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广场喂鸽子的男人》照城

1、chapter ①

　　伊恩是一个蹩脚作家。
　　和其他蹩脚作家一样，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十岁那年，托尼叔叔送给了他一台打字机。
　　用这台打字机，伊恩写了他的第一首诗：“天是蓝的，草是绿的，我最亲爱的人儿呀，你是我的。”写好这首诗后，伊恩的母亲在他的脸颊上吻了吻，说：“我的上帝，我的孩子以后会是一个作家。”
　　伊恩也是这么认为。于是他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食指和无名指之间被烟头熏成了乳黄色。
　　在幽暗拥挤的公寓楼阁里，他写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关于一个男孩，有的关于一个女孩，有的关于一个男孩遇见一个女孩，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非常的无趣，无趣极了。
　　报社主编尼克不喜欢他的故事。他说，这些故事像一杯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白开水，里面的人物让你一样惹人生厌，他还说，这是一坨狗屎。这些故事最后成了报社垫桌角的废纸。伊恩还是没有放弃写作，当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认定一个目标时，任何人的话都将对你产生不了伤害。他继续带着那台打字机，前往由德军占领的捷克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格做新闻报告。
　　*
　　布拉格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地处欧洲大陆的中心，有迷人的巴洛克风格和哥特式古典建筑。伊恩在距离广场一公里的地方租了一间阁楼，在那里，每天早上六点，可以看到一缕橘黄色阳光从教堂塔尖古老石砖上洒落下来。
　　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星期三，那天他刚刚去报社报道。
　　这个男人在喂鸽子，他坐在广场中央的长椅上，像一具雕塑。伸着右手，手心里捧着一把面包碎屑，各色的鸽子聚集在他的脚边，肩上，争先恐后地啄食着从他指缝里露出来的面包碎屑。
　　这男人高大，肩宽背厚，脸色苍白，鼻梁像刀削一样笔直与高耸的眉骨相连，他背后圣洁的橘黄色夕阳，温暖地照在他的黑色毡毛边沿上，让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块环着橘色光圈的宝石。
　　伊恩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迷人的脸庞。
　　但他的想法仅此而已。
　　*
　　第二次是同一周的星期五。
　　这天下了大雨，广场上所有人都回家去了，只有他还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
　　他戴着一顶黑色毡毛帽，雨水顺着帽檐滴滴答答地溅落在他的身上，在驼色风衣的两肩处形成两片扇形的水渍，但他就是这样在那里静坐着，像是在默哀一样。
　　伊恩径直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了，没有回头。
　　*
　　第三次是捷克投降的那天，人们在广场上聚集，看德军的十七个师驻扎进捷克境内，人群热烈的欢呼着，战胜的士兵从车辆上一跃而下，和他捧着花束的女友拥吻。
　　从沸腾的人流里，伊恩再次看见了那个古怪的男人，他依然端坐在长椅上，悬空右手，脚边蹲着一片咕咕叫的灰色鸽子，周围逐渐聚拢着战争后的阴云与雾霾。
　　于是在第四次，也就是这一次，伊恩走到了他的长椅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抖出一根，问：“您好，劳驾，能借个火吗？”
　　男人抬起了头，透过黑色毡毛帽檐投下的灰色阴影，伊恩近距离的看清那人的眼睛，淡灰色的，带着一点像席凡尼艮海滩的浅蓝。
　　“可以。”男人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打亮火苗。
　　伊恩微微凑过头去，将烟头靠在橙色的火焰里，护着火，吸了口，问：“您要一根吗？”
　　男人摇了摇头，将打火机放进口袋，“我不抽烟。”
　　伊恩扫了一眼男人苍白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浅淡的黄色痕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戒烟。”
　　“没关系。”男人说，他向伊恩伸出手，“我叫奥利弗，很高兴认识你。”他说话时带一点荷兰南部口音，和德语非常相近，发元音的时候舌尖向后，有些有趣，但动听极了。
　　伊恩握了握奥利弗的手，这是军人的手，和他采访的那些德国将士一样，手很大，手心厚实，食指和大拇指上有一层厚茧，握住时的手劲很大，却不会让他感到不适。
　　伊恩：“您好，我叫伊恩，很高兴认识你。”
　　一只鸽子走到伊恩的脚边，低头啄着面包碎屑。
　　对话陷入了短暂地沉默，点着的香烟在指尖燃烧着，伊恩却忘了抽，今天的天气很好，和煦的阳光在男人的帽檐上跳舞，但他并不想用天气这个老掉牙的话题作为开场白。
　　他张了张嘴，话语情不自禁地从他的舌尖滚出：“一起喝杯咖啡吧。”
　　*
　　这是一家土耳其人开设的咖啡馆，门扉上挂着一只带铜锈铃铛，推门进去地时候便会发出丁零地响声。
　　在座位上坐下后，伊恩说：“您不是本地人。”
　　“是的。”男人答道，“我来自马斯特里赫特，一座荷兰东南部小城。您呢？来自伦敦？”
　　伊恩点点头，他说话带伦敦口音，这很明显。
　　男人：“我曾去过伦敦，那是个有趣的地方。”
　　伊恩歪着脑袋，打趣道：“是的，如果您不喜欢看见太阳，喜欢阴天和撑伞。”
　　咖啡很快被送了上来，放在伊恩和奥利弗的面前。
　　男人：“开口道：“您是一位记者，我曾在广场上看见过您，您在拍照。”
　　伊恩点头，“是的。”
　　与不入流的蹩脚作家相比，记者这个称呼可爱极了。“其实我也是一个作家，”
　　伊恩用小勺子搅拌着深棕色的咖啡，说：“我在写一本小说。”
　　这倒不是一个谎言，只是伊恩想写一本小说，而不是在写一本小说。
　　男人微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嘴扬成一道迷人的弧度。男人说：“可以告诉我这本小说是讲什么的吗？”
　　伊恩来玩笑地说：“讲一个老是在布拉格广场喂鸽子的男人。”
　　男人愣了一会儿，然后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一定是一本有趣的书。”
　　伊恩点了点头。
　　“您很喜欢鸽子？”他问。
　　男人摇头：“不喜欢，我不喜欢带翅膀的东西。”
　　伊恩说：“那您为什么一直在广场上喂鸽子？”
　　男人：“我在等人。”
　　伊恩：“等谁呢？”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
　　伊恩说：“您的爱人吗？”
　　男人摇头，说：“我不知道。”
　　伊恩：“什么意思？”
　　男人：“我忘记了我在等谁。”
　　伊恩说：“难道是一个梦里的人？”
　　只有在梦里相见的人，醒来才记不起面容，难道这个男人一直在等一个虚无的，不存在的人吗？
　　男人摇头，说：“不是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记得他给我的感觉，我记得我们在一起做的所有事情，但是我却偏偏不记得他是谁。”
　　咖啡因带给人一份好心情，这天他们聊了许多，心情愉快。但两个男人坐在一起，要么聊政治，要么聊足球，他对那个“梦中之人”避而不谈。真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不记得自己在等谁的人，等得到他想等的人吗？不过马上伊恩便将这个古怪的问题抛之脑后，从咖啡馆那次短暂的交谈之后，伊恩开始忙碌他的新闻报告。
　　德国已经开始向法国进军，并且在三天之内再一次不战而胜，占领法国。
　　那个男人仍然每天出现在广场上，坐在长椅上喂鸽子。但是伊恩并没有再上前攀谈，只是远远的朝男人点点头。
　　而男人看到了伊恩，便会将黑色毡帽取下来，在手里翻一个花，像是在致敬一样。
　　复活节马上就到来了，伊恩的母亲开始给他打电话，希望他赶快从布拉格回来，她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快回伦敦吧孩子，不要再写那些古怪的玩意儿了。”
　　伊恩虽然并不想离开这个美丽的城市，但他依然答应了，他很难拒绝他母亲的请求，于是他答应这个复活节前一定会回到伦敦的。
　　伊恩跟主编通讯，希望可以回英国过复活节，主编并不乐意，在电话里他对伊恩叫嚷着：“给我一个故事，给我一个有趣的故事，你复活节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要用一些狗屁来糊弄我。”
　　可是伊恩找不到有趣的故事，他是一个无趣的人，抽着无趣的香烟，坐在一间无趣至极的书房里翻阅着纽约时报给出的畅销书书目，他这辈子都写不出一个像样的玩意儿来，他知道的。
　　他抽着烟，在阁楼里一遍遍踱步。
　　上帝偶尔间会给凡人一些提示，人们管这灵光一现叫“神迹”。他多希望上帝现在就给他一个神迹，一个能让尼克闭上那张臭嘴的有趣的故事。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出现了。他还是带着那顶黑色的毡帽，穿着驼色风衣，礼貌地站在伊恩的公寓门外，微笑着对他说：“您好，我可以进来吗？伊恩先生。”
　　伊恩侧身让男人进来，和他握手，说：“您好奥利弗先生，您有什么事儿吗？”
　　他说：“您是名记者。”
　　伊恩：“是的，我是。”
　　男人：“我可以让您帮我在报纸上刊登一个故事吗？”

　　扫雷预警：
互攻互攻互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