身一怔，好像有什么东西表面开始裂出蜘蛛网一样的花纹。

　　男人：“当我发现他的时候，整个浴缸里全部是血，他还睁着眼睛，但眼皮已经不会动了，我不相信他死了，我拼了命的想救他，我不断按压他的心脏，凑近听他的心跳，他只剩下胸口最后一缕热气了，他用这最后一口气对我说：‘赛文，我受不了了’。”

　　“没人受得了这样的生活。”男人平静地说：“被当成疯子，被当成病人，一遍遍的侮辱，折磨。”

　　“没有人受得了。”

　　伊恩半晌无法回神。

　　他似乎看见了这人是怎么焦虑不安地在走廊里徘徊，怎么穿着沾满血迹的病服，握着他脖颈上挂着的十字架，一遍一遍向上帝祈求。他祈求上帝不要带走他的灵魂，祈求让他活下来，像一个绝望的信徒。

　　伊恩说：“即便有你爱他。”

　　男人抬起头，“是的，即便有我爱他。”

　　“那你怎么受得了的呢？”

　　“因为，我爱他。”男人平静地回答。

　　“伊恩，”男人嘴角颤抖地说：“我爱他。”

　　伊恩沉默了。

　　“我没有见他遗体的资格，也没能去他的葬礼，我不知道他最后埋葬在了哪里。那天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后来他父母来了医院一趟，带走了他。”

　　“我也想死，试过许多次。但是经过他的事故后，医院对我们的看管更加的严格，没收了所有刀具，在窗户上加装了护栏，所有药|物严格控制。我没能跟他一起。”

　　“再后来，战争来了，医院关闭了，病人被接了回去，我没有家人，所以无处可去。我想，既然我总是要找死，那为何不在前线死？杀掉几个可恶的法西斯。可是我比我想的更命大。我看着我的战友死去，我还是活着。”

　　房间里是久久的沉默。

　　炉火上，水刚烧开，吐出一串大大小小的水泡，从杯底漂浮至水面。

　　男人打破了寂静，他对伊恩展出迷人的微笑，“我的故事讲完了，请问这个故事，您满意吗？”

　　伊恩扶着额角想了想，认真地说：“如今的读者们大多不喜欢悲剧结局的故事，若是将故事的结尾修改成喜剧，或许过稿几率会更大。”

　　男人说：“请您帮我修改吧。”

　　伊恩抬头看向男人，“您不介意吗？”

　　男人微笑了一下，那双眼睛温和又深情，“我不介意。”

　　伊恩说：“大多数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都很执着，不喜爱其他人指手画脚，尤其是修改结局。”

　　“伊恩。”男人打断了他，继续微笑着说：“我一点都不介意。”

　　伊恩看了看他，点点头，说：“好。”

　　男人露出轻松的笑意，他将帽子在手中转了一圈，说：“明天我计划离开捷克斯洛伐克，前往丹麦。”

　　伊恩笑笑，说：“不再去布拉格广场喂鸽子了么？”

　　“不去了。”男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说：“但我很快，就会回来。”

　　伊恩在笔筒里挑着笔，说：“我也即将离开这里了。”

　　“您要去哪儿？”

　　“伦敦。”伊恩也对男人笑了笑，“那是我的家乡，我在外面已经待了些时日，该回去了。”

　　“是的。”男人看着他，“您该回去了。”

　　男人手在大衣里摸索一番，最后掏出一张小小的卡片。

　　伊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男人递过来的手有些发抖。

　　男人对他微笑了一下，淡声说：“这是，我的名片，或许故事登报后，您可以联系我吗？我希望尽快读到这个故事。”

　　“当然，很荣幸交了您这位新朋友。”伊恩接过卡片，特意将卡片存放在他放钞票的抽屉暗层里，而不是桌上已经堆满各色名片的纸盒中。

　　伊恩站了起来，向男人伸出手，“再见了。”

　　“再见。”男人与他手掌相握。这是一双男人的手，但伊恩觉得非常的温暖，像冬日里的暖炉，一碰上就再也不愿放开。

　　男人走后，伊恩继续在房间里工作，抽烟，喝咖啡。依靠这些能够给平庸作者一丝灵感的灵丹妙药写作，他将男人的故事结尾改了，用了最烂俗的写作手法——医生和护士及时的从天而降，于是亡者死而复生；老古板父母被真爱打动回心转意，于是两个人相爱一生。

　　他对那男人有着充沛的同情心，于是在他新编的故事里，是那男人先行死去，而他已垂老的爱人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在他的床前握着手追随而去。

　　他对这个结尾非常满意，但是他的主编尼克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伊恩，你现在越来越差劲了，居然连he和she都分不清楚了！”

　　伊恩说：“是吗？我觉得我没有搞错。”

　　尼克叹了口气，说：“滚吧，伊恩，你真不适合干这一行。滚回老家过圣诞节吧。小兔崽子，圣诞快乐。”

　　伊恩：“圣诞快乐，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