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虽肃杀》咚眠

29、冬至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如白驹过隙，转眼普镇便迎来了白雪皑皑的寒冬。
　　整个冬日，洛影都窝在炉火旁和崔氏做针线活，听她絮絮叨叨讲过去的事，喋喋不休数落他们父女二人的各种不顺眼行迹。
　　百无聊赖之际，炉子里燃烧的火焰，构成了眼前全部的景象。她过去很不喜欢冬日，不喜欢万籁俱寂，不喜欢死气沉沉，不喜欢寒冷彻骨，不喜欢一望无际的白色，更不喜欢被黑夜笼罩的漫漫长夜……
　　可如今，一切都没有变，她却对冬日有了一些别样的情感。洛影总是忍不住想起他，想起过往的点滴。他们的许多回忆都在冬日：腊八，他们在茶楼初次见面，他眉眼弯弯，饶有兴致地趴在柜台看她记账。除夕，他来隔间给她送书，帮她清理厨具，弄脏了一身井天蓝新衣；上元，他们在灯市偶遇，他呼唤着她的名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她的面前，眼里映着万家灯火；冬至，她教他包饺子，被他逗得差点摔倒在地，他们的目光交汇，眼里有彼此的影子……
　　那时她才知：原来冬日，不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还有蓝色的他。就连黑夜，在他的眼里，也是绚烂夺目的。
　　今日又是一年一度的冬至，屋内的炉火依旧很旺，烧得人暖烘烘的，她手里的饺子亦如当初。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只是身边没有了他。
　　不知他如今可还安好？有没有包饺子？有没有想起她……
　　回到普镇以后，洛影时常能够收到梓州寄来的书信，有柳留的，也有颜依依的。关于颜裕的近况，她从信中大概能够知晓一二。去年冬日，他因那篇奏疏而被贬去巍州，在一处极为穷苦的小县城做了县令。正如归途中的议论之声，朝堂上下亦是一片哗然，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有人说他意气用事，也有人赞他有文人风骨……
　　洛影自认为对颜裕还算了解，他不是追名逐利之辈，也不大在乎物质的享乐，更不会意气用事、逞一时口舌之快。他心中所求，不过问心无愧而已。那篇奏疏，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写下的，有怎样的后果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左迁巍州，于他其实是如愿以偿了。虽然巍州的环境着实恶劣，他的处境必然不大好，但是这点艰难困苦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只会让他甘之如饴。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记挂他。
　　前日整理衣物的时候，洛影无意间看到了颜夫人送的那个香囊，凑到鼻尖，还能嗅到淡淡的药香味，那是他身上常有的气味。闻着熟悉的味道，她仿佛又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洛影听闻巍州地处偏远，植被茂密，多虫蛇出没，那个小小的香囊怕是不顶用的，也不知颜裕是否备了其他驱蚊的药材。若是没有，还指不定会被叮咬成什么样呢。好在现下已经入了冬，蚊虫都销声匿迹了，应该不会太过难熬。但又转念一想，巍州多山岭，冬季也更漫长、严寒，会不会比酷暑更加难熬？
　　正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和崔氏包完了饺子。
　　锅里的水早就煮沸了，兀自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洛老爹屁颠屁颠地端起两笼饺子走进了厨房。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热气腾腾的饺子就上了桌，香气混合着热气，笼罩了整个洛宅。
　　洛家人都爱吃饺子，洛影也不例外。因此，饺子也是她最拿手的食物之一。那年颜裕要学包饺子，洛影想都没想就应下了，结果教了大半日，才勉强算是教会了。颜裕当日一时兴起，包了许多饺子，那卖相实在不能恭维，但味道却是极好的，是洛影这些年吃过最好吃的饺子。后来她再也调不出那日的味道了。
　　大抵物是人非，心境不同了吧。
　　夜间，崔氏嫌洛老爹鼾声太大，扰了她的清梦，便抱了一床被褥跑到洛影房间来将就一晚。母女俩挤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许久。就在洛影昏昏欲睡的时候，崔氏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阿影，前两日刘家婶子说的那事儿，你再考虑考虑，先别急着拒绝。”
　　自从洛影去年回到普镇，上门提亲的人就没断过。洛家二老虽然遵从她的意愿全都婉拒了，但还是时常忍不住旁敲侧击。
　　这当然是洛影意料之中的事，她早就做好了被催婚的准备，也曾想过，或许就这样随便嫁一个人，终老此生。谁知，竟不知不觉拖了这么久。究其原因，既源于洛家二老对女儿的疼惜，也因为她的态度实在过于坚决，总以各种理由将此事搪塞过去：“娘亲，我年纪尚小，还想在你们身边多呆两年。那件事，还是以后再议吧。”
　　本朝以科举取士，男子大多醉心功名，晚婚者并不少见，女子的婚配年龄也随之推迟。不过，像洛影这种年满十九尚未婚配的，倒也不算太多。因此，洛家二老心中难免有些着急。
　　崔氏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阿影啊，你也别怪爹娘总是催促你。试想一下，做父母的哪有把孩子往外推的道理，更何况你还是我们唯一的骨肉。只是，你如今年纪渐长，留在家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退一万步说，便是不嫁人，有爹娘陪着还好。待有朝一日爹娘走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没一个贴心的人照拂，着实可怜。娘亲知你心气高，必是不愿胡乱就嫁了。思来想去，唯有趁着如今还有些挑选的机会，爹娘帮你相看一个还算入眼的，尽早把亲事订下来。你若想晚两年再成婚，也是可以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洛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她当然明白爹娘的良苦用心，既然迟早要嫁人，其实也确实没有必要一拖再拖。毕竟适龄男子只会越来越少，她可选择的机会也将随之减少。明知如此，洛影却总下不了决心。每当想到今后可能要与一个并不熟识之人共度余生，甚至将身家性命都交付于对方，洛影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自小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对感情很淡漠。况且性子又孤僻，不喜交际，只觉得独处更自在些。因此，洛影以前从未考虑过结婚生子，与一人相伴终老。到梓州以后，洛影渐通人事，也会暗自期许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也会在脑海中勾勒对方的形象——温柔良善，知她懂她，最重要的是他们要彼此欣赏，两情相悦。
　　可后来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亲眼目睹了身边诸人的无果爱情与不幸婚姻，她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与怀疑。如今，再也没有勇气择一人终余生，甚至连想一想都会觉得恐慌。
　　过去她怕找不到心仪的人，现在她更怕有情人终成陌路，甚至相看两厌。她觉得与其消耗彼此的情义，还不如将之扼杀在摇篮中，至少还能留住曾经的那份悸动……
　　这也是她从梓州落荒而逃的根本原因。
　　她当时以为，像柳留那样选一个合适的人终老，或许会更好一些。可是，她还是做不到。直到今日，反倒是骑虎难下，只能一拖再拖。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藏在心里好久，突然有些疲惫，她觉得是时候也该表明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娘亲，若在过去，我只想找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和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那时候，我会愿意接受您的安排，去相看一些男子，试着了解和接受对方。可是这两年，我认识了一些人，也看到了他们的一些经历。我才知晓，婚姻的幸福与否，与爱情并不相关。我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和所爱之人，终有一天也会走到那一步。后来我想，要不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吧，没有企盼，可能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可是，我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那样做，既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对方……”洛影睁大眼睛望向房梁，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既没有光亮，也没有色彩，像极了她以后的生活：“娘亲，你说我该怎么办？”
　　崔氏听到女儿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下意识转头看向身侧，洛影的眼里满是迷茫，隐隐有泪花闪动。崔氏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刹那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阿影，你是不是……已经遇到了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我，我不知道……”洛影的脑海中随即浮现出颜裕的身影，久久挥之不去，她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在梓州遇到一个人。他性子很好，待人温柔，眉眼总是弯弯的。他待我也很好，可以说是照顾有加。可我不知这份‘好’究竟有几分是出自个人修养，有几分是出自朋友之谊，又有几分是……与众不同。”
　　“我不敢想，也不敢问。我既害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更害怕答案是自己想要的。或者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答案。”
　　她说的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崔氏却明白了她的心思：“娘亲懂了，我们以后都不会再逼你了……可是阿影，你要记住一句话：永远不要因噎废食。你不去尝试，怎知结果如何？结果再差，总好过没有结果……其实啊，娘亲也曾遇到过那样的人，曾为了和他在一起，努力抗争过，虽然最终没有结果，可我从不后悔。后来能够释怀，也是因为当时已经拼尽全力了，没有留下一丁点的遗憾。”
　　这些事，崔氏从来没有对洛影提起过。洛影今日才知，原来娘亲也曾有过少女悸动，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恋，那她嫁给洛老爹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呢？他们之间的情意又有多少？这样做，对他是否有失公允？她如今，是否还会心有不甘？
　　洛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那句话：“那，对爹爹呢，您又是怎样的感情？”
　　这也是她当日一直想问柳留的话：对刘申，你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崔氏明显愣了一下，她闭上眼睛似在思索，半晌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再次开口时，语气也轻快了不少：“他呀，他可是陪我度过漫漫余生的人，是会无条件包容我的人，包容我的暴脾气，包容我的任性与无理取闹。我对他的感情，早就超越了那个人。……我记得初次见面，他一身文人装扮，正手脚笨拙地帮一位过路的老人家推车。日头很毒，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却毫无察觉。他脸上的笑容憨憨的，看不到一点心机与城府。那日，街道上有那么多衣着光鲜、举止文雅的人，只有他最耀眼；成亲当天，他怕我饿着，偷偷藏了一包点心，让小丫鬟塞给我。虽然点心都被挤碎了，但是特别美味。当我把最后一点碎渣倒进嘴里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他。我当时只觉得自己运气好，遇到了一个还不错的人。他家教好，性子也好，即便对我没有太多感情，余生也会和我相敬如宾的。我从没奢望过太多，更没想到他能数十年如一日的呵护我。你别看他在咱们母女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对朋友也总是有求必应，像个老好人一样。其实他的脾气很倔，常常固执己见，还有些强势，外人从来都不敢欺辱他半分。他的温柔，都留给了最亲的人……我此生得他相伴，夫复何求。”
　　一直以来的心结终于被解开了，洛影顿觉豁然开朗，心中松快不少。
　　黑暗中，崔氏牵起洛影的手，柔声道：“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总有那么几个会在你的心里留下一些痕迹。但最深刻的，绝对是陪你最久、与你最亲的那个人。你希望那个人是谁？是他，还是别人？……阿影，选择权一直在你手中，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
　　“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洛影默默重复着崔氏的话，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崔氏又道：“不会有人永远停在原地。不要等到错过了，才追悔莫及。”
　　洛影闭紧双眼，长吸一口气，然后一吐而尽，才缓缓开口：“娘亲，明年开春，我可以出一趟远门吗？”
　　她的声音很轻，但透着坚决。
　　崔氏颔首笑道：“去吧。”
　　这是洛影回到普镇后，睡得最沉的一夜。翌日，她是在喜鹊清脆的鸣叫声中缓缓苏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