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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88.莱也Lia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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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退回玻璃和希罗尼娅仍在等待勇者的数天前。
勇者来到破旧的旅馆面前,对着盘腿坐在一片狼藉里的眼镜少年说:“我应该是说一句好久不见,还是应该说一句初次见面?”
“那要看你怎么去定义‘你自己’了。”眼镜少年摸了摸自己破掉的脑袋,“嘶”地倒抽了一口气,面目扭曲地咧着嘴,“虽然不会死,但是真的很痛啊。”
勇者望着那个龇牙咧嘴的少年。
或者说——女巫“芙丽涅”的一部分,从对方身体里分离出来的“理性”。
这就是杀死至高神,获得与“世界的规则”对话、交易的机会之后的代价。
“所以,你们当时得到了什么?”死一般的漫长寂静里,勇者的声音突兀地出现。
眼镜少年动作一滞,用那只尚算干净的手扶了扶眼镜,从怀里摸索出一支羽毛笔,回答:“就算告诉你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事实往往更加令人痛苦——
根本就没有那种让所有人都过上摆脱命运的幸福世界。”
【就更不可能存在玻璃所说的那种‘正常的世界’了】
勇者呼吸一滞。
“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未来,即使是谁,也无法改变。像她一样的人永远都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眼镜少年近乎冷酷地说,“就像妄图挣断线的风筝一样,只能选择坠落或者是继续就这么毫无意义地在天空徒劳地飞舞着。”
勇者的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问出声:“那是什么意思?”
眼镜少年盯着那支羽毛笔,神色遥远:“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规则’无法达成芙丽涅或者任何人想要挣脱‘命运’的愿望——那即是代表‘规则’本身的消失。没有人会愿意拱手相让得到的权力的。渺小的我们耗尽一生也仅仅只能走到它的面前,被允许获得与它对话的机会。”
“——你甚至都无法触碰它。”眼镜少年推了一下眼镜,笑了,“芙丽涅的同伴是一群勇敢的家伙,他们得知这个事实之后,想要通过自己的力量直接摧毁‘规则’……他们甚至只是刚刚触碰到它所散发出的光芒,身体就开始溶解……唯一的魔法师没有攻击,那个家伙察觉到了真相——规则即是世界的本质。规则就是一切的本源。”
“无论是聪明的,不聪明的,还是愚蠢不自知的,生来就洞悉一切的,所有人都处于规则的操控之中。善良的人不是生来就善良,邪恶的人也不是天生就无恶不作,会成为主人公的人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努力,而是因为这些都是‘规则’写好的‘剧本’。每一场轮回就是一个不同的剧本,每一个剧本都有一个主人公或者主人公团队。每个人都有均等的机会成为剧本的主角,成为剧本主角之后,‘规则’会为他量身安排一场圆满的演出。即使这次不是主角,那么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不管要轮回多少遍,总有轮到成为主角的一天。”
眼镜少年望着勇者平静面容之下的波澜:“这就是每个人都获得‘幸福’的、唯一的方法。”
“所以我们根本就没有第二种选择,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要么就这样提线木偶一般地活着,要么选择死亡。当他察觉到这一切之后,他选择走进了光芒之中。”
“他们都选择了死亡,而剩下的人却必须要承担代价。芙丽涅的‘理性’被剥离出来,成为了不老不死的我,承担着记录着‘剧本’的任务,而她则被剥离了一切人际关系,成为了一个只遵从本能欲望的怪物。每一次重伤都会走向更加极端的一面,直到堕落成为一团污浊之物。‘欲望’与‘理性’,二者永远不能合二为一。”
眼镜少年攥着那支羽毛笔,垂下眼:“我能轻易地去往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却永远不能够见到她,我只要一见到她,她就会彻底消失。我只能从记录的文字里看着她逐渐堕落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这就是试图反抗规则的代价。”
“你愿意来见我,应该是‘死’过一次了吧。”眼镜少年眯起眼,笑了笑,“之前的勇者可是非常狡猾。明明很久之前就知道我和芙丽涅之间的关系,却没有来问我缘由,只是任由那个女孩一步一步走向注定绝望的结局。
我都不太明白他是在救她,还是想要把她推进深渊。”
莱也……
勇者眼睛一眨不眨。他从记忆的传承中得到了所有的故事。
那个满口谎言之人。
从一开始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生命的空白才找到了玻璃,因为阿尔法的那份执念和尘封的记忆唤起了所有,到最后,还要利用自己的死亡来获得救赎。
是的,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得到仅此一份的救赎。为了得到自己的幸福而利用了所有人欺骗了所有人的最大的骗子。
“你应该从未听过这样的童话吧”,勇者突然开始讲起故事来,“《木偶与王子》。”
眼镜少年疑惑起来,却识趣地没有插嘴,静静听了起来。
勇的声音本是清朗的少年音,此刻低沉下来,却有一种缓缓陷落之感,又透着被无数层绸缎压着的那种闷。
“长期扮演着王子的木偶爱上了买下它的公主。在木偶师一次又一次的操纵下卖力地表演着。”
“一开始,仅仅是能够每天得到公主的笑容就足够让它心满意足了。可是随着见到公主的次数越来越多,它的渴求也变得越来越无法满足,它在那场本该完美无缺的表演中毫无征兆地挣脱了木偶师的操纵。”
【我啊】
“为了逃离操纵,奔向它所爱之人,它生出了矫健的双腿。”
【能够按照你喜欢的任何模样去扭曲自己】
“为了能看到公主美丽的脸,它生出了明亮的双眼。”
【无论是可爱的、帅气的、优雅的,还是温柔的,无论是甜言蜜语还是体贴抚慰我都能迅速做出反应】
“为了能够将公主揽入怀中,它生出了坚实有力的双臂。”
【不管是我的体态、身材,还是声音、发色、性情,谈吐都与你心目中完美的情人分毫不差】
“为了能够拥有匹配得上公主的容貌,它生出了一张英俊多情的面孔。”
【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在完全不考虑自身情感的情况下贴合你的所有需求】
【甚至死亡】
“可等它终于从台上跳下来,全力以赴奔向公主,向她求爱的时候,它看到的不是公主欣喜的笑颜,而是一脸惊恐地推开他,尖叫着:‘怪物!’”
【所以啊,你一定会爱我的吧】
“多么可悲的家伙啊。扮演王子的人永远不会成为王子,供人取乐的小丑也不会变身成为完美的情人。能够获得幸福永远不会是这些注定成为配角的人。”勇者结束了这个故事,“莱也就是那样的人。一个为了迎合玻璃的喜好将自我完全忽略,活生生将自己扭曲成玻璃‘眼中的人’。”
“正因为他是由于阿尔法殉情死而诞生的存在,所以他一直都在那种强烈的执念下活着,人生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认为得到玻璃的爱就等同于得到救赎。”
“就连死亡也是。其实他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逃脱,比如把女巫抓过来堵住那些蝙蝠,但是他选择死在那里。”
【要是你能够一直注视着我】
“那正是因为他所有的行为都是通过模仿、学习和观察他人得来的。他在长久的观察中发现痛苦、悔恨和愧疚等掺杂在一起要比一般的爱更为强烈,而失去的也会更加珍贵。所以他才要成为先死去的人。”
【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有关于我的事】
“那家伙才是一个真正的,只为自己活着,为了空虚的人生中仅存着的那点东西苦苦挣扎的家伙。”
【痛苦着,痛苦着——】
“就连我也不明白,他到底爱着谁,又被谁所爱,又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救赎。”
【像我渴求着你那样一直渴求着我就好了】
“或许他真的在模仿中爱上了一个人,但他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眼镜少年觉得一阵一阵的寒冷,他本应该只是一个理性的结合体,可这一刻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赤身裸体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的刺骨寒冷,如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冷气,将他活生生冻僵。
如果真是那样的事实,那么,那个叫作玻璃的女孩也太过……
眼镜少年尽管知道这个词对她而言不啻为一场极刑,可是他终于得承认,她是多么地——
可怜。
“你想要怎么做呢?”眼镜少年询问。
逆转的形势下,少女反而被少年按到在冰冷的地面上,冷睨着他:
“你想要怎么做呢?”
【“我要救她。”】
“我要杀死你。”
【“无论多少次——”】
“无论多少次——”
【“就让她带着对我的憎恶死去吧。那样总比让她亲自见到自己的追求的一切只是一场空想要好。不管有多少次轮回,只要她的人生中有着那些不如意的地方,我愿意成为她短暂的一生中最后见到的人。”】
“我要让你一直记得我,只有我能给你带来死亡。”
【“而我会很小心地让自己长久地活着,背负着无数次杀死她的罪孽,带着她对我的憎恨长长久久地活着。”】
【“这是我的赎罪,也是我应受的惩罚”】
“是吗……”她的喉咙被他死死地掐着,他跨坐在她身上,低下头。明明窒息痛苦的是她,可他却看起来才是那个濒死挣扎的人。
勇者怔怔地看着她,一滴热泪砸在了她冰冷的面庞上,烫得几乎要烧了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期待着被我杀死,就像那时候一样……”
【在我眼中映出的、迎着刺来的剑尖的,仿佛是解脱一般的你】
像我一样,憎恶着自己的存在,既想要追求幸福,又不愿痛苦地活着,也不希望毫无意义地死去,所以选择这样孤独地战斗着。
【但我知道现在不一样了。你得到了许多人的爱,也学会了如何去爱人。现在,你即将要变成一个“圆满”的人
——通过我这双手】
他的声音变得像一个濒死的人一样,要经过漫长的呼吸才能极力吐露出一个字眼,“……所以,我来达成你的愿望了。”
少女因为缺氧而有些意识不清了,她想要确认少年的脸,可是眼睛早已经失去了视觉的功能,太过艰难,于是她只好轻轻地问,又像是在请求:“你是我的勇者吗?”
他笑了起来,流出来的仿佛不是泪,而是血:“我是勇者啊。三百年前我亲手用我身后的那把剑插入了你的心脏,你的血流得我满手都是,从此这把世上最锋利的剑就和我的脑子一样永远生了锈。”
玻璃也艰难地笑了:“我不信你,你也是‘莱也【Liar】’。”
她轻轻地侧过了脸:“勇者都是会说谎的。”
他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即感到手下一空。他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那里还有个人躺在那里一样。
但也终于随风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