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不老》咚眠

4、芯片

　　凌晨一点半，最后一场电影结束。赵小栗已经提前卸了妆，素面朝天，坐在影厅最后一排，和机务张浩一起等机子散热。
　　她抱着手机，两根手指飞快移动，敲出一串串字符。
　　“还在改稿子啊？”张浩虽然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感慨，“你也太敬业了！”
　　赵小栗笑了笑，没说话，她还在构思脚本。

　　她的直系领导赵旭是个特别较真的人，一句独白翻来覆去地改，总是不能令他满意。如果换做旁人，早就不干了。赵小栗却一句怨言也没有，一遍一遍的陪他改。
　　因为她知道，这是精益求精，不是故意找茬。
　　对方提的修改意见很有道理，她自己对这句话也不太满意，只是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就退而求其次，用了这句。经对方一提醒，才发觉确实不合适，越看越觉得扎眼。
　　如今再看，是非改不可。
　　赵小栗很感谢赵旭，她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他带的。她能飞速成长，他功不可没。
　　话虽如此，这位领导也是真能熬人。

　　凌晨两点二十分，赵小栗又改了一版发给赵旭。对方迟迟没有回消息，她便爬上床，迷迷糊糊睡去了。直到凌晨四点，枕边手机微小的震动声惊醒了她。
　　赵小栗眯眼扫了一下对话框，只有五个字：可以了，睡吧。
　　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把稿子转发给王杰，终于沉沉睡去。或许是太累的缘故，竟然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嗡——嗡——”
　　早上十点半，赵小栗被响彻楼顶的电钻声吵醒了。
　　这半年来，她的睡眠变得极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干扰到她，更何况是这种巨响。
　　忙了好几天，难得睡个懒觉，却被打扰了，瞬间激起了赵小栗的起床气。她用棉被埋住脑袋，嘟嘟囔囔埋怨了好一会儿。发泄一通后，又开始自我反省。
　　毕竟，今天是工作日，对方是在工作时间装修，她没理由怪怨。
　　算了，权当是叫她起床吃早饭了。

　　赵小栗爬起来，煮了一碗豪华泡面，配着下饭综艺，吃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才终于清醒。
　　楼上的电钻声此起彼伏，让她彻底没了睡意。赵小栗决定把拖延已久的家务做了。
　　年前，爸妈清理地下室，搬上来一堆旧物，让她挑拣挑拣，不用的就拿去卖废品或丢进垃圾堆。赵小栗那时刚开始兼职，整日里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有空闲时间，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趁着半日闲暇，也该整理整理了。
　　赵小栗拎出一个纸箱，攥住边框，翻转过来，底朝上，哗啦一声，倾倒了一地的物件。
　　顿时尘灰四起。

　　郑玫来访时，便看到了一地的游戏卡和一台古董级别的红白机。
　　“哇塞，你也太富有了吧！”郑玫蹲坐在地毯上，拿起红白机颠来倒去的研究，眼睛亮闪闪的，就像发现了美洲新大陆，“这玩意几乎绝迹了，你从哪儿淘来的？”
　　“初中买的。”
　　脱口而出后，赵小栗忽然有点出神。

　　初中，多么遥远，像是前世。
　　有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有些记忆却仍旧清晰可见。
　　只是，她已成了旁观者。

　　“初中？我怎么不记得你爱玩游戏？”
　　“就玩了两年，那时候你还没转来我们班呢。”
　　“这样啊，后来为什么不玩了？”
　　“备战中考，哪有时间玩游戏。”赵小栗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垂着脑袋，慢吞吞地用湿巾纸擦拭灰尘。
　　“说得跟真得一样，也不知道是谁天天抄作业。”郑玫毫不留情戳穿了她，“你当年是真聪明，不学习都能考进重点高中，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
　　“什么叫当年？我现在就不聪明了？”
　　“现在？比起当年还是差了点。”郑玫说，“你以前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勤奋刻苦，满心满眼都是工作。”
　　赵小栗笑而不语。

　　当年，她何尝不曾用功过，只是郑玫没见过而已。
　　大冬天，零下十几度的天气，早上五点爬起来，用刺骨的冷水洗脸，开着窗背课文，冻得浑身发抖，只为了保持清醒。
　　苦行僧的日子过了整整两年，游戏几乎是她唯一的娱乐。
　　那时的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根筋，埋着头，不管不顾往前冲。
　　学习、打游戏，乃至……
　　都是如此。
　　若不是那两年的努力，后来怎么可能考进重点高中。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了？
　　大约是从认识郑玫的那一年开始，她性情大变，变得随遇而安，对什么都不在乎，像一只米虫，只想混日子。
　　她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性。但日子久了，好像她本就是那样的人，就连身边人也忘记了她以前的模样。

　　伪装了这么多年，似乎又不知不觉变回过去的自己。
　　时隔十年，又一次的性情大变。
　　为什么会改变，她也说不上来，或许有什么导火线吧，只是不记得了。只想改变现状，想要探索另一种可能。

　　她拼命填满自己，这样才不至于胡思乱想。全身心投入工作，完全没了休闲娱乐。睁眼闭眼都是电影和脚本，手机24小时待命，模糊了工作和生活。
　　不对，应该说，她已没了生活。
　　就连吃饭睡觉，脑子都被塞得满满的，争分夺秒的活着，甚至不敢生病。

　　满地的游戏卡，就像她的生活，看似一团乱麻，其实井然有序。
　　有序中，透着虚空。

　　游戏卡被拆掉了外壳，只剩芯片。每一个都用黑色记号笔编了号。
　　262412-01、262412-02、262412-03……262412-23。
　　编号连贯，唯独少了262412-11。

　　“怎么没有11？”
　　“丢了。”
　　赵小栗对每一个游戏卡都如数家珍，但被问到“262412-11”时，她却只说了这两个字，再没了下文。
　　她是一个有严重强迫症的人，竟然说得云淡风轻，郑玫觉得对方有点反常。
　　不过，郑玫并未深究，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找赵小栗。

　　“小栗，你认识拍婚纱照的人吗？”
　　“怎么了？”
　　“我下个月准备拍婚纱照。”
　　“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
　　赵小栗有点意外，郑玫和男友相恋已有七八年，稳定到所有人都坚信他们会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只是，郑玫以前算过命，26岁之前不宜结婚，因此大家从没提过这件事，似乎也就忘却了。
　　直到今日，赵小栗才意识到，郑玫马上就26了。
　　这一刻，她才对母亲所说的年龄有了清晰的认知。

　　“没呢，哪能这么快呀。就想趁着有空，先把照片拍了。”郑玫语气平常，就像谈论家常便饭，“你在这个行当工作，接触的人多，帮我问问有没有靠谱的影楼。”
　　“好，我帮你问问。”赵小栗应了下来。
　　此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沉默。

　　她们坐在地毯两端，手里各自攥着一叠芯片，来回摆弄，不厌其烦。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最后，还是郑玫打破了寂静。
　　她的声音飘忽，像行驶在海上的帆船：“小栗，你相信爱情吗？”
　　“好端端的，干嘛突然问这么深沉的问题？”
　　“没什么，就有点好奇，你单身了这么多年，是不相信爱情吗？”
　　“不是。”
　　赵小栗不假思索地摇头，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她用指腹轻轻摩挲芯片凸起的部分，心底生出久违的情绪。

　　不是不相信，而是太相信了。
　　那么美好，怎么可能会眷顾她。

　　“小栗，你有过喜欢的人吗？”郑玫难得执着于这种问题。
　　“或许，有过吧。”赵小栗回答的很认真，语气却不笃定。
　　“那对方呢？”郑玫追问，“也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她轻轻抚摸芯片上的那串数字，十年了，竟不曾褪色，“我很难想象两情相悦是什么样的。长久以来，我甚至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总觉得，爱意是该隐藏起来的，一旦宣之于口，暴露在阳光之下，就失了颜色。”
　　赵小栗盯着芯片，继续说：“而且，即便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另一个人相处。”
　　处理工作，她很在行。可生活却是一团糟。
　　就连游戏，都从来只玩单机的，不喜欢和人组队，因为那会让她感到不自在。
　　她觉得，没有人会接受这样冷淡的她。

　　赵小栗不喜欢思考这些事情，徒增烦忧，反问对方：“你呢，相信吗？”
　　郑玫的回答也很意外：“我不知道……”

　　灰尘早已擦净，谈话也就此告一段落。
　　默契的，谁都没有再提及。
　　可心事，却被扯了出来，落了一地。
　　再也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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