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门别志》久罗

8、月下竹林识倩影

　　夜风梳过片片竹叶，声飒然细细。于弦凝而言，则是碰触在肌肤上的丝丝凉意。
　　每每在睡不着的夜里，她就会到这片竹林来练轻功。
　　师父当初教授轻身功夫，便是要她先学会在竹林中穿梭自如，片叶不沾。而粟夫人则告诉她江湖险恶，逃跑的功夫很多时候比武艺重要，于是她学得格外认真刻苦，经年累月，终有所成。

　　在这样的夜里，随着风一同踏竹翻身，是十分惬意的事情。微微眯起眼睛，看准随着风拂过而轻轻摇晃的青翠竹枝，落足踏稳，借力弹起，在空中转身而上，伸手攀住更高的枝梢，纵身翻得更高。不能踏飞竹叶，不能碰到坠叶，更不能让自己在茂密的竹丛中受伤……
　　碰触肌肤的气流忽然微微乱了！
　　弦凝探手勾住一枝竹，翻身踏上，略略伏低了身子四下看去。翠竹受了力，被压得弯下来，风声低低，未能将它吹得上下摇动，正好让弦凝站稳。

　　夜行人正钻进竹林，听得身后风声骤急，知是追兵将至。四下环视，竹林茂密无隙道路难寻，双目一眯，足下连连发力，蹬着被风吹动的竹借力而起，踏着竹梢飞身奔逃。
　　疾风掠过身侧，弦凝仰起首，风里带着的一线血腥气息让她立刻凝了眉目。循着风的流动站直，正与穿林而出的夜行者打了照面！
　　夜行人落到竹梢上，指间扣紧毒针，定定凝着眼前人。
　　弦凝就着昏暗月色，垂手凝眉，仔仔细细打量着夜行者。
　　夜行者扣着毒针，一眼见她稳站竹梢身形不动，显是轻功高妙，心下顿时一沉，不敢妄动；弦凝见对方黑巾蒙面，也不知这人说话了没有。仔细瞧了一阵，她面上现出几分了然，微微扬唇，手轻轻抬起——

　　“弦凝躲开——”寒江客暴吼一声，身形已到夜行者身后五步，手已按上剑柄！
　　因为他看见弦凝抬起了手，因为他看见夜行者翻手扬起——这家伙以为她要出招，便放了毒针！
　　银光一闪，弦凝错身堪堪避过，颊畔一丝细发却悄然断落。这瞬间，纵是她再不清楚情况，也明白此人是敌非友。双手方要变招挥掌，夜行人却抢了毒针射出的先机，纵身扑向她！
　　月下冷光暴起，寒江客长剑铮然脱鞘！
　　剑气森森，寒芒破夜。一剑挥出，刃未至气先抢来，风声陡厉，竹叶飒飒，被剑气扫得脱梢而飞！剑气追上夜行者，当即在其背上刻下一道血痕！
　　可，夜行者却依然扑到弦凝眼前，一把抓住了她反身低喝：“站住！否则我要她的命！”
　　那声音低却不沉，狠戾却不粗哑，甚至是……娇脆的——分明是个女子！
　　若不是看出这是个女子，弦凝也不会松了心防比手势。而她这样一喝，寒江客顿时僵了身子，险险落到一株翠竹上勉强站稳，举剑对准她，咬牙一字字道：“放了她！”
　　“休想。”女子冷笑，“你敢动一下试试！？”
　　她指尖仍扣着的一枚毒针，正抵在弦凝咽喉。弦凝面上却未显出惧色——这女子受那一剑，抓住她的动作并不够准，让她空了一只手能动。现下，只需反肘一顶便可脱身……
　　“别动！”寒江客瞥见她欲抬肘，通身顿时冰冷一片，“针上有毒！”方才小寇的惨状历历在目，这毒如此厉害，若她脱身时被伤到，谁能保证一定能撑到回沧浪门？！
　　弦凝手一僵，“听”到“有毒”二字，心思立即转到门中众人，再一想到这女子身上半干的血迹，目色立刻沉了下来。
　　寒江客飞快转动着心思，正欲开口与这女子周旋几句，眼前却陡然生变！
　　弦凝未被制住的右手翻起，却不是抬肘反顶，而是一指点向那女子臂弯麻穴。她手中早蓄气劲，一点上去立即逼得那女子指掌一麻，毒针顿时松了一松；就这么一瞬，弦凝侧颈沉腰，反掌上推，正击中那女子下颌，逼得对方牙关迸血眼冒金星，不得不推开她回护自身。弦凝足下一提，身若飞鸿，轻轻便掠到了寒江客身边。
　　这一下兔起鹘落，弦凝的动作快得似是演练过无数遍，寒江客脑中才弄清楚她做了什么，便见她已急急在身边打起了手势。见她面色焦急，他即使看不太懂手势也明白她想问何事。
　　“掌门和夫人无恙……小寇他……中毒了。”他只得如实以告：“你快回去帮帮粟夫人……弦凝！？”
　　她她她……干什么？！
　　他本以为她会心急如焚乖乖回去帮粟夫人救人……她该是那样的啊！
　　可，眼前这个……将那夜行女子追着打得狼狈不堪的女人……是弦凝？
　　他甚至没办法出手。他只看见，身边平日里温柔得连练功都不舍得让气劲扫到猫儿的姑娘，一掌斩断了一根竹枝作棍，拔身飞起追上了逃跑的夜行人，一棍便将她逼回竹林上方，然后……然后，竹林的风都成了她棍法的杀气！
　　夜行人先受了他一剑，所以动作迟钝了些……夜行人奔走了许久，所以是强弩之末……夜行人擅毒针，所以拳脚功夫不强……
　　但，会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狼狈万端——这是弦凝下的手？！

　　毫无疑问，是。
　　眼前月下竹林上，这个满身煞气眉目赛寒冰的持棍女子，真的，是弦凝。
　　眼前一棍将夜行人击倒落地，然后飞快搜身，掏出几个小瓶的女子，是弦凝。
　　眼前纵身展开轻功，拉了自己要赶回沧浪门，满面担心焦急的女子……是弦凝。
　　忽然就明白了小寇当初说的那句话。
　　师姐会拿棍子赶人……
　　她的温柔之下，亦是藏着江湖人不容情的狠戾。但这狠戾，却是为了沧浪门中的人，才会乍然爆发。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弦凝的解药抢得及时，小寇没几日便又活蹦乱跳地上茶馆说书去。
　　但，那夜行女子却逃得无影无踪。
　　去邻镇办完事回来的东方为没能及时赶回向粟掌门请罪，又找来朋友帮忙查找那夜行人的线索。粟掌门知道徒弟查不出个所以然不会安心，于是也不阻止他的忙碌。
　　夜行人逃了，但银针和毒却留在沧浪门中。
　　粟夫人说过，这样厉害的毒江湖少见，定是特殊调制。于是东方找来了正在江南踏青的谢千瀑——他这结拜兄弟在江湖虽是剑术扬名，但大伙都知道他有个做江湖郎中的妹妹。
　　谢千瀑把毒和针带回家去，没多久便传回信来。

　　毒药成分无需多述，重要的是，此毒出自云林派。
　　听到此处的粟掌门面色顿时一凛，随后，召回东方，只淡淡吩咐下来：此事就此了结，不可对江湖武林道起丝毫。
　　不说东方，其他徒儿也大惑不解。沧浪门虽不问江湖事许久，但若真被人欺负到头上，也是不会吃多少闷亏的。云林派那女子夜入门中翻寻书房，显然已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出手伤了小寇，银针还喂着那般狠辣的毒，分明存着杀人的心。这样严重的事情，师父却一句“就此了结”，徒弟们自然不得其义。
　　粟掌门却没有像平日那样和和气气地跟徒弟们说明什么，几乎是专断地丢下命令，再无言语。连粟夫人也只是叹了口气，柔柔道：听你们师父的话罢。
　　虽是一团疑云一头雾水的结果，徒弟们却终是看在师父少有的沉肃峻郁上，默默吞下所有疑惑，乖乖把想要向江湖各处打听的计划悄然收起。
　　只有好奇的寒江客，在几日之后忍不住问起弦凝：“云林派是何方神圣？”
　　收拾着书房的弦凝默默思索了一会，才慢慢伏案提笔，写下她知晓的事情。

　　云林派是三十多年前纵横江湖的大门派。那时正值乱世，云林派作风却与乱世更要保持清流正气的名门正派格格不入，显得邪气放肆，自然也招来了无数非议。直到那一年，云林派掌门修炼魔功，在武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犯了众怒；武林同仇敌忾，几大门派联手围攻，将云林派灭了。
　　关于那场历时一月的大战，江湖中有无数个版本说了好些年。像是云林派掌门魔功反噬，四肢爆裂而死；名门正派中混进了宵小，趁机劫掠而后又被云林派残余徒众施酷刑处死；云林派秘笈现身，引得各派人士反目成仇最后内讧；还有几段类似云林派妖女爱上名门侠士，□□不成因爱生恨之类的……纷纷攘攘到如今，谁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每一个言之凿凿的武林前辈都说自己的版本是真的，而在这些老前辈驾鹤西归之后，留下的便只有一团说不完说不清的乱麻了。
　　可是最近几年，江湖上却似是又出现了云林派的踪迹。一些小帮派被神秘地灭掉，几个名门大派也偶尔传出前辈被毒害、废掉武功之类的消息，但这些消息都很快被压了下去，好像大家都不愿提起。所以云林派仍然属于江湖的古早传言，无人知晓它究竟在哪儿，有多少徒众。
　　“那么，这回，轮到沧浪门了……吗？”寒江客看着弦凝写下的话语，慢慢地道。弦凝写得并不多，但从她那些简单的句子里，他仍能知道她说了什么。
　　弦凝摇摇首，继续写道：不确定是云林，可能冒充
　　云林派当年那样大的声势，若说有新兴的江湖帮派想立威扬名，借它的名头或是自称当年大战的云林派生还门徒来报仇，多少会让武林忌惮——这样的情况，并无不可能。
　　寒江客却并不相信那不是云林派。
　　若不是，粟掌门的态度……不会那样严肃罢。
　　但，无论猜测如何，师父发话说就此了结，弦凝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告诉了寒江客这些之后，她便把写过的纸作了烧火的引子。
　　而过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也再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潜入沧浪门。于是，这件事情，渐渐地被每日忙于生计的沧浪门徒弟们丢到了心底的箱子里，不再关心。
　　与其担忧武林中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还不如思考下一顿饭如何解决，才是现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