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不老》咚眠

43、云起

　　炅州，云起寺。
　　分别后的第十二年，夏。
　　对任之言而言，也是相遇的第十四年。

　　山顶风冽，晓色未着，天仍是灰蒙蒙的，照不清前路。
　　任之言近日时常浅眠，昨夜睡得早了些，三点就醒来了，再无零星睡意。左右无事可打发时间，便拎起设备，借着残月，孤身登上了钟楼。
　　这里是云起县的至高处，可以俯瞰整座小城，与对面那条被冰雪覆盖的亘古山脉遥遥相望，成为此地独有的风景。
　　此行是为云起县拍摄宣传片，他在此地逗留已一周有余，只为这座千年古刹。
　　云起县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边陲小镇，却因云起寺闻名内外，成为炅州的名城之首。任之言素来喜欢人文与自然景观的融合，置身其中像是聆听一场天工与名匠的对话，灵魂经其洗礼，换得一瞬的超脱。
　　云起县之行本该是件欢喜的事情，可任之言此刻却无丝毫喜悦之情。

　　今日，是他们相遇的日子。

　　任之言筹划了许久，只为向她表明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意。却被突如其来的工作打乱了，不得不临时改了行程。
　　他们之间，总是被形形色色的外因干扰，不得圆满。
　　所有的计划，都会被打乱。
　　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无形的定律，在冥冥之中牵引着他们。

　　高考那次，是他唯一一次忤逆父母。他放弃了钦州大学的金融专业，选择了洛州大学的影视传媒专业，一个父母眼中不务正业的专业。
　　任之言随母姓，父母开明又传统，在生活上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在学业上却对他寄以厚望。他天性不爱读书，不喜名利，却只能隐藏自我，迎合他们，迎合大众。
　　一直以来，他的世界都是黑白色的。他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就像白纸般的情绪。
　　稳定的，毫无波澜。
　　他分明有很多玩具，很多玩伴，却很孤单。他觉得生活是无意义的，日复一日，机械地活着，来人间一趟似乎只是凑数。他将自己投入历史长河中，在故纸堆里探寻前人存在的意义，却并无所得。
　　史书也不记录虚无缥缈的，无意义的人事。每个历史人物，似乎都肩负着某种责任，都生而有目标与使命。
　　凡夫俗子，不在其列。

　　直到遇见她，他才懂得何为生命。
　　她没有远大的理想，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从不在乎外界的看法。她的拍照技术很好，可他们相识那么久，从没见她发过自拍，她的相册里都是云霞，小草，露珠，甚至青菜。
　　万物在她眼中都是有灵性的。

　　因为她，他爱上了自然。他开始捕捉生活中稍纵即逝的寻常人事，那些史书中不会记录的人和事。
　　终于，读懂了生命的无意义。
　　她告诉他，婚纱摄影师是一个很浪漫的职业。
　　无关前程，无关金钱，只是因为浪漫，只是因为喜欢。
　　他问自己：人生那么短暂，匆匆忙忙，为何不能去做喜欢的事情呢？为何要委屈自己迎合他人呢？
　　追寻浪漫，追寻一瞬的永存，本就是一件足够有意义的事情了。

　　他终于遵从了本心，却再次错过了她。
　　即便他们没能考上同一所大学，他也从不后悔选择了洛州大学，选择影视传媒专业。他想，她也不会后悔选择钦州大学，选择历史专业。
　　在没有对方的日子里，他们都在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都在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此时离日出尚早，任之言提前撑起了三脚架，找了一个最佳角度，静静等候。
　　这些年，他走过很多地方，起初只是打发时间，去得地方多了，拍得风景多了，渐渐对万里河山生出了钦慕与敬畏之情。
　　他走得每一寸土地，都是前人踏足过的；每一块砖石，都是前人堆砌出的。
　　在一个个镜头中，他切身感受到，芸芸众生，是多么渺小，儿女情长，更是微不足道。
　　可究竟是凡夫俗子，一旦再次踏入红尘，便又生出世俗之心。

　　曾经面对佛陀，面对古刹，他心如止水。
　　如今在红尘走了一遭，生出许多牵绊，对佛陀，对古刹，甚至对山岗之风，都有所求。
　　——所求皆是一人。

　　任之言本想重新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寻一个妥帖的方式，郑重地向她袒露心意。
　　但是，那日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唯一一次，没有按照计划行事。
　　唯一一次，听从了当下的想法。
　　唯一一次，冲动，不计后果。
　　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可是，她好像被吓到了。
　　从拿到信件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就像五年前一样，人间蒸发了。
　　他的心底是慌乱的，六神无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有把握的。分开之后，又没有把握了。
　　他恨不得立马飞到她的身边，探寻她的真心。

　　他决定，拍完云起寺就离开。

　　工作，谁都可以完成，他甚至可以找到更优秀的摄像师来拍摄。便是停工两天，他也能赶回进度。
　　可是错过了这一次，他们就真得结束了。

　　除了她，再没人能走进他的心底。
　　除了她，再没人能在他的心中漾起波澜。
　　天底下有千千万万的女孩，可没有一人能替代她。他过往生命的一半都被她占据，再也分不出半分给旁人。
　　这次，若再弄丢了她，恐怕他就真得孤独终老了。

　　卯时的钟声打破晓色，耀眼的光辉撒向生灵。任之言一身白衣，立于砖瓦之上，对着徐徐清风，许下心愿。
　　愿，缘分未穷尽。
　　愿，君心似我心。
　　愿，天涯共此时。

　　“任之言。”

　　风，听到了他的心声。
　　带来了那个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