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魇》楼十九

3、水远

　　“当时你怎么确定那是我？”记得多年以后问过落玉这个问题，他只是笑，不回答，留我一人赌气，却又淡淡地哄我，温和的样子，让他眼中倔强的我，着实无理取闹。

　　这些年来，他越发老成，我反而沾染了俗世里小女儿情态。幻不只一次地担心地看着我，“蝶，他是神佛转世，你切莫忘记啊。”

　　沉默，然后，“幻，我不是季。”

　　我不是季，不只一次地告诉自己，但，每当在流光石上重现季以自身内丹催化为我的情景时，都仿佛能觉出，她神色里脉脉的柔情，在我血液里汩汩流动。落玉，落玉。唇齿间含着这个名字，连呼吸，也温和起来。

　　“瑶凝，我要上京了。”

　　落玉修长的手指放下青瓷茶杯，慢慢地说道。

　　我点头，并不意外。他去哪儿，我自然是随行的，诸番城池，对我而言，都不过是相同的石堆瓦砾。

　　“这一去，也许三年五载再回来，你自己要当心，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倏地抬眼，尽管他看不到我面纱后的神情，仍是皱眉看着他，不语。

　　他早已习惯我不喜言语的性子，微微一笑，“京城是天子脚下，各路道士云集，你在那儿容易被人发现的。”

　　“你担心我？”这点我完全不放在眼里，已是月魇一族族长的我岂会惧怕那些臭道士。

　　落玉依然缓缓地说着，“我知道你不怕一般的道士，可是毕竟出门在外，不和家里一般，你在这儿我比较放心。”

　　“借口。”我说，毫不怀疑地。

　　“瑶凝。”他声音有些无奈，微蹙起眉，为了我的固执。似想说什么，但终化成一叹，“这次，你不要固执了，好吗？”

　　一定有什么不对，落玉绝不会毫无缘由地把我丢下，这点，自从十三年前他拉起我的手开始，就没有怀疑过。

　　“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如果答案还是一定，我不介意用一些手段逼他同意。这便是我在人世熏染了这么久的结果。

　　“是。”话刚出口，声音便急促了一些，“你别任性！”

　　是的，我任性了。固执地摘下面纱，身形微晃，已在琴台之上，世界忽然就空寂下来。微微一笑，颠倒众生，流云水袖散开，拂过琴架，倒还是上好的焦尾，也不至于辱了我。
　　、
　　台下开始躁动，我收起笑，看向落玉，执拗地盯住他微嗔的眼，鼓动喧嚣的外界与我无干，在和他凝视的世界，我听得见花开破冰的声音。

　　我知道自己的容貌能如何的迷惑众生，仅仅是长身而立，琴台之下已有大片人痴迷。挥袖，将已呆住的抚琴女子驱自一旁，作势便要拨弦。

　　就算修行深厚如了尘，也不一定能够听了我要抚的仙灵曲，还神志清醒，何况这群凡夫俗子。

　　落玉自是知道我要做什么，嗔意转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仙灵曲出，三魂皆去。这等迷惑心智的曲子，也只有月魇一族奏出，方最是合宜。我依然不语地看他，心里清楚以佛为心的落玉必然会以众人为重，对我让步。

　　没有料到的是，我居然，失算了。

　　落玉手指微动，拈成法决，竟摆出一副，要与我抗衡的样子。

　　“落玉？”眼前的琴弦由于我辐散出的冰冷气息开始凝霜，只要轻轻一触，便会碎裂。我不相信眼前这是落玉，从来温柔待我的落玉，怎会是只为这一事便要与我相抗的落玉，话语依旧温和，而神色如此坚决的落玉。

　　“瑶凝，听话，下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不耐，但，不可违逆。

　　落玉，你，要做什么？

　　我看着自己五指依次收紧，周身逸出的寒气冷凝成冰，琴弦上逐渐出现几朵冰花，一层层叠加上去，鳞次栉比的冰凌错落有致，绽放成重瓣的冰莲。

　　如此美丽的冰莲，只要我心念一动，便可四处飞散，当真是飞花伤人了。但，落玉落玉，我怎可能与你对抗？

　　转身，衣袖滑过琴面，整具琴登时碎裂成细小冰粒。我会知道为什么的，落玉。

　　☆※☆※☆※☆※☆※☆※☆※☆※☆※☆※☆※☆※☆※☆※☆※☆※☆※☆※☆※☆

　　落玉不在的时候，我占据了他的房，当然，凡人是看不见的，除非我愿意。

　　“为什么不去找他？”妖妖偏头看我，表情无比天真。

　　我不语，径直看着环琅玉盅里落玉的景象。他依旧白衣胜雪，笑容温文，周身辐散着柔和的光华。佛光。普照着身边眼含热切的女子。

　　哼，女子。

　　“落玉不喜欢她的，放心啦。”屋里唯一能开口的生物喋喋不休。要不是看在她是落玉随身物的份上，断不能容她如此聒噪。

　　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妖妖珠圆玉润的小脸登时怕怕的皱成一团，悄悄地朝我眼前的紫檀佛珠那儿挪了挪。

　　“呃，蝶姐姐，我，我去，去……”去了半天也没找到个借口，她终于大义凛然豪情万丈地一甩头，“反正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蝶姐姐，落玉不会喜欢她的，落玉谁也不会喜欢的！”

　　我看着她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居然还煞有介事地挺了挺小胸脯，可惜眨得极快的眼泄露了害怕的心思。

　　默不作声地把佛珠勾起来，一点点地，在小丫头眼巴巴的注视下，往热茶靠近。

　　“不要啊！”妖妖终于撑不住了，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手，“妖妖说错话了，蝶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个小妖妖计较啦！我的皮要被烫皱的啊，呜呜呜，蝶姐姐……呜呜，落玉你快回来，妖妖要没命的啦！”

　　看她一把一把地抹着不存在的眼泪鼻涕，真的怀疑，我怎么能忍受这个烦人的东西粘在身边的。要不是还要靠她才能通过环琅玉盅看到落玉，我实在是想把她丢到清虚之境去。修行数百年的佛珠精魂，对清虚之境的族人来说，应该不难消化才是。

　　神佛，我看着湛蓝的天空，你们在上面看着吗，看世间百态看人情冷暖。无情无欲的众仙诸佛，如果落玉归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何去何从？

　　“幻，为什么季不愿成仙？”将闹得筋疲力尽的妖妖收进佛珠里，我回到清虚之境。很容易地找到正在打坐的幻，我问道。

　　幻缓缓睁开眼，“你怎知她不愿成仙？”

　　“若愿成仙，便不会有我。”会以命殉情的女子，如此浓烈的感情，怎会被神佛所允。

　　“我，本不应存在于世，不是吗？”

　　“蝶……”幻抿了抿唇，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的确不久，只是在我试图查出落玉何时归位时无意发觉。司命灯熄，神佛归位。我潜入冥界，没找到记载落玉的资料，却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结血阵，逆天行。妖婴现，天地惊。误佛心，乱红尘。诛。

　　这写在薄薄锦帛上的片语只言，被单独放置在一个匣子里，韩蝶之卷。

　　“结血阵，和我的封印有关？”我几乎是肯定的语气，眉间红光一闪而过。

　　幻犹豫着，我也不逼她，静静在那儿坐着。只是心里默念着那几句话，误佛心，误佛心，落玉，难道我注定是你命中一劫？微牵起嘴角，手指摩挲着他的紫檀佛珠，对这念头，我竟是莫名地欢喜。

　　不同我的欢喜，幻却是愁肠百结，低声轻喃，“姐姐，姐姐……”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看我，“蝶，相信我，等时机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一切，好吗？”她的美目含愁，带点祈求的看着我。

　　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凭着族长的身份，她断不能不告诉我，但看着她的眼，我没有再说话。

　　如是过了半年。不间断的有落玉的消息传来，他高中科举，深得皇帝赏识。他向上谏言，施行仁政。他领命赈粮，百姓十里相送……

　　这些，我都能从环琅玉盅里看到，但听到别人谈论起他，心里还是会微微一颤。

　　“蝶姐姐，真的不去找落玉吗？我好想他啊。”妖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缩成巴掌大的身体极为玲珑。

　　这半年，她每天都问我同样的问题，而每天，都得到同样的回答，沉默。

　　我浮在半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眼前的花瓣。芳草凄迷，乱红纷飞。当然，都是我用幻术做出的景致。

　　那日和了尘的谈话在脑里浮现。

　　蝶，你母亲逆天让你出世，是为了你能够幸福。

　　幸福？

　　季说过，她的爱情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可是她死了。

　　但你活着。

　　我不是季。

　　是的，你不是季，但你是季和昭最爱的人，你活着，他们也就和你一起活着。蝶，昭曾经告诉过我，宿命，也是可以改写的。

　　宿命。如果只是乱佛心，那该有多好。